《骑虎者》第二部 二九、捐 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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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了多年的越战还没停下之势。尽管国内百货奇缺,朱古力都看不见,很大的化工厂停产,只做战场上冲汤的调料。对兄弟国家全包下来,从进攻到防守到吃穿用睡,种种想不到的东西,都要输出,包括活人身上的血。

   工厂献血,是政治任务,黄庆五从来不担心的。他只需对班组长吹吹风:不肯报名和体检的,不发月度奖,今后工调,考虑不加——交上来的名单,一个不缺。

    然后排队去地段医院体检,人人过关。手指上戳一针,取点血样——并非关怀人,是关怀他的血。老练的人像咸鸡他们,早有准备,量血压时对医生小声说生过肝炎,或刚发寒热。医生头不抬,划去名字。人员是绰绰有余,老黄不来抓这种新动向了。

    那年头血价不贵,所谓捐献,就是半卖,和光荣登报的献古玩古籍一样,报酬少些而已。

    验血后再出红榜。这次厂里意外的发现八、九个肝炎。淘汰的人中有蛤蟆,带头报献四百毫升的,他不一定是肝炎而肝质量太差,严重营养不良。厂里人不奇怪,平时见惯他只吃一盆青菜。

    老黄吩咐厂食堂替每人买几两生猪肝,钱从各人工资扣。 天熊看榜后埋怨师妹:“你又何必呢?人这样单薄!我去跟艾小兔讲,你这几天伤风。”晓芬摇头。周先生榜上有名,苦恼道:“老辈人讲,女人没关系,男人不能抽血的。”天熊说不会吧。

    献血者的工作证都收上去了,医院把各人血型敲上印章,算是备战措施:将来可以紧急输血。社会上流传血型有好坏,和本人命运有关系。晓芬因为是公认的好血型,为人大方,合适当官,有点得意。师兄道:“你应该去找黄庆五谈谈,也做个苗子。”

   师妹笑道:“那几位都不是呢。玲玲和喜蛋B型,皮蛋AB型。”

  “好,两个疯婆子,一个阴私鬼。”

  “我不懂,为啥人家叫B型的人十三点?”

   天熊被难住,后来道:“大约是这样,B字拆开,不是13吗?”

   “哦,我没想到。”

   “上海人讲十三点,不过是轻骨头。外国人讲十三,不对了,是出卖人的叛徒。不吉利,好像中国人讲十八。”

   “十八怎么啦?”

   “小姑娘什么都不懂,十八层地狱。”

   “你瞎讲。”

   看过师兄的工作证,她笑道:“你的血型,跟你人蛮像的。”

   “像?你咒我?”

   “你是这个样么。”

   天熊叹道:“真要有科学根据,我这辈子完了!不会交际,不赶时髦,看来是生不逢辰,先天不足。”

   光荣的一天到了。厂里用卡车来回装,拍拍满送到市中心血库。那房子漆有红的十字。女孩们嘻嘻哈哈,晓芬似有忧色。老陈听说卖血处也在这房子,拉天熊去找。果然在后门处找到。有个麻而黑的中年人在走道茶筒接开水,偷偷放下什么,仰脖喝光。女护士出来看见,骂道:“你做啥?又是你,以后不要你的血了!”老陈好奇,上前请教。那人道:“我不过放点盐,盐水涨开来,血可以淡一点。”老陈问他次数,他说一年两回,“习惯了,到时候血涨得难过,摸点钞票有啥不好?”老陈问明价钱,气愤道:“我们亏了,一半都不到。”徒弟道:“我们是捐献。”

    那黑麻脸叫到号了,进去一会儿就高卷袖管出来,在旁边窗口领一叠钱,沾口水点过。又接过一包药片,倒出几粒,和开水吞下,若无其事走了。老陈看得发呆。

    回到前门大厅,厂里人后一批运到,人聚齐了。一个戴袖章的医院工宣队,拿着油印宣传资料,跳椅子上演讲:“绿叶厂师傅们注意了,你们和我一样,是工厂里出来的,所以献血大道理我不讲了。领袖说我们是领导阶级,必须领导一切。所以抽血也要领导,要走在前头。刘少奇响应美国人里的坏人杜勒斯,搞和平演变,三自一包,三和一少,我们决不答应。我们支援越南人打,从一解放开始,现在更紧急了。这材料上说,光文革这几年,派过去的部队就有三十万,死了好多。送他们的粮食、石油,各几百万吨。汽车几万辆。还给了许多外汇,我们自己也不舍得用。如果拿去打台湾,只怕蒋介石也俘虏了。可是中越两国,好比嘴巴和牙齿,合起来是一个人。从前白求恩的血,流到中国人身上。现在我们的血,要流进越南兄弟、伤病员的血管,这是最光荣的!”讲完从旁边白衣医生手里,接过一个白色粉末的玻璃瓶,高举示众道:“这就是我们献的血。”

    老陈眼尖,最先嚷道:“不对啊,这是白的。”医生微笑道:“为了便于保存,拿掉了红血球。”老陈道:“你说,怎么拿法?”医生和霭道:“这就一言难尽了。”大家发笑。有厂里人道:“老陈,拿老虎钳!”

   “不,拿尖头钳!”

   “用筷子挑!”

   “用挑料棒!”

   哄笑中老陈气愤道:“他妈的你们也不懂,跟我一样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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