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罗琳放下电话, 骂道:这个文芳倒底想干什么?文芳经常性的不按常规出牌,罗琳已经习惯。只是这次真是有点不知所以了。
就在刚才,文芳电话里说:“我想了结一段情。”时,罗琳就迷惑了,不久前文芳才向她炫耀了她现在的幸福:一个知她疼她,又浪漫的异国伴侣。这到底怎么了,难道是不可逾越的文化差异?罗琳说:“你要冷静,还是多沟通。”文芳哈哈大笑:“你想那去了,我可不愿离开他。”“那是什么情?”罗琳更急了,“我胆小,别吓我啊。”停了会,文芳说:“周末我们去喝茶吧。”
今年是大学同学相识三十年。人到中年,事业定型,孩子独立。于是同学们就想有个三十大聚会。除了个别同学因公在外不能出席外,其他同学都积极响应,文芳为此还专程从大洋彼岸赶回家乡。
虽然毕业后,同学们也三年,五年聚聚,但从来没有全班相聚的盛况,毕竟大家都很忙,忙家庭,忙事业。尤其是男生,不是发财就是升官。小到处级,大到厅级,其中有人更是功成名就,居说明年可能去北京——他叫郑斌。大学时他和文芳还有过一段恋情。从大家对他的称呼:郑科,郑处,郑局,郑厅,郑总……可见他的官路坦途,前途无量。
三十大聚会是在本城的一家酒楼举行。酒楼是同学王有民开的,虽然不是最豪华的,但绝对是最特别的一家。有民先后离过两次婚,结了三次婚,这第三任老婆是一位热情奔放的维族姑娘,如今两口子把这间酒楼打理得红红火火,处处充满着民族气息。
那天,同学们都早早到了酒楼,有民夫妇热情地招呼,拿出麻将来让有麻瘾的同学先热热身,其他同学也不闲着,上上下下赞叹这座颇有情调的酒楼,为有民在老婆面前赚足了脸面。这时有同学告知,郑总可能来不了了。然后就有好事的同学煞有介事地安慰文芳:要理解啊,郑总必竟不是普通人嘛。文芳笑着反抗:“不要太过份。你们!他来不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文芳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这么想。文芳想起两年前回国那次聚会,
二
两年前,文芳因刚离婚不久回国散心,于是罗琳只招呼了十来个同学相聚。那天,郑总电话说有事可能要耽搁一会。同学就电话催他,说:文芳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同学们在一起,总会开些爱媚的玩笑。文芳也听之任之,相比加拿大枯燥的生活,听到这些乡音,体会这种“乡情”还真是一种享受。文芳甚至很enjoy同学们的玩笑。
吃到一半,郑总来了,老杜说:什么大事比文芳事大?要吃罚酒的。说完将他安排坐在文芳旁边,然后笑嘻嘻地拍拍文芳肩膀:“别怕,杜叔叔给你撑腰。”。老杜是班上的老大哥,最热心班务活动。当年文芳几个高中毕业考进大学时才十六岁,老杜那时已经三十二了。为此老杜总喜欢跟这些小他一半的孩子们开玩笑,想方设法逗他们叫自己“叔叔”。郑斌与在坐的同学一一问好后,最后对文芳点头哈腰地说“对不起,我来晚了,这顿饭我请。”又问:“还想要点什么?”文芳忙说:“不用了,已经饱了,这么多菜吃不完的。”罗琳打趣地说:“文芳喜欢什么你还不知道吗?”“罚酒!”几个男同学拿着茅台瓶和酒杯围向郑斌……随着酒量的增加,郑总的话越来越多,其他同学也越来越放肆。最后搞得文芳的表情很不自然。
饭后,郑斌同大家走出饭馆,他的专车已经停在路口。郑斌说,我负责送文芳回家,罗琳和舒梅就交给你们几位了。上车前他还不忘转身叮嘱:老杜,美女们可要好好待啊。男同学们吼道:去,去,什么都要交待,烦不烦啊!这时罗琳笑着冲郑斌喊道:当心你的肾。其他同学“哄”地笑成一片。文芳随郑斌上车后问:“你肾不好?”郑斌说:“别听他们的,他们是嘴里吐不出象牙。”
一阵沉默,车里两人好像无话可说。文芳看着窗外,却从窗玻璃的反射里看到了坐在他身边的郑斌。他紧闭着嘴,神态紧张严肃,与酒席上的他判若两人。文芳很好奇,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谈起。这时手机响了,郑斌的声音:“现在不行,我还有事,明天再说吧。”文芳问:“哦,你有事,那我在前面十字口下,我能走回去,不远了。”“没事,”郑斌调整了一下坐姿,问:“你还好吧,国外生活习惯了吗?”“还好,就是......”郑斌回头看着文芳。又是沉默。郑斌说:“想去喝杯咖啡?”“好吧。”
有一家星巴克座落在大学城,在国内咖啡这玩意也算是时髦品,一般市民都不屑于这个苦不啦叽的洋玩意,唯有年青人想以此彰显自身的价值和与国际接轨的程度。两人坐定,郑斌低声笑道:“我可是老土,这得由你来点。”文芳:“随便吧,主要是说说话。”稍候,文芳告诉郑斌,虽然自己喜欢咖啡,并且几乎每天一杯,但很少去星巴克,文芳又补充说:“加拿大人很爱国的,都喜欢去本国咖啡厅。” 郑斌笑问:“那你是加国人还是中国人呢?”“你看着办吧。”“嗯,你还是没变。”郑斌感叹。气氛显然比车上好多了,文芳趁机:“刚才的电话是你老婆?”“不是,是同事。”郑斌把话题岔开说:“你刚才好像有话没说完。”
文芳说:“我离婚了。这次回来就是想散散心。”
“哦,有什么打算呢?对今后的生活。”
“没有,顺其自然。”
“那是,很多事不是我们能控制的。”
看文芳迷惑不解的样子。郑斌解释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这不是人能控制的,对吧。”
这时又一个电话响了,郑斌对文芳打了打手势就出去接电话了。
从窗户看过去,文芳看到郑斌打电话时那眉飞色舞的表情,再对比刚才在车里,他对她沉默不语的态度。文芳决定改变想法了。她本以为这次可以向她的初恋情人倾诉心中的愁绪,能听听他的慰藉之言,更或者借他的肩膀靠一靠,唤回年青时代的记忆——仅此而已。可是现在的郑斌令她感到如此陌生。文芳好心寒……
三
如今三十大庆,他又缺席,文芳认为郑斌是在耍派头,当大官的人谁会准时呢,但文芳以为同学聚会,是没有高低之分的。文芳对此很不屑。于是在酒桌上,文芳不停地跟老同学谈笑自若,只想把“郑总”的话题从她身上引开。这时有个男生说,“郑总在这时,可没见文芳这样善谈,他来了一定要好好批评批评。”有民说:“你算老几?他老婆都睁只眼闭只眼。”这下热闹了,大家抢着揭郑斌的私生活。有人说:“哈,老婆电话问:在哪啊?开会,左抱右拥的。”另一个学他老婆打电话:“老郑,怎么这么吵?”“你不知道现在会场都在宴席上……”这时罗琳看到文芳收住了笑,就对这群男生吼道:“不要乱说,是妒嫉吧,也去抱一个啊。”然后把文芳叫出去,说:“你是知道的,他们喜欢开玩笑。”文芳推了罗琳一把:“与我无关。我只当听笑话。你就别操心了。”说完露出轻松的神态。
酒足饭饱后,一部分同学去了歌厅。那天大家的表现欲特强,都在抢话筒,唱的全是80年代的老歌,文芳抢不到话筒,就跟着同学合唱。郑斌什么时候进来的,她都不知道。在同学们的起哄声中,郑斌给了文芳一个外交式的拥抱。然后就被同学们围着敬酒,两杯红酒后,大家要他与文芳二重唱,“那不行,我这嗓子,只适合说,不适合唱”。接着又是天南海北地滔滔不绝……这时,电话玲声,郑总起身出去听电话,很快返回说:“不好意思,有事先走了,你们慢慢玩。”几个同学送他到大门。不一会他的车就停在了眼前。从车后座,一个打扮妖艳的年轻女子伸出头说:“老郑,快上车,晚了。”郑总跟大家摆摆手,回头看到文芳,说:“多回国啊。”就在这一瞬间,文芳看到郑斌的眼里飞快闪过一丝难堪之色,然后很快钻进车里匆匆而去。
四
放下电话,文芳在想,怎样向罗琳解释我的想法?出国这些年。每次回国,文芳发现越来越赶不上同学们的步伐了。比如,同学们都羡慕有权人,看同学们见到郑斌的态度,就知道权力在国人心中的地位。文芳很反感。再比如大家喜欢张扬私生活,尤其是所谓的成功人士,班上的几个男生,居然还把二奶带到同学会里炫耀。文芳实在不能理解,也不想理解。
那天,郑总当着众人面,投进年轻小姐的怀抱时,文芳表面上很平净,心里却感到一阵抽空般的疼痛。况且这几天一想到这事,就不愉快。文芳不断地告诫自己,郑总是郑总,郑斌是郑斌。可两个影子总是在眼前晃动和重复。文芳忍不住在心底呼喊:三十年前的那个朴实白净的男孩哪去了?
三十年前,学生时代的郑斌阳光灿烂,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就是这双眼睛曾带给文芳一片万里无云的晴空。如今人到中年,文芳越发觉得那份甜蜜和珍贵。八十年代初的大学里是不许谈恋爱的,当初他们的爱像田边的野花,不受人赞扬,不引人注目,却充满生机……
学校坐落在郊外,那时周围都是农田和树林——那是他们常约会的好地方。一天,两人坐在田埂上,郑斌问:“芳,昨晚回家,你父母没问你为什么这么晚。”
文芳用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长发说:“我说跟同学看电影了。”
“如果他们知道是跟我去的会怎么说。”郑斌爱怜地看着文芳。
“不知道,可能会反对。不管他们,反正我们又没有做坏事。”
郑斌笑笑,摸了摸文芳的脸,“你真的很象电影里的小花。”
“电影里有两个小花,你说的哪一个?”文芳笑眯眯地仰着脸凑近郑斌。
“像假的那个。”郑斌看着这张洁白无暇的面孔,感受到少女特有的气息,他忍不住在文芳脸颊上亲了一下。
郑斌的这一行动,无疑让两人都感到突然。文芳摸着发烫的脸庞,深情地望着郑斌小声地:斌,我喜欢你。尔后闭上了双眼。郑斌屏住呼吸,伸出手温柔地抚摸这张泛着红晕的脸……文芳感到快要窒息,几秒的时间尤如一个世纪,风也凝固了……这时郑斌轻轻地用食指触摸文芳的双唇,悄悄地在文芳耳边说:芳,我也好喜欢你,但我不想伤害你。文芳睁开眼睛,两颗豆大的眼泪滚落下来。“斌,你没有伤害我。我爱你。”说完就蹲在田边,埋着头伤心地哭了起来。郑斌这时手足无措,关切地问:“怎么了?芳,是我说错话了?”文芳一把搂住郑斌,边哭边说:“你不喜欢我。”“我很喜欢你。”文芳抬起泪眼盯着郑斌的眼睛说:“你为什么不吻我?”“你真的要我吻你?”郑斌的声音有些颤抖。文芳一脸泪水地迎上去,再次闭上了双眼...…
不久。学校知道了他们的恋情,并先后分别找他俩去谈话。谈话内容无非是,要把精力用在学习上等等。几天后,在楼梯口,他们相遇了。郑斌问:“你哭了?”“没有”文芳把脸转向一边。“眼睛都肿了。”他依然用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关切地看着文芳。稍后他又吞吞吐吐地说:“刘书记昨天找我谈话,说最近学校在考虑我的入党申请。”顿了顿,他又说“希望我不要让领导失望。”“哦,太好了,这对你今后分配有好处。”一阵沉默后,文芳伤感而无奈地说:“我们真的不能在一起了。”“芳,工作定了后我会找你,等我,行吗?”文芳含着泪点了点头,就急急下楼去了。过后,虽然他暗中给她写过几封信,但文芳从没回过信,她不想影响他的前途。
毕业后,郑斌分在省城政府机关,而文芳去了离他50公里外的大型国营企业做会计工作。那时的大学生到哪都受重用。很快他们就融入到了改革开放的大环境中,两人谁也没有再谈起这段儿女情。
五
周末下午,文芳和罗琳在茶楼选了个临窗的位子,要了两杯碧螺春。罗琳说:“快直说吧,别急我了。”文芳笑呵呵地卖起了官子:“别急,先喝杯茶,让我想想从哪说起。”文芳看着杯中的绿叶在水中渐渐舒展,悠悠回旋,很是诱人。于是品上一口,顿感清新舒畅。文芳说: “罗琳,感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支持和帮助,特别是在学校里。”“学校?你意思是你和郑总?”见文芳点头,“我还是不明白。”罗琳说。文芳接着:“你知道他以前给我发过几封信,我都没回。”“嗯,我当时就骂你无情。你不记得?否则你们就……”“不可能。”文芳打断了她。罗琳看着她。文芳继续:“三十年来,聚会时我们也见面了好几次,他给我的感觉是,一次比一次陌生和疏远。我每次都希望再看到那双亮眼睛,但看到的却是一双充满血丝的空洞,和越来越胖的身躯,以及……”“以及什么?”本来文芳想说,“以及那些俗不可耐的黄段子。”但她想到好象最近几年国内的人都热衷于听段子,于是就不说了。停了会,文芳又说:“尤其是这十年来,国内的价值观变得越来越让我难以接受。”罗琳问:“什么价值观?”文芳沉浸于自己的思维中:“过去他是那样阳光和正直。而如今,他也热衷于媚俗了。二奶,三奶的包着,还以此为荣。我真的感到伤心啊。”文芳显然很激动,一个劲地喝茶。罗琳看着没说话,又望望手中的茶杯,然后招呼服务员加水。尔后,罗琳轻轻地说:“你得理解,有时是迫不得已,为了生存……”“包二奶是为了生存?”文芳激动地反问。罗琳无话可说了。
文芳平静后又说:“琳,你说怪不怪,三十年来,我很少想到他,一方面生活琐事,儿女成长等,另一方面,毕竟我们那时的关系才开始,还没来得及体会就结束了。”罗琳仔细听着。“但最近几个月,应该说是离婚后,我却老梦着他。”“说明他在你心中还有位置。”罗琳指出。文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后,慢腾腾地说:“就在那天晚上,我打电话给你的前一个晚上,我又梦到他了。”“然后呢?”罗琳追问。“这就是我想了断的情。”文芳盯着罗琳一字一句地。说完递给罗琳一张信纸。
郑斌:
这是一封迟到三十年的回信。你给我的信我一直保存着,那里有我们青春的足迹,是属于我们那个时代的宝贵精神财富。对我来说,像生命一样珍贵。过去的三十年,我们都在不同的人生道路上寻找各自的理想。如今,我们都已如愿以偿了,你得到了你要的权位,我得到了我要的生活。
三十年前,我无情地不回你的信,现在看来是正确的。否则青春的美好将会被不可预料的现实所抹杀。我还记得你信上说,入党才能更好的为国家作贡献,当时我很同意你,但想到自己家庭原因,当年入团都是全连级最后一批,入党我就不抱任何希望了。怕拖累你,我只能选择躲避……不管怎么说,你成功了,我为你高兴,同时也为我自己遗憾,因为你的成功是以我失去一个纯朴男孩为代价的。
而在我梦里,那男孩是永存的。那天他又在梦里见我,明亮的眼睛深情地看着我说,“芳,去见我妈我爸吧。”说完拉着我的手就走。梦中我看到自己是那样幸福,那样乖巧地随他而去……他不时地转过头望我,两只眼睛闪烁着纯洁的光芒,我读到了里面的渴望……我们就这样牵手走下去……直到电话响起,才把我唤醒到现实……
读到这,罗琳睁大眼睛问,“你让我转交给他?”文芳如释重负道:“随便,只要有人看,就说明我真正了断了这段情。当然他看了更好。”罗琳继续读信,文芳继续说:“我再也不希望别人把我跟郑总说到一起。我心中的郑斌早已死了,他只活在我的梦中。而现在的那个是郑总,一个有权有势的人而已,我不想跟他粘上任何关系。连玩笑都不喜欢。我只想守住我的梦。”
罗琳读完信,欣赏地说:“你还是没有变。”然后又说:“小心,完美主义者都是悲剧收场。”文芳激动地站起身:“我宁愿粉身碎骨,也要保住我那可怜的金子般的回忆。”“那是我的一方静土,神圣的,唯一的,我不能眼睁睁地看到她被市俗化。”罗琳微笑着看着她。文芳停了停,望着窗外又补充一句:“决不!永远不!”……
此时,街上早已华灯高照,霓虹闪烁,车水马龙。夜色下,这座妖媚性感的城市又开始展现她不同于白天的繁忙。
“你真的要我吻你?”文芳耳边又响起了郑斌那青春略带颤抖的嗓音,每当这时,文芳就会带着微笑沉浸在自己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