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宣队领大家上二楼。在八个小窗洞前同时排队,像在食堂买饭。只是这洞眼特小,只容伸进一只手臂,看不见里面情形。
排在前头的玲玲,晓芬从前的室友苏国容,都是眉毛不皱一下,笑吟吟的抽完。跟着是喜蛋,赤裸的手臂颤抖,里面的护士喊口令,叫她捏拳、放开、再捏拳······她说捏不动了。里面嚷道:“一百毫升都不到!捏呀!”喜蛋脸无人色,头直晃像是要晕过去。领队的瞎子、歪歪过来说好话,医生怕出事,说:“算了,后面一个上来!”几个人扶喜蛋到墙边靠椅躺下。阿凤在一边冷笑道:“风头么出足,出这种洋相!等会钞票怎么算?”叫哥哥和铜汤跟上,说是装样,坍绿叶厂台。喜蛋紧闭眼睛,当听不见。
队伍太长了。工宣队说又是一家厂到,人等在楼下。于是出来几个白衣人,在窗洞外现场拉人抽血。皮管、粗针头、盐水瓶,进针后血管隆起,翻泡沫的红液一下灌满500毫升的瓶——医生说其实只有二百毫升。旁观的一个女工吓得发抖。白衣人拖住晓芬手臂,她死命挣扎。快排到的师兄连忙出列,与之对换,伸出手臂,很快抽毕。
皮蛋也是公开抽的,眼睛直盯针管,比天熊还英勇。做定长日班装卸工的顺风,更出风头,顶替蛤蟆,抽四百毫升。抽完神气道:“不觉得么。”身子单薄的门板,也一脸大无畏。科室里都是滑头,滑掉了,那大胖子老夏只好来顶缸!他双目紧闭,说自己是晕血的。抽完后没事,半小时后突然晕死过去。医生来抢救。瞎子和歪歪只是领队,自己不献。有人不满,说怪话讽刺。
天熊等师妹抽毕,不放心,远远的跟在后面,不脱离视线。在出门处领钱和光荣献血的纪念书签,还有一杯热可可和一块鸡蛋糕——后来有人多少年看见这两样就打恶心!阿凤、铜汤几个领完钱不走,直等看明白喜蛋红着脸领了全份的钱,才吹着口哨离去。
门外有厂食堂的人候着,每人一吊稻草串的猪肝。
天熊照规定在家歇了两天。没有什么反应,只一只脚趾,麻了几分钟。姆妈知道了,叫梁芝一连买两只活母鸡,煮汤。 两天后,天熊去上中班。没注意,时间急促了些,直奔澡堂的更衣室。路经山门时,上早班的苏国容,外号大猫的,盯着他看,眼神异样,这是从来没有的。 他跑步上炉台,正好电铃响。接过钢枪就舞,几个回合下来,方看到开模的不是师妹,是庄文。心头惊疑,不知何事。一小时到了,老陈来替下他,一面道:“我这两边肩膀一到夜里发冷,是不是抽去的是这部位的血?”徒弟说不会,血液是循环的。老陈不懂,又解释是一直流动的,老陈半信半疑。徒弟遍看其余四个圆炉,没见师妹,咸鸡也不在。看到周先生,就问起。周道:“他踏黄鱼车去了。你没看见?是他踏的。”天熊莫名其妙。周良余觉得人乏力,大发牢骚:“讲是政治任务,头头为啥不带头?嘴巴漂亮,下次我也不献了!打二十年没拿下,打蒋介石才几年?打不赢就算了,无底洞。”祥林哥抱怨一条腿发僵,一条腿发软,附和道:“不是要和尼克松握手了吗?还打什么?真的像三国演义,头头互相客气,叫下头打?”王光宝道:“总之,这种穷朋友没啥意思!自家不吃不用,送给他们享受!神经病,有罗宋人帮忙够了,也要插一脚,啥意思!充大好佬啊?”艾班长听见,喝止道:“不许瞎讲,天天学习,学到哪里去了?”艾小兔没去献血。
二十分钟到了。天熊接上去挑料,问师傅今天调人是艾班长意思吗,老陈道:“不是他是谁?我又没这权力的。”指指庄文道:“为啥派她?”老陈道:“他也没办法”,要紧去休息了,天熊更加糊涂。 又快挑完一小时,山门口热闹了,天熊远远瞥见是一辆黄鱼车停在那里,玲玲从车上下来,骑车的是咸鸡。人们都围上去问话,天熊突然意识,与晓芬有关。
好容易休息,黄鱼车已经走了。天熊找刚才去门口的王师傅,方知是这样:晓芬人觉得不舒服,提早来厂拿病历卡去看病,回厂后还不想交病假单,准备照常上班,不料人晕倒了。厂里弄了黄鱼车,正好咸鸡来,自告奋勇送晓芬回家,玲玲跟去的。
王光宝奇怪道:“她走的时候一阵乱,全厂知道了,你不知道?”
“我差点迟到。没看见。”
方明白那个大猫看他的眼神。
一脸庄重的庄菩萨是从不主动对男人说话的,开模时突然对天熊开口道:“喂,问你句话,艾班长说何晓芬要歇一个礼拜了。来顶她的可能是我,可能是顾青娥。你觉得顾青娥好吗?”
“我吃不消她。”
“晓得了。”菩萨变得喜孜孜的。
谁也没想到,就这么句话,从此菩萨当他知己。 事后知道,庄文立马去寻了艾小兔,说她不想调人休息,而且梁天熊讨厌顾青娥。艾班长诧异,只知道庄文和师傅咸鸡互相讨厌,谨慎道:“你先做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