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末的时候，我表哥结婚，就是后来那个得了病的。家里当宝的，婚礼也办得好，当时流行的什么冰箱彩电大立柜沙发都置办了，最让大家好奇的还是那席梦思床垫。当时席梦思床垫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了，好多人结婚都买，就是我家亲戚里，这还是头一位。 话说，我姥姥就爱上了这席梦思。我姥姥结婚那天是当上宾的，各种吃喝完了，到新房里坐坐，就坐在那席梦思上，那个软和，那个舒服呀。我姥姥一坐就不想起来了，这可比家里的硬炕舒服多了，这要躺下去，那不得美的不想起来。我姥姥回家以后就对自己的硬板床开始各种抱怨，什么太硬了，一把年纪了，睡上去硌的全身疼了，骨头都被硌坏了，这就是我腿疼的主要原因了，因为晚上压在硬板上了。 我姥姥这人是爱追求各种新鲜事物的，尤其不能吃亏。家里买了彩电，非要放她那屋。家里装地毯，先装她的屋。什么新桌子，新椅子，都要在她那屋子。甚至家里买沙发时候也打算放她那屋，后来因为太大，只好作罢。冰箱刚买来时候，也要放她屋子，说有地方放，结果刚搬进去半天就受不了那噪音，又给折腾出来了。虽然因为被我父母旁敲侧击嘲弄了几次，但是这次，对席梦思，那是铁了心的要弄一套躺躺。 先是在吃饭时候，时不时的提起那席梦思的好处来。我妈就回她说，那是人家结婚才买的，你这六十多老太太，买一个不怕人笑话?我姥姥说，笑什么，铺在下面谁看得到?你们呀，就是不孝顺，我提起一点儿东西，你们就说这不好，那不行?我要生个儿子就好了。然后，老调重弹，又唠叨了一天自己没儿子。后来，看我父母不理她，她就又开始以长辈身份来游说亲戚们，反正是说了一遍又一遍，后来甚至说到老家去了，连老家人都知道，她腿疼想买个软和点的床垫，女儿死活不给买。最后的突破口就是老家的一个亲戚，因为以前我姥姥有恩于他，所以我姥姥一提，他就当回事情要办。也是他这几年跑小巴车赚了些钱，话说他就拍胸脯说，姨(按照辈分，我姥姥是他的姨姨)，不就是个席梦思吗，我给你买。 人家张罗着就要给买。当时席梦思是四百起，贵的有一千多的，中等价位在六百左右。我姥姥倒是也不谈心，只要最低档次的，四百多一套的。我妈本来还心存侥幸，说，妈，您要觉得床硬，再给你铺成被子在下面?我姥姥铁青了脸说，再铺能软过席梦思去? 眼看人家老家亲戚要给我姥姥买，我妈就再也坐不住了。这多丢脸呀，让人家一个远房亲戚给自己妈买那么贵的东西，做女儿的以后回老家，抬不起头来。我妈就给我姨姨商量，俩人各自掏点钱出来，给我姥姥买一套算了。我姥姥倒是也不小气，说，她也掏一点钱出来，就算三个人一起买好了。最后我也不知道具体谁掏钱多少，不过终于，折腾了几个月的席梦思，终于让我姥姥安静下来。 席梦思送来了，当时流行不拆掉塑料包装，就那么上面铺点褥子，床单什么的，一躺上去，就跟躺到塑料布上似的，咯吱咯吱的响，你还不能翻身动作太大，因为半夜三更能吵醒隔壁邻居。我姥姥就那么坐上去了，躺上去了，那个美呀，还说，一坐上来，这腿也不疼了，家里人看着相互讪笑。 我姥姥睡了大半辈子的硬炕，年轻时候那是土炕，跟睡水泥地板差不多。现在一下子睡在了这软的跟云朵般的床上，失眠是肯定的，失眠还不能老翻身，动静太大。主要是没面子，我妈再说几句，妈，你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了吧?我姥姥人好强，一夜就那么一个姿势，睁眼睛想心事，熬到了白天，总算看着家里没人，躺在我和我哥的床上大睡。到了晚上，又是一点儿睡意没有，还不能不睡，否则我妈又说，你看你买了个这个折腾吧。晚上还的躺床上，不能乱翻身，动静太大，就那么一个姿势，跟练功似的。这样成了习惯，白天睡觉，晚上练功，老面子不能丢，折腾了这么多人跟时间，现在说反悔，那多掉价儿? 要说后来，也估计慢慢适应了席梦思，晚上也睡的着了。因为我从隔壁能听到她肆无忌惮的翻身，所以肯定是睡着了。睡的好不好?不知道。 话说这席梦思睡了一年多，弹性就开始减弱了。其实刚买来时候，我姥姥也挺挣扎的。因为一睡下去就一个窝，要想再起来，要用浑身力气爬，有时候还自己说，今晚找个好地方，昨晚陷到那个床尾巴难受死我了，所以，姥姥晚上睡的时候，找对了地方躺下去，就不打算再挪窝了。 直到后来，一天早上，看我姥姥躺在那里不动，睁大眼睛看着我，我心想，这么大年纪还学会赖床了。结果我姥姥说，老二，过来拉我一把，我陷进去，怎么也起不来了。我过去拉她一把，才发现那席梦思弹性太差了，那坑能种棵树下去。但是，我姥姥不能跟别人说，因为亲戚跟我父母，还憋着气看我姥姥好戏呢。我姥姥心理明白，嘴上不能示弱，一见亲戚来就夸席梦思，真软和，睡下去一觉到天亮，半夜都不带上茅房的。我偷偷的笑，暗想，你倒想上，爬得起来吗? 后来，随着席梦思的老话，我姥姥从席梦思窝里爬起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以至于我养成了习惯，醒来第一件事情就是问我姥姥，姥姥，要不要我拉你一把?我姥姥回到，等你半天了。 后来，我偷偷的发现，我姥姥晚上悄悄的把席梦思床垫竖起来靠在窗边，自己躺在硬床板上。我父母也发现了，我母亲也旁敲侧击的酸说，买了又不用，花那钱干什么?我姥姥不甘示弱回答，我是嫌热，那塑料布不透风。我妈看她生气了，也不提了。 后来，我父母因为出去有事情了一段时间，我姥姥就干脆把席梦思床垫搬下来，竖在了门后边，自己又睡到硬床板上，看出她那个心情愉快呀，躺着翻来覆去，也不会发出噪音般的咯吱声了，甚至午觉睡到了天黑，那脸上的笑容呀，美的唱起歌来了。 等我父母回来，她是死活不在睡那席梦思床垫了。我妈自然是一阵奚落，不想睡还要买，睡惯了硬炕偏要睡人家结婚的床垫。我姥姥自然是猛烈回击，说是因为声音太大，害怕吵了你们睡觉。反正，都是理。 后来，还是我表哥来得时候，看出了我姥姥的心思。因为那床垫老竖在门后边，连门都只能开半个，太不方便了。我姥姥又是死活不在允许那玩意儿再靠近她床了。我表哥说，不是不好，是因为时间长了床垫没弹性了，睡下去就一个坑。我爹说，要不让人家给修修。我姥姥气的鼻子都歪了，说，修什么修，乱花钱!过日子，老想着花钱，日子能过好吗?我们年轻时候，那床上就铺成报纸就睡了，我们也没抱怨过什么。这说着说着觉得不对劲，自己就把声音调低了。 还是我表哥明白我姥姥心思，就说，翻修了也肯定不如新的了，不如趁机找个地方卖了算了，现在席梦思挺流行的，现货还不太好买的。我姥姥拍手称快，说，这样好，这样好，不浪费钱，也不浪费东西。我爹嬉嬉一笑，去厨房继续做饭。 后来，在我上学的时候，那席梦思终于被搬走了。阳光也洒在了久违的姥姥的房间，以前床垫把家里门挡的严实。姥姥也乐呵呵的又恢复了以往的生活，抚摩着自己的硬床板说，好好睡个觉吧，这几年可累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