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第一个清明节

        
        转眼，清明节了。细雨微微，虽未湿衣，却足以让四月的空气，如眼眶般、如心底般湿润----模糊一段遥望故国的距离，饱和一个对语天堂的空间。莫及难达的那端，有无数台阶，有涛涛松柏，有那块新漆的大理石碑，有父亲长眠的灵魂。

         今天，是父亲去世后的第一个清明。他是否会端坐山腰，极目远眺？前方，是滔滔钱江，江连着海，海连着我……连着大洋彼岸。

        到不了父亲身边，那就贴上自己在父亲去世时写下的一点文字，化作纸鹤，化作哀思，化作心愿----愿爸爸天堂快乐！


        腊月季节，雾霾茫茫，父亲不幸染患流感，继而转重症肺炎，造成多器官损害。一个月，我们的每一天都过得那样的揪心。虽倾尽全力抢救，却苦于医术无效，回天乏力；然无奈生命无常，人生有限，父亲于今年元月8日不幸辞世。从此，天人永隔，今生永别，留给我们的是无尽的思念……。

        生命之重，在于生命之真！父亲是平凡而真情的人。在父亲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里，他得到了许许多多人的帮助，医生、护士尽力了，很多朋友尽力了，甚至素不相识的人也尽力了！那么紧缺的血浆、血小板，那么难弄的药物，竟然都一路绿灯，有求必应。虽然父亲最后还是走了，但是人们的帮助我铭记在心。父亲去世以后，大家送来的关怀和真情，更难以忘怀，难以回报！我总觉得父亲还在，他的灵魂尚承着大家的真情！真情在，生命在！
 
        父亲去世时，我们的诗集《天涯诗路》还没有印出来。我曾经给父亲寄过一个PDF的电子版文件。母亲告诉我，不太会玩iPad的父亲，不知怎么搞的，居然下载了无数个版本，搞得随便按哪个键，打开的都是这本诗集。父亲每天都会在ipad上津津有味地读一会儿诗集，一直到他被送入重症室的那天。父亲病重时，我每天都在盼望书快快印出来，好献给他老人家。但等啊等啊等不到。一直到我父亲去世那天，北京那边才告诉我说，样书出来了。很遗憾，父亲活着时没能看到印出来的诗集。不过，北京的编辑特意用快递给我寄来了一本手工制作的样书，使得我可以把书放在我父亲的枕边，让他永远地带去了天堂。我曾经在《在夜丁香淡淡的清香里》的诗里，写过希望父母睡醒时看到我放在他们枕边的礼物。这一回，父亲长眠了，他还能看到我献给他的书吗？
 
       父亲去世以后，我姐姐给我看了一则来自重症室护士的来信，我才知道，在我父亲最后的生命里，我父母用他们最真挚纯朴的感情，演绎了一场感动了重症室所有人的真挚爱情。
 
       12月8日，是杭州雾霾极其严重的一天，我父亲开始发烧。我母亲问他难不难受，他说不难受。我父亲从来都是一个不会叫苦的人，再难受也总说不难受，不想给别人带来负担。谁曾想，几分钟后，他突然被痰堵住。很多医生赶来，他被按上了呼吸机，送到重症监护室抢救。没想到，装上呼吸机的他，从此再也无法与人说话了。
 
       重症监护室每天有半小时的看望时间，母亲看望他时，只好和他笔谈。不会写诗的母亲第一次给父亲写了一首诗，诗中写道：
 

青梅竹马八十载，结缡亦有六十余
敬尔正直胸怀坦，怜我孤苦迁就多
两心晶莹无猜忌，风雨相持共甘苦
望君坚强克病魔，执手再享几年福

 
       我父亲和母亲有着多重亲戚关系，我父亲的祖母和我母亲的外公是姐弟，他们的共同弟弟是民国时期的著名教育家，北大校长蒋梦麟（也就是毛泽东在北大当图书馆管理员时期的校长）。抗战时，蒋梦麟是北大、清华、南开三校组成的西南联大校长之一。蒋梦麟不愿意和日本人合作，他爸爸蒋怀清（蒋履斋）怕被日本人扣作人质去逼迫儿子就范，就带着全家从余姚城逃到我父亲老家瑶瑚苑村躲藏。童年的母亲和父亲就这样玩在了一起，是同学，又是义兄义妹，可谓青梅竹马。我外公外婆很早就去世了，父亲对孤苦的母亲多有照顾迁就。长大后，父亲考上公费，去厦门大学法律系读书，在那里参加了地下党。父亲爱我母亲，但一直没有对她表白。因为他那时做好了被捕牺牲的准备，怕给我母亲带来终身痛苦。父亲一直到解放后才向我母亲提亲。他们结婚六十余载，感情深厚，但从来没有将“爱”字放在嘴边过。
 
      就是这次在重症室里，父亲看到我母亲写的诗，提笔吃力地写下了歪歪扭扭的几个字“我爱你，爱你”。这是我母亲第一次从我父亲口中，不，从他的笔下听到我父亲对她的爱的表白！这也是我父亲留给我妈妈的最后遗言。（后来他被打了镇静剂，一直处于昏睡状态。我回国的那几天，他也没有醒来过！最后两天，医生特意停药，想让他醒来看看我，但他还在昏睡中。我很想贴近他唤醒他，可是我自己却染上流感发烧，害怕再传染给已经没有抵抗力的父亲，失去最后一线生命希望。我只好保持一定的距离。唉，那种欲近无法近的纠结，太让人难受！）
 
      那天，护士们看到两位老人的笔谈都哭了。整个重症监护室都在传他们的故事。护士们给我姐姐发来短信，说他们非常震撼和感动。他们说，他们从小到大没有亲眼见过如此相敬如宾，相爱到老的真爱。在那个充斥着管子、机器、报警声的冰冷的监护室里，他们亲眼看到了一幅人间最温馨的画面。重症室里不允许拍照，但护士长破例让护士拍下那个瞬间，说要永远保存。
  

 
       我母亲在我父亲去世后，说想写首诗送他。我的诗友们知道这个心愿后，写了很多诗送我，如曼无写道：
 

不羡駌鴦在富春，三生石上注金婚。
清风素月盈詩沁，岸柳平湖感念真。
兩袖唯拈香一縷，千年難得性情人。
賢良典范儿心鐫，翰墨傳家已至臻。

核桃写道：

朝代兴衰过往烟，与君恩爱终如一。
青梅有定注天涯，竹马无猜延咫尺。
温暖春云六载余，爱情秋水三生溢。
富春江畔再相依，共枕涛声长此执。

梦江南写道：

初系玉绳马，牵来未染尘。
瑶光从旧辙，璇地换新轮。
灵匹驰烟起，征衣踏雾巡。
云停重九处，天地有家亲。

莫名写道：

死生人曰最无情，偏任多情繫死生。
一諾千金但偕老，九泉重路竟先行。
燈前空檢舊書札，梦裡驚呼卿小名。
長嘆夢回如隔世，難收老淚枕前横。

不过，最后，我母亲还是自己写了一首诗：
 

钱江陵园钱江边，富春之江交织间
已建墓室为安息，坐山望水天连天
回天乏力君先行，我留悲哀若苦莲
因怜两女恋母情，且驻岁月慰儿前
山风江涛不寂寞，四邻墓友可同欢
他日会君永相伴，朝夕携手赏江山

 
       诗虽然写得朴素，却句句是她的心里话！我在父亲的墓前朗诵了这首诗，母亲爬不上高高的墓地，但在医院里通过手机聆听了我的朗诵。
 
        我母亲想在父亲的骨灰盒里放一枚印章，诗友莫名兄给我做了一枚8cm X 8cm的巨大印章。我母亲很喜欢，捧在手上爱不释手。可惜印章太大了，骨灰盒里放不下，最后只好换了另一枚他用过的小印章。这枚大印章，我犹豫再三，要不要封进墓穴？最后决定留下，留给我母亲作纪念。
 
        父亲的音容笑貌，朋友们的深情厚谊，像印章一样，在我的心里盖下了永不褪色的印戳！

（又，在我父亲治丧期间，海外诗友们给了我很大的安慰和支持。淼淼诗妹甚至专程从外地赶来杭州代表诗友们参加我父亲的追掉会，在此我再次鞠躬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