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回国给母亲最后一个Goodbye

赶回去见老娘最后一面呢。礼拜天老娘出现中风一类的症状，脑子清醒，她让人把她从我妹妹家抬到我弟弟的乡下家里，不去医院，不让我回去。我礼拜一晚上和她说话，也很清醒，还让我照顾好家里，不用担心她，但明显说话没有力气了。昨晚再和她说话，就不能说清楚了，但妹夫说脑子还清楚，不让送医院不要我回去。昨晚买好机票，1700，明天走，礼拜天或礼拜一能到她身边。

 

老娘命苦，但好强了一辈子。虽是农村，家里不富裕，但老娘总是能烧出可口的饭菜。她常和人家比，那谁谁谁是懒婆娘，孩子连饭都吃不饱，家里菜园子不成样子，作出来的饭菜象鬼吃过的。亲友上门，粗茶淡饭，她总能调理出可口的一桌子菜，常常有同村的邻居来帮忙后，留下来吃顿饭，都是赞不绝口，吃个精光。她特懂待客之道，无论亲友谁来，都是笑脸相迎，老少不欺。晚辈去了回来说热情，还想去；长辈平辈去了说她“道学”，太客气。就是我不经意带回家的朋友同学，她都作上好的饭菜款待，说不能让孩子在同学面前没有面子。等同学走了，她才悄悄告诉我家里穷，不能不打招呼就带同学回家。

 

老娘大地主家出身，解放前嫁到大地主家，生了几个孩子就一个女儿活下来，丈夫和他兄弟都很年青就去世，她和嫂子一起改嫁放牛娃出身的俺爹和村支书。俺小的时候，有次她和俺爹争吵，让也是放牛娃出身，正巧路过俺家的村副支书听见了，怒骂俺娘是地主婆，欺负贫下中农。俺娘不依不饶，牵着五六岁的俺去乡政府告状：他不提自己是大地主家的女儿，只说自己是大地主家的媳妇，既没权也没欺负过人，凭什么是地主婆。还搬出她嫁给村支书的嫂子来说明问题，让乡政府的干部道歉几小时，承诺打电话批评副支书，才半夜牵着俺回家。回家又找过去的嫂子，让嫂子替她出气，把副支书吓得以后见她躲得远远的。五六岁的这个记忆在俺脑子里永远都是那么的清晰。

 

没有俺娘，俺是走不了这么远的。当俺胆小怕事的爹被人陷害，一病不起的时候，她没有退缩，而是把俺和妹妹叫到她跟前，交待：你爹被人陷害，都是你们兄妹读书好惹人嫉妒引起的呀。你们不能退，退了就正中他人下怀了。要更用功，争口气！家里的事你们别操心，有我呢。在亲友面前，她说：我一定要让老头子活下去。他的冤只能靠儿女申。我要让他活到儿女给他申冤的那一天。家里穷得开不了锅的时候，她就去她娘家的姐姐表兄弟姐妹那里救援，从不让我读书分心。一直到俺进了大学，拿到通知的那一天，俺才看到她喜极而泣的眼泪。

 

老娘好强的性格也使她的晚年很难和儿媳妇相处。她最看不惯的就是弟弟弟妹怠慢她的亲友。每次电话里她都抱怨弟妹。她能接受自己被怠慢，但不能让来看她的亲友没有面子，甚至饿着肚子回家。多少次，她让我打电话给她觉得被怠慢的亲友；多少回，我探亲时被要求给亲友们带去感激和礼物。外婆也是命苦，嫁过两次，那些没有血缘关系的娘家亲友，兄弟姐妹里只有我从小就知道这些复杂的关系。从小就经常陪她去走这些亲戚。去年回国，老人家自己不能走了，让我去参加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姨妈的重孙女的婚礼，那边的表姐表妹舅舅都来了，都记得我小时候的顽皮，算是给足了老人家面子。

 

这次去见老娘最后一面，有些悲壮的感觉，却没有多少哀伤。也许是理科思维吧，我总是把生前照顾好老人家当成作孝顺儿女最重要的标准。农村没有退休金，医疗保险也是近几年的事，经济上我负担了老人家的全部开销。为调解她和弟妹的矛盾，我出面和妹妹妹夫说好，让老人家去他们那里住。老人家是老思想，认为自己有儿子，是不能在女儿家长住的，过年过节就要回到弟弟弟妹那里，我就求弟妹看我的面子，替我尽点孝心，我以后一定感激她。一直到去年春节，外甥外地打工回家过春节，给老人家说：外婆，今年你就留在我家过年吧，现在我家是我说了算。她实在走不动了，电话里给我说：嗯，你外甥说了，我今年就留下来在你妹妹家过年吧。但我能听出她的无可奈何。

 

晚年老人家多病，尤其是关节炎让她痛不欲生。我每年给她带很多药，从昂贵的celebrex到OTC的Ibuprofen和tylenol，以便解除老人家的痛楚。去年我回老家，她说：这些年没有你这些药，我真的没有理由活下来。我现在自己都成了良医，能感觉到几个月一次的大痛来临。我每次就提前吃好你带回来的最好的药，一般连吃七天就好了。平常你带回来的感冒药就能对付了。你知道的，有时候我也想到一死算了。可我不能让你这个孝顺儿子背上恶名啊。我就希望那天来临的时候，能快一些，不让我瘫痪在床上，害你兄弟姐妹。

 

回不回去对我这个儿子真的不重要。但我想弥补当年爹爹去世我没泞见上一面的遗憾。老娘作主，在爹爹钓鱼时摔了一跤，突然去世后不让我知道，直到一个月后我打电话回去才告诉我。其实当时知道了，正在办NIW，估计也走不了。但愿老人家能等到见我一面。这些年和太太一直不转公民，其实就是为了这一天的到来。

 

 

当人生的一个章节马上要翻过去的时候，我更理解“没有遗憾的人生是不完美的”。

 

（二0一四年五月二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