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父母(下)

回忆一点亲历之事写点散文和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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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先也写了外祖母,后来看看有不少与写外祖父和下面文字有交叉,所以就只发下面的这部分了.

追忆外祖父母讲古
    那天,报子来了,‘报子来了’的喊声伴着铜锣声从前村传来,在彭家花屋引起了一阵恐慌,人们以为‘豹子’下山了,一阵杂踏脚步与乒乒乓乓的关门声後。小村一下子杳无人迹。
    当从门缝中朝外紧张地探望着的人,发现只是敲锣报喜的人时,瞬刻间,山村沸腾了。
    外曾祖父还是秀才的时候,在村里教私塾多年,因他个子长大而无肉,被乡人嘲为‘瘦竹竿’,嘴刻薄的人还说,这样的竹竿只配钓鱼,哪有功名的福气?可他三十多岁时,居然否极泰来,连年中举与中进士,令舆论大为改变:乡人说这正是他那高个子长得好,顶天立地的样貌,理该中皇榜当大官。
    令晚辈尤其人骄傲的是,清朝三百多年中,潜山县的进士寥寥无几。外公所说的调侃笑话便是:两读书人相遇途中,寒喧时问省籍,说安徽,对方盛赞安徽人杰地灵,出了名臣名将某某某某;往下问答到安庆府,对方连说桐城派文风是何等鼎盛,怀宁人才如何渊远流长;问起贵县,回说潜山,对方连连说别客气别谦虚。——可见潜山于科举之一斑。
    中进士的一阵子轰动忙碌熙攘过去,又得到放官江西的好消息,彭家忙得人仰马翻,整个村子也兴奋得连狗都欢蹦乱跳。现在知文不知文的人或学舌或发明都津津乐道于彭家有人要回祖家做父母官了,有说同彭玉麟一样能做出大功名!说的人口水四溅,听得人兴高采烈,又说是花屋的坟山好,有人甚至说亲眼见坟山上冒出的青烟。沸沸扬扬,一说就是几十年……
    潜山彭氏家族原是一对夫妇带着一个孩子从江西避难翻山越岭而逃难到安徽的。几百年后这家人散支开叶,已有上千口,大多分住在花屋、老屋、新屋等处(据说同时逃难而来的王姓一家代代单传,到民国时仍为三口之家,这家人的家谱附在彭氏家谱之后)。
    山里生活简单枯燥没有多少花絮,任何一件小事都够大家咀嚼一年半载,比方,谁家的新生子才一斤半重取名斤半也活到六十,谁家新娘子有人养无人教一双大脚丑死人……,战乱年月山外人贩子用麻包装着女人到山里来卖,三斗米便可买一个活人,但是事先看不见老少妍媸智愚,某家买了一个老太婆某家买了一个白痴,这种事更是可讲可观,让人兴奋得唾沫四溅,挨家串户讲十遍百遍。乡里人见识少,一位老人儿子当了个区长,他便逢人便说“唉,人那!我家大孬子红了半边天!”(孬乃当地方言,傻的意思。旧时人们常为孩子起个贱名以为好养——山中一亲戚的儿子小名居然名叫‘狗屁’)。
    山村中医与当私塾先生两朋友,为他们同年同月生的儿女订下这门亲事时外婆才一岁。几年后外曾祖父中举中进士,山里人都讲这家姑娘有福气。
    外祖母的娘家是世代相传的中医(耳濡目染中她也有许多中医知识),然而她父亲却无法医治自己妻子的病。外曾祖母是位衰弱得躺着就爬不起来,千辛万苦起来坐着梳个头一上午就过去的女人。外婆从小便能干刚强。她说自己五岁时已经站在小板凳上靠着锅台做饭,拿着小棒锤到河边洗衣服,(她曾跌在快干涸的河中,头上的疤痕到老仍可依稀看见)。还要喂大弟吃饭小弟喝粥;七、八岁便跟着堂房嫂子学针线,纳底做鞋,自此,弟弟们便光鲜干净地徜徉在河边石板路上,或牵着姐姐的衣角,到山上去采山楂拾板栗,整天笑呵呵。外祖母一生都挂记关怀照顾着她的弟弟们,有个‘长姐为母’的架势。
    她十几岁时被彭家接到任上去成亲。没有见过世面的山里小姑娘,从家乡坐车坐船的劳顿象是做梦,稀里糊涂,晕头转向,以至后来说起见闻,这一段居然空白。我从她口中听到的江西官衙生活,似乎自她成亲那一天开始:从蒙面红巾的缝隙中,只看见许多辫子荡来荡去——那是男贺客,还有无数三寸金莲在眼下恍动。从这讲述中可窥见她的童心与灵动。
    外祖母印象中的她公公脾气很大,又很固执:他坚持说家乡话,把剃头的叫‘代(音)匠’。对跟班说:把‘代匠’找来!可这吉安人不知‘代匠’为何物,只得去问后堂的女人们;他把读书写字奉为至高,不仅不允许对字纸稍有亵渎,连见谁踩了地上的墨迹都会勃然大怒地吼:‘瞎眼了,连墨也敢踩!’。外曾祖父十分威严,夏天傍晚儿子们在后院乘凉和女眷们聊天,脱鞋赤脚十分自在。可一听见父亲走来的声音,鞋都顾不得穿便躲开去,这时各人的老婆便忙着藏起自己丈夫的鞋,以免丈夫遭殃。儿子们一旦犯在他手中,定然吊在大木床的横柱上打,他发火时连妻子也怕,儿媳妇们更是战战兢兢。这时全靠他的大女儿出面劝解,方可平息。老太爷的逻辑是:女儿是客,出嫁前好好地款待,儿子不打不成才。见了女儿眉开眼笑,见了儿子横眉竖眼。
    辛亥革命后,外曾祖父带全家从江西回潜山不久便病逝。巧在他病逝的第二天接到江西电报让他官复原职。这迟到的好消息令准备丧事的家人更是恸哭不已。
    外祖母说那时丧事办得极为隆重,孝子们几天几夜不住对来吊唁的人叩首,以致到後来,跪下磕头人就起不来了——睡着了。
    大爹爹(——外公的大哥,潜山话将祖父辈称为爹爹),很早就考上秀才。本有官费去日本留学机会,可是无知的大奶奶,唯恐飘洋过海三几年回不了家,又怕给剪了辫子太难看,哭着吵着不给去。外曾祖父何以此事竟然允了他们,从此大爹爹便留在衙门帐房里管事,手上大量银钱进出,养成些坏习惯。外曾祖父去世后,他肆无忌惮地抽大烟,卖光了名下的田地。亲戚背地里,总说是大奶奶自做自受。
    二爹爹人品学问极佳,也在衙门里管事。外公两个哥哥都有大把体己钱,而在江西时他正读书,没有个人收入。外祖母全靠婆婆给的月钱,买双鞋面布、给婆婆手下的佣人一点赏钱,手头很紧,为此常受妯娌的奚落与下人的气。
    对于外祖母的窘迫,两个嫂子还咂嘴咂舌地说:老三家的,也不知是什么话,总是没钱。世事也真难料,二爹爹早逝,他们唯一的女儿,由外祖父母带到安庆读书。大爹爹死后,他的儿子也常得我外祖父的帮助。解放初,大表舅因当过几天保长而在安庆二监坐牢,每逢接见日外祖父都带食品去探望他。大表舅老年时一直说是三爹爹在他最困苦时送的食品救了他的命。
    从外祖母的言谈中,可推知外曾祖母说话行事不大公平。她偏爱当自己二儿媳妇的娘家侄女及其的女儿,即便带此孙女常年住在三儿子家中,依旧是将好吃的或金贵的东西留给这个孙女(她的年龄正巧在我姨母与母亲之间,毕业于安庆女子职业学校,出嫁生子生活很适宜,可叹不满三十便病世于甘肃)。做为女姓长辈她的不公与狭隘,让我的外祖母耿耿于怀。例如江西盛产桔子,上巿季节外面送进官衙来的柑橘几个大澡盆都难盛放下,她只象征性地拿几个给媳妇。最后吃不完,宁可坏了丢掉,也不肯多给媳妇。
    外祖母生了大姨两年後,生我的母亲。临盆时,外曾祖母等在房门外。闻知所生是女孩,便在门外大声说:什么怪事,净生女!外祖母听了气得差点闭过气去,激愤之下,把胞衣拿起准备把新生儿闷死。但自己的骨肉,下不了手,就这样,母亲便在不受欢迎中来到这个世界。母亲对她的祖母倒是很是孝敬,中学时住宿,每逢回家,三个孙女中只有母亲将自己省下的零用钱买点祖母喜欢的零食带回去。
    外祖母对她的大嫂评价不好。大奶奶娘家也在潜山,在娘家可能比较娇惯,长得想必不错——大爹爹年轻时对她也是言听计从。在江西她诞下彭家长孙,据说这孩子特别招人喜爱。不幸的是,辛亥革命後外曾祖父卸任回去,在鄱阳湖上全家分乘两艘大船,一个风雨之夜,大爹爹所乘那艘船翻了,财物全飘走还不说,最令人伤心得是那男孩没有救起来。这以後,大奶奶没有再生过孩子,後来领养了一个女孩。十分疼爱这个孩子可以理解,但她开口闭日总称我的大姨为‘丑鬼’。一次我外祖母气急,回口说:‘丑,丑不死羊肉啊’(我想大概是说比掛羊头卖狗肉强)。言外之意是讥讽大奶奶没有亲生孩子。大奶奶听了,气得几乎要和外祖母拚命,但以后再也不敢称大姨为丑鬼了。
    大奶奶与外祖母的怨恨当然不止一椿,其中一椿有有关舅舅的,外婆耿耿于怀,多次说起。外祖母生了两个女儿,受尽委曲后,终于生了我的舅舅。舅舅是外祖父母唯一的儿子,也是外曾祖父家的长孙(前面说过那真正的长房长孙,已殁于鄱阳湖)。外祖母当年如何意气风发我不清楚,然而被丧子的大嫂嫉恨在心却是必然。无知又小心眼的大奶奶居然在后院中焚香祷告。事也凑巧,到后院去玩的舅舅,无意中听到,回屋问母亲说:大伯母说愿那个小猴子早早死,谁是小猴子?(也许舅舅小时比较黑瘦,背地里被人如此叫),外祖母听知大惊之下如何去覆地翻天我不知道,但大奶奶的不贤却传遍乡里,传到她父母耳中,她父母专程来到彭家花屋,坐在堂屋中,把女儿好好教训了一顿,出了外祖母一口恶气。
    我由观察而知,外祖母在三个子女中,显然最重视这个儿子(怕儿子夭折,外祖母每年到寺庙放生池去放生乌鱼,且至死也不吃乌鱼)。这也难怪,中国妇女,‘有子万事足’,有子才可不被称为‘孤老’,——而孤老,从前是可怕的骂人话。不孤表示烟火有继,也是说百年后坟前有人烧纸,不致成饿馁之鬼。可是万万没想到,解放后一别,他们就再也没见过这个儿子。
    即使有子,也不表示万无一失。一年,外祖父病危,舅舅远在北平,外祖父的侄子们纷纷要来‘过继’——也说是在死后的仪式中,允当孝子的角色,而在分遗产中,便可得最大一份。气得外祖母又哭又骂,(她一直很有威望,不仅因外公当过族长,修过族谱,不仅因为她的儿女均读过大学,且在外有头有脸,也因为她一向头脑清楚精明强干),使侄儿们抱头鼠窜。
    外祖母说,大姨与母亲的读高中,引起乡下亲属们的非议,说是三爹爹真糊涂,居然给女儿读书。
    那时外祖父在中学教书,收入当是不错,可当时男中、女中均为住宿,每学期学杂费食宿费要一次缴清,无论外祖母如何会勤俭持家,也捉襟见肘。每逢学期开始,外祖父母总要去当铺典当衣物。据外祖母说要大姨与母亲读书,最坚持的是她。外祖母基本不识字,但她希望女儿们,通过念书获得独立,将来可以过好一些的生活。幸亏她们读了书,外祖父母老年就全靠女儿们接济而不虞衣食。
    读女中的大姨与母亲出落得高挑俊秀,外婆与她的女儿们在学校后面的城墙上散步时,听到安徽大学的男生们说:看呀,‘彭家二乔’出来了!虽惹得大姨跳脚怒斥,但外祖母说起此事却不无骄傲之意。没听外祖父母说过孩子学习成绩有多么优异,却听说他们三人体育都特别出色,每次运动会都可以拿到许多奖状奖品。

    大姑奶奶比我外公大,因另外的姑奶奶都比外公小,从小外公跟着自己两个哥哥把他的这位姐姐叫‘妹’,成为家中的笑谈。大姑奶奶是外曾祖最宠爱的女儿,但她从不因宠持娇,总是息事宁人又常主持公道。外婆经常念及这位大姑子的好处。大姑奶奶嫁到了进士刘家(当年多么令人羡慕——父亲与公公均为光绪时的进士),生了一儿一女。后来,大别山里闹红军,红军抄了刘家,男人们大多被绑票,最后多被赎出,可惜大姑奶奶年少的儿子无有下落。听说是红军喜欢他的聪明伶俐,背着他进了深山去,不过以后再也没有音讯。
    大姑奶奶的女儿长大嫁到龙姓人家,丈夫龙啸云(笑云?)解放前在安庆教育界也是个名人,解放前后当过浮山中学校长。后来龙啸云被抓去劳改,大表姑带着孩子住在安庆西门外艰辛度日。外祖父母时常去看她。可怜的大表姑,好不容易将几个孩子养大,儿子读书成绩很好,眼看要进大学,一九六三年在安庆一中高中毕业前夕,被定组织反革命团体罪送到青海劳改。从此大表姑又陷入无穷的等待与期盼中。
    大表姑的儿子我从未见过,后来究竟如何我也不知道,希望他能有个好的结局。

附:其实这件发生于一中学生中的事,先前我也略有所知,只是不知大表姑的儿子牵涉其中。
    我在女中读高三时,初一一位姓S的小女生长得特别甜,校园中我看她好玩就打个招呼,结识了她。六二年我毕业后分到母校教书,S姓女生已在一中读书。她家离二中(原女中)不远,忙碌的学习生活中她也曾多次到学校宿舍来找我聊天。她大概心中矛盾心情沉重(公安局让她到高三几个成绩好的男生的一个小团体中去卧底),她对我说起此事,现在想起是出于对我的信任及希望从我这得到好的建议。可那时的我认为公安局叫做的事总是对的,只叫她小心及别泄露。
    以后她没再来过。不久便听到一中学生被抓及判刑的消息。参加那个组织的男生全都送到青海去劳改,唯有她考上大学,安庆不少人大为不解。我知那是因为她在不得已中做了公安局的线人。如果我有今天的成熟,也许会给她另外的建议,那在当时,不知会有什么样的结局。
    这个温顺美丽的女孩,大学毕业后分配到远处工作。我直觉她是个善良的人,预感她心里滋味不会好受,稍稍想起就会有苦涩与内疚,因为那蒙罪的同学根本不让她觉得是真正的坏人。
    至于我,那时根本不知道正确的做法是什么,而且也决未想到此事会对那些关心国是的学生酿成如此严重后果。五七年到七七年这二十年间,多少冤假错案,糟蹋了无数人才,造成数不清的人间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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