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窗户从三楼探头往下看,满眼一片郁郁葱葱,王奶奶的心情顿时好了许多。因为她看见了自己家的那片长满了绿油油葡萄叶子的用木棍,竹枝围起来的不小的葡萄园子。其实,那里面不仅仅只有葡萄。葡萄都是长在架子上的,用不着园子里的土地。于是,老王家就在土里刨坑,种上了青葱,韭菜,豆角,西红柿和茄子,不种白不种,那园子是他们家围的,别人也不能用不是。
王大爷和王奶奶能住进这个教书匠扎堆儿的宿舍楼,多亏了他们那个能干的,神通广大的,在学校行政楼里当干部的大儿子志峰。虽然他们的儿子在那个校长,书记,教务长办公的楼里只是一个不太起眼的小人物,可人家就是有能耐,愣是把自己的爹娘从河北省静海县(现在属于天津市)的村儿里弄进了学校,不仅给爹找了个后勤的差事,还为爹娘和自己在这栋楼的三楼找了两间不小的房子安营扎了寨。
说老实话,刚住进楼里的那阵子,王奶奶可是不习惯和这帮子整天咬文嚼字,舞文弄墨的大学老师们打交道,她觉着她和他们之间简直就没有任何话可以说到一块去。她觉着他们太矫情,那些繁琐的事情在他们看来却是礼貌和什么修养。成天到晚的见面,回回都得打招呼,有事没事都得面带笑容,在自己屋里说话,还得控制着声音的大小,生怕吵着隔壁的邻居,累不累啊。“修养”这词儿还是王奶奶以后才知道的,全是因为那个姓刘的国家主席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的书被批得臭了街的原因。知道了以后她就更是看他们不起:什么修呀养的,不就是人的德性吗,直接说德性不就完了吗,还拽拽的干嘛,读书人的德性就是麻烦。她觉着这帮子读书人凡事太爱较真,太爱小题大做,什么事情都能拿出来议论一番,像上厕所不冲水这种芝麻粒大个屁事也能拿来说上好一阵,还和修养沾上了边。怯,不冲水怎么了?在我们村儿里,家家上厕所都不冲水,也没水可冲,怎么了,人们不是照样活得挺好?!前些年有个叫抓“右派”的运动,到末了抓的不都是些爱发牢骚的“文化人”吗,谁让他们给个棒槌就当针认呀,傻呀?不说话能憋死他们呀?
王奶奶最最受不了的就是和他们家门挨门的姓彭的那小两口,哎呀,那个腻歪人的劲儿王奶奶以前可是没见识过。那男的到是个挺会疼人的人,对自己的早已戴了“右派”帽子的,整天坐在床上不下地的老婆那叫一个宠,端茶倒水,做饭买菜,倒屎倒尿,还经常的搂搂抱抱。可不是王奶奶有偷看的毛病。你说,门儿对门儿的住着,夏天的时候,各家门上就挂一个竹帘子,那缝子可是不小,有什么看不见呀。“真是的,都右派了,还那么酸骨溜丢的不长眼,就是嫌倒霉还没有倒够呗。唉,这种人就是不自觉,欠得慌。”王奶奶嘴上不好说什么,心里却愤愤的想到。
俗话说得好,“入乡随俗,随遇而安。”。在楼里住了几年之后,王奶奶的眼光也就不如刚来那会儿那么挑剔和不揉沙子了,见了整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邻居们,也习惯了没话找话的费话式的寒暄,见了自己不爱看的人和景儿也能就跟没看着似地心平气和了。因为她早已经知道了,这城里的人,尤其是喝过墨水的城里的人和乡下的人就是不大一样,兴许是他们看书看得太多的缘故,脑子好像都受了些刺激,所以,干出点儿旁人觉得不正常的事其实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至于上厕所要冲水这回事,王奶奶也看明白了,水是公家的水,用不着自己家花钱,也不用费大力从老远的地方挑回家,为什么不用呢,再说了,要是大家上厕所都不冲水,弄得满楼道臭气熏天的,自己不也得跟着倒霉吗。
“娘,起来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志峰从隔壁自己住的屋子来到了父母和自己的三个孩子们住的屋里。
“你也起来了。吃早点不?”正在给窗台上的花们浇水的王奶奶停下了手,回过了头,看着穿了一身深蓝色中山装的大儿子问道。
“不了,我这就上班去,回头在路上顺路去食堂买点儿东西吃就行了。”志峰细声慢气的,却面无表情的对自己的老娘说道。
“那也好,那你就走吧。中午回来吗?”王奶奶关心的问道。
“不一定。到时再说吧。你和我爹吃饭就不用等我了。”志峰一边说着,一边就回转过身,抬脚往屋外走去。
“唉。”看见大儿子头也不回的走出了房门,王奶奶的心里就突然的又不是滋味起来。
王奶奶给老王家一共生了三儿两女,除了老大志峰在学校里当干部,其余的二个儿子和二个女儿都在不同的工厂里上班,也都各自成了家。论好赖,王奶奶其实最喜欢的还是小儿子,懂事,孝顺,听话,讨人喜欢,对王奶奶和王大爷那叫一个贴心,只要爹娘这里有求,小儿子一定随叫随到,不管是出力还是出钱,小儿子绝对是没有二话。这儿子一孝顺,带出来的媳妇儿也就错不了,小儿媳对自己的公公和婆婆那也是相当的仁义,对丈夫做出的帮助公婆的所有决定从来都没有过异议,每次到大哥这里来看公婆,绝对不会空着手来,不是买二斤槽子糕,就是带一盒小八件,王奶奶说了好多次,叫她别买(那可是王奶奶的真心话,她是真心不想让小儿子破费),可她每次来还是照样带东西。要知道,那可是得费他们家粮票的东西呀。
小儿子虽好,但按老规矩和实际条件来论,王大爷和王奶奶还是得跟着大儿子过。这个大儿子人也不错,对爹娘总是客客气气的,只要是在家,必定得早晚到爹娘屋里问安两次,说话总是那个有板有眼,不温也不火,不急也不燥的腔调。但王奶奶却怎么都觉着大儿子和他们之间总好象隔着一堵看不见的墙。志峰每次进爹娘的屋里,总是跟还在办公楼里上班一样,不是一脸公事公办的样子,就是一副指手画脚的派头。因此,王奶奶和大儿子在一起从没有和小儿子在一起时的那股子自然而然的亲热劲儿。大儿子和他们一起吃饭,必定是踩着饭点儿进屋,吃完饭就找茬儿回了自己的屋子,把屋门一关就再也不见了人影;进爹娘屋里说话,绝大多数时候也就那么几句,无非是身体如何,近况怎样,干巴巴的,没有个鲜活气儿,而且都是站在那里说的时间多,就好像他在做报告一样,就好像他的屁股不能沾板凳似地,说完就回自己的屋里,就像完成了一件必不可少的任务一样,接着就又把门一关不见了踪影。所以,王奶奶总也搞不明白,大儿子怎么就那么忙,连进爹娘屋里坐一下的时间都没有?大儿子怎么和他们就那么没话可说,站一下就得走人呢?弄不懂。
让王奶奶窝火的还有自己的大儿媳。这个大儿媳也在本市的一个工厂上班,可虽说是在本市上班,却从不回学校里儿子的家和儿子一起住,总是强调上班的地方远。王奶奶嘴上不说心里可没闲着:远,还能远过二楼的张大夫吗?人家张大夫一个娘们家家的,每天都要往返于学校的家和郊区的医院之间,也没听人家说个怪话。这大儿媳可倒好,坐一个多小时的汽车回家都嫌远,她这个媳妇是不是不想当了。最可气的是,大儿子对于自己媳妇的做法连句话都不曾说,任由其为所欲为,平时那股子能说会道的劲头在自己媳妇不回家住的问题上就不见了踪影,让王奶奶那窝了一肚子的火不知往哪里撒才好。唉,这媳妇不回家住可不是个事呀。王奶奶隐隐约约觉得儿子和媳妇之间好像有什么不痛快的事,可到底是什么,她却不清楚,也不能跟着搀和,搀和不好就得罪了儿子,也得罪了媳妇,那不是两面都不讨好吗,干脆就装瞎子看不见吧。至于有关她大儿子志峰对别的女同事有好感有交往的传言王奶奶可是一概不知,那要是让她知道了还得了,准得气出病来。
王大爷十一点半不到就回了家,那时,王奶奶已经把窝头蒸熟了,还熬了一锅小米粥,把要炒的自家院里摘的豆角切成了丝,就等着王大爷回家炒了。王大爷手脚麻利的从小碗橱里拿出一小碗早已煸炒过的肥肥的猪肉丝,端着切好的豆角丝走到过道里自家的煤炉子旁,把炒锅放在炉子上,又往里面倒了不多的一些油,等到油开始冒烟了,就往锅里扔几粒葱花爆香,然后才用炒菜铲把肉碗里的肥肉丝往锅里扒拉了那么有数的几根,又把豆角丝哗啦一声倒进了锅里,劈哩啪啦一通忙活,一盘子豆角炒肉丝就得了。屋里,王奶奶已经把窝头,稀饭,几块酱豆腐,以及一个切成了几块的咸鸭蛋摆上了炕桌。哦,忘了说一句,和这个楼里别的人家不是睡钢丝软床,就是睡硬木板床不同的是,王爷爷在自己屋里用砖头,泥巴盘了一铺农村的大炕,足够他和王奶奶两人外加孙子,孙女们睡觉用了。此时,四岁的孙女小敏已经爬上了炕,就等着吃午饭了,按说,正上中学的大孙子小伟这会儿也该回家了,可不知为什么却还不见人影儿。
“不等那个小王八蛋了,谁知道他又上哪起哄去了,咱们吃。”王大爷脱鞋上了炕,一声令下,祖孙三人就开了饭。刚往嘴里扒了没几口,房门就被推开了,大孙子小伟一阵风似地进了屋,把书包往炕上一扔,就顺手从放干粮的笸箩里抓起一个窝窝头往嘴里送,坐在炕沿边儿的王奶奶照着孙子的手就是轻轻的一巴掌:“放下。去把手洗了再吃。”小伟无奈的放下咬了一口的窝头,走到门边,在脸盆架上的搪瓷盆里洗了手,重又回到了炕桌前,一屁股坐在了炕头上。王奶奶赶紧把他咬了一口的窝头递给他,而那窝头的眼儿里早已被她塞上了两小块咸鸭蛋,她回身又盛了一碗小米稀饭放在孙子的面前,紧接着又把一双筷子递到孙子的手里,看着狼吞虎咽的孙子,王奶奶心里不禁涌上了一股怜爱的热流。
“为什么到点下课不赶紧回家,上哪儿疯跑去了?”一直没言语的王大爷此时开了腔。
“哪儿也没去,就是今天下课有点儿晚,因为学校接到通知,说下午有重要的最高指示要传达,校长和老师们就给我们多说了几句。”小伟理直气壮的辩解着。
“最高指示?我咋没听说。”王大爷喝了一口粥问到。
“不可能。大学里肯定是要传达的。您想啊,最高指示就是毛主席说的话,毛主席说的话能不让大家都知道吗。我爸他们没准儿都早知道了呢。您就等着听吧。”小伟十分自信的说到。
那天晚些时候,不仅是王大爷,王奶奶,王大爷的儿子志峰,王大爷的孙子小伟知道了毛主席他老人家要在全国开展“文化大革命”运动的事情,全楼的人,全大学的人,全市的人,全中国的人都知道了。有人的心里开始七上八下不安起来“是不是又要像‘反右派’那样大整特整一番呀?”,有人的心里开始热血沸腾激动起来“一定要紧跟这次革命的形势,大张旗鼓的干一把。”,人们都纷纷猜测着,这个有关文化的革命究竟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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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卷全国的声势浩大的文化大革命的浪潮已经一浪接一浪的浪了好几回了,却丝毫也不见退潮的影子,不仅如此,更有要发生文化大海啸的迹象显现出来。人们以往的宁静生活全都在一夜之间变了样,翻了个,乱了套,无了章。楼里已经有几个老师先后被各自系里的红卫兵小将用或审讯问话,或点名批判,或张贴大字报的形式进行了严肃的整治,各家各户也被王奶奶的大孙子小伟领来的附属中学的红卫兵猴孩子们抄了个底朝天。
抄家那天王奶奶一天都没出门,她有些难为情,看见自己的孙子趾高气扬的领着一群半大孩子到楼里的老邻居家挨家挨户的翻箱倒柜,撕书扯纸,砸锅摔碗,连带着把他们认为是“四旧”的绫罗绸缎,西服旗袍,口红胭脂,金银首饰,字画旧贴,砚台印章,麻将纸牌,私人照片,个人信件,旧式家具等等都装上平板车拉走,王奶奶的心情是极其矛盾的,一方面,她觉得那些孩子干得有些过分,怎么能到人家屋里那样乱翻乱弄,不讲道理呢;另一方面,她又觉得多少有些解气,谁让他们那么臭美,那么享福来着呢。王奶奶家是楼里唯一没有被红卫兵抄家的一户,在抄家行动中从头到尾都安然无恙,因为王大爷家里祖宗八辈都是贫农,绝对是根红苗壮的无产阶级。
王大爷近来的心情很是不错,每顿饭都能就着几口咸鸭蛋,几口酱豆腐,几口小炒菜喝上二两从副食店零打回来的高粱酒。自打这次革命一开始,他老王家的儿孙们就显出了十足革命人的本事:儿子志峰由于意志坚定地站在造反派一边,敢于对自己的老校长,老书记,老教务长等等学校里过去的大人物们口诛笔伐,划清界限,已经被抽调到市革命委员会做临时工作去了,没准哪一天还能在那里混上个一官半职呢。孙子小伟成了中学里红卫兵团的骨干,事事冲在前,处处打先锋。你看他带人抄楼里叔叔阿姨家时的那个劲头,整个就是一翻脸不认人的赤裸裸表现。好种啊!革命就得六亲不认,管他妈是谁,谁不顺老子的心,老子就革谁的命。
王奶奶近来有些惶恐,看着自己屋里新添置的长条的,雕花的榆木做成的老式桌子和太师椅子,看着桌上新添的老式座钟,看着孙女小敏手里玩的象牙做的麻将牌子儿,她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不高兴。这些东西都是大儿子志峰给她弄回家的,她不知道志峰那屋里头还有些什么东西她没看见,她只知道这些东西从来就不是他们家的。这不就是打土豪分田地吗。可这里根本就没有土豪,这些被“打”的就是普普通通的人。把这些普通人的东西当成“四旧”没收了,而像儿子那样有本事的人就把那些没收来的别人的好东西拿回家自己用,这世道,怎么说呢?还是有能耐的人占便宜呀。但愿老天爷能保佑志峰一辈子都只占便宜,不吃亏。否则,他这样占便宜,早晚有一天会吃大亏的。王奶奶的心里又不好受起来。
作者:spot3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