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小镇上的咖啡屋和小木屋(五)


你想再要点儿什么喝吗?

她像是淬不及防一样地抬起头来,看见他正微笑着看着自己。

不,不,谢谢你,不用了。她有些慌乱,语不成句地说。

想要什么就告诉我,他把她用过的空盘子摞在一起说。我就在柜台那边。

好的,她茫然地应着。

他看了她一眼,像是看透了她的心事一样。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低头把小圆桌上的刀叉,纸杯和纸巾放在盘子上,端着盘子向着柜台的方向走去了。她看着他走进柜台,把盘子放在里面的一个架子上面,从柜台上拿起一本书,继续读书。她刚才就看见他在读书,心里有点儿好奇他读得是什么书。他在问她还要不要点儿什么的时候,她其实还是想再要一杯热饮料和几片面包,他做得面包很好吃。但是她已经吃了四片面包,吃得很多了。她平时都吃不了这么多。

 

她的闺蜜曾经劝过她,要她跟他分手。闺蜜说,他比她大太多。闺蜜说,他要是不能跟她结婚,她就该坚决地离开他。但是他爱我,她争辩说。他不想结婚,要么是他爱你还不够,要么是他另有隐情,无法跟你结婚,闺蜜说。她知道闺蜜在猜疑什么。如果换了别人,她也会这样猜。单位里有些人也这样猜。他是不是已经结婚了?闺蜜追问她说。没有,我问过他,他没有,她有些不快地说。他人在国外,又不住在北京,你怎么知道他说得是真的还是假的呢?没准儿他在国外有家呢?闺蜜追问她说。我知道,我去过他家里,见过他的父母。他父母说他很喜欢我,我是他的唯一的女朋友,他父母不会骗我的,她皱着眉头回答说。一定有什么隐情,不然太不正常,要不就是双性恋?闺蜜锲而不舍地追问她说。你瞎猜什么啊?他父母说他就是这样的性格,从小就没人能改变他的主意,她恼怒地说。那你能改变他吗?闺蜜问她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能不能改变他,她承认说。那就离开他,趁早离开他,别等到太晚了,闺蜜劝她说。

她听到过一些流言蜚语,有人说她是小三,有人说她想出国,有人说她看上了他的家庭,地位和钱。只有她知道,她爱他。她很爱他。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爱他,为何会越陷越深,深得无法自拔。在初中和高中的时候,有男生喜欢过她,她收到过纸条,收到过情书,但是她一点感觉也没有。直到上大学后,她才对男生有一种朦胧的好感,但也仅只是一种好感,从来没有变成一种爱恋。她喜欢的男生没有追过她,而追过她的男生她又不太喜欢。大学期间,她只有过一次暗恋,但是这次暗恋随着她喜欢的男生毕业去了别的城市而终止了。他让她感觉到了那种爱和被爱的快乐,那种想爱护自己的爱人和被爱人宠爱的情感,那种身心交融在一起的幸福,那种把对方看作是完美的化身的倾慕,那种日思夜想,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相思,那种想把一切都给他,愿意跟他一起走到地角天涯痴情。她总能想起第一次香格里拉饭店的那个夜晚,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人们常说,女人在爱中会失去理智,会迷失自己,会像飞蛾扑火一样地扑向眼里的光明。这些,她早已体会到了。

她知道这五年来,她一直在赌博,在赌他最终会跟她结婚。她在拿自己的青春赌未来。她在西班牙看望他父母的时候,他父母送给了她一对钻石耳坠。耳坠上挂着一颗大大的闪闪发光的钻石。她从来没有见过那样大的钻石。要是那对钻石不是镶在耳坠上,而是镶在订婚戒指上该多好啊,她接过耳坠的时候想。她过去一直下不了决心跟他讲。她知道他是一个对女人有富有魅力的人。他的贵族门第,他的钱,他的地位,他的西班牙男人的帅气,他的浪漫和绅士性格,都对年轻女人有吸引力。他不用发愁找不到年轻貌美的女人。她已经快三十了。如果她输了,她会输得很惨。她会输掉一辈子的幸福。她会加入那些高不成低不就的剩女行列,很有可能会像姑姑那样,此后再也找不到能够爱上的人。如果她不是那样爱他的话,也许她早就会跟他说了。她害怕看到赌局的结果,她一直拖延着,不敢翻牌,害怕看到那个最终的结果。她害怕自己输了。她怕输掉自己的爱。她更怕输掉自己的青春。爱输掉了,也许还会再有,青春输掉了就不会再来。她怕自己输得一无所有。如果那样的话,她也不能怪他,因为他一开始就直接说了。她只能怪自己。她想她迟早要听从母亲和闺蜜的劝告,跟他摊牌。她要让他知道,她不会永远在他身边,跟他这样下去。她要他知道,他会失去她,如果他不改变自己的话。对他来说,也许婚姻不重要,也许婚姻是枷锁,也许婚姻是一个坟墓,但是对她来说,婚姻,还有孩子,都很重要。没有婚姻,没有孩子,即使有他的爱,她的一生也会有很大的遗憾。她不想将来抱怨说,她当时没有那样大的勇气。她要在这个圣诞节,在她的三十岁生日到来以前,在这个小镇上,把这件事彻底了结。即使痛苦,她也要把它了结,或者带着幸福跨入三十,或者一无所有的跨入三十。她会把一切都告诉他。不仅她想要结婚,而且她想要孩子。她想要三个孩子。从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每三年他们得要一个孩子。他要是爱她,就得接受这一切,不仅接受婚姻的束缚,而且跟她一起养育孩子。

 

放在桌上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一边响一边震动着。她抓起手机来,看到是那个熟悉的号码。是他来的电话。他告诉她说,刚下了飞机,正在找能到小镇上来的出租车。外面在下雪,出租车都不愿意开这么远,也许只能坐灰狗来。坐灰狗好,这样的雪天,灰狗更安全,她说。他问她是否路上一切都顺利,他问她过海关的时候有没有出问题。他知道她曾经担心海关会不让她过,因为他没在她身边。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疲乏。她说一切都很顺利,海关看了看签证,问她来干什么,住哪里,她说是来旅游渡假,要住在小镇的旅馆里。海关的那个小伙子说知道那个小镇,是个风景优美的地方,就给她盖了个入境戳,让她过了。东京的事办的怎么样了?她问他说。还好,他说。在飞机上一直在看资料,明早要跟董事会的几个人开个电话会议讨论一下。他说话的声音有些嘶哑。她觉得有些心疼。他是一个工作狂,工作起来不要命的人,经常在夜里工作到凌晨。小木屋好吗?他问她说。很好,很漂亮,很干净,旅馆老板娘也很热情。老板娘说原来在小木屋里住的人过节都回家去了,现在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我自己,她说。小木屋对面有个咖啡屋,那个咖啡屋样子像个船一样,挺有特色的,走不多远就到,那里的咖啡和甜点做得很好,他说。我已经在咖啡屋里了,甜点是很好吃,她笑笑说。那是个画家开的咖啡屋,你可以看看他的画。你不是挺爱看画展什么的吗?那个画家画了很多画,听说有的还在国家展览馆里展出呢,镇上的人管画家叫咖啡屋里的莫扎特,他说。莫扎特不是搞音乐的吗?她疑惑地问。因为画家小时是个画画的神童,像莫扎特一样的神童,只不过天分不是在音乐上,而是在画画上。我看过那个画家的画,很不错的,你会喜欢的,他说。

亲爱的,有件事----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她打断他的话说。

怎么了?他的口气里有些惊讶。

我们结婚好吗?她问他说。

亲爱的,我们不是以前说好过吗?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不愉快。我见过很多婚姻,家里的,同事的,朋友的 ---- 结婚前很相爱的两个人,结婚后就变了,两个人就不爱了。为什么人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这是一个自然规律,有统计数据支持的规律。你愿意像他们那样吗?

可是我想。不光想结婚,还想要孩子,要三个孩子。她狠了一下心,把话一下都说了出来。

亲爱的---

我想结婚,她再一次打断他的话说。我想有个稳定的生活,也想有孩子,想看着孩子们长大。过去一直没有跟你说,因为我知道你不想,而且过去我觉得只要两个人相爱,别的都可以不在乎。可能是随着年龄大了,人的想法也会不一样吧,我想我不能过一个没有婚姻没有孩子的生活。男人可能觉得无所谓,但是女人,绝大多数女人都想要一个美满的婚姻和有自己的孩子。

是有什么人给你讲了什么吗?他问她说。是你受到了压力了吗?

压力是有一些,她承认说。不过主要是我自己也想。我觉得我们都到了这个年龄,要是我们现在不能结婚不能要孩子的话,以后就晚了。

晚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以后要不了孩子了。亲爱的,我不是想强迫你接受这些,你要是不愿意,我们可以先暂时分手一段,等到其中一个改变主意了----

听我说,难道我们现在这样相爱不好吗?干嘛要毁灭我们的爱呢?

不是毁灭,她平静地说。我是想有一个稳定的爱,一个有家有孩子的爱。

电话那边沉默了。她知道,他没有想到她会这样说。她以前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开这样的话题。她从来没有这么直率地跟他谈过。现在的他一定很吃惊,一定不知所措。她可以想象得出他站在路边,举着手机发呆的样子。她有些后悔,刚才的话是不是太冲了,特别是说暂时分手的话,会不会让他觉得很受伤害。她过去从来没跟他提过分手的事,一次也没有。她不喜欢用分手来要挟。但是她说得是心里话。她需要让他知道她的想法。如果他不娶她,她必须得跟他分手,无论她多爱他。

我需要一些时间好好想一想,他沉默了一会儿说。

那好,她理解地说,外面的雪不小,路上也不安全,要不你先别着急赶着来小镇?等你想好了,再来小镇好吗?

好的。我没有想到你会这样想。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很艰难地一字一句地说。坦率的说,我以为我们都早就有了默契。现在我知道了,结婚和孩子对你很重要。给我一点时间好吗?这是一件很大的事,会影响我们今后的一切。我没有这个心理准备,需要自己静下心来想一想。亲爱的,给我一点时间,让我自己好好想想好吗?

好的,我等着你。她对着电话飞吻了一下,随后按了结束键。

 

她合上手机,心里觉得很难受。但是她只能跟他这样说。即使现在不说,今后也得说。他最后的回答让她很失望。她本以为他无论怎么样也会赶来,今天下午就可以见到他,可以当面好好聊聊,沟通一下双方的想法。但是他现在不会过来了。他已经到了机场,离她只是几个小时的车程,但是他不会过来了。她不知道他会怎么想,不知道他会想到什么时候,不知道他会不会想通。她不知道他明天会不会来。

雪越下越大,越下越浓密了。雪像是从海上连续不断地刮过来,灰狗的站牌在雪中已经变得模糊不清,高崖上的灯塔已经消失在雪雾中,完全看不见了。咖啡屋前的路径都被雪覆盖了起来,四周的树木,屋舍和原来就铺满白雪的草地也都被重新罩上了一层雪纱。她看不清对面的小木屋的窗户,连旅馆房顶上的招牌上的大字也看不清了。她知道,他一直盼着这个圣诞节,想利用假期跟她在一起好好放松一下,休息一下。他想两个人好好在一起,什么也不想,只是两个人在一起。她也挺想这样的。她想懒散地挽着他的胳膊,不紧不慢地在无人的沙滩散步,让雪花轻轻地温柔地飘落头发上和身上,落在掌心里。她想跟他一起停下来拿面包喂飞上岸来的水鸟,看灰白的水鸟收拢翅膀落在眼前。她想跟他一起站在海边,面对着无垠的大海,看日出日落,凝望大海的风情。她想跟他找一家安静而浪漫的小餐馆,坐在一个有蜡烛有玫瑰花的小桌边,举起斟满龙舌兰酒的细酒杯,一起看窗外飞过的纷纷扬扬的大雪,在秒针的滴答声中体会着时光流逝的感觉。她想跟他在床边依偎着,脸枕着他的掌心,手指抚摸过他的嘴唇和胸膛,细细地倾诉着心里的爱。她想钻进他的怀里,让他把自己紧紧搂着入睡。只要在他的怀抱里,无论外面有多冷,有多少雪,她也觉不出寒冷来,只会觉得他的体温在温暖着自己。她一直在盼着这个圣诞节,但是今天他不会过来了。

她把手机放进手包,推开椅子站起来,穿上红色的羽绒服,准备回小木屋去。她看了一眼柜台,看见柜台上平放着一本薄薄的书,灯光把一个身影歪歪扭扭地打在柜台边的架子上。她看见灯光下的一个侧脸,眉头紧皱,很认真的样子,全神贯注,两只手指捻了书页一下,一页书被翻了过去,发出一声微弱的窸索的响声。她在咖啡屋里已经坐了几个小时了,这个咖啡屋里只有他和她,而他,只对她说过有限的几句话,给她做过一杯热巧克力,然后就自己在柜台后面看书。她想起了大学时喜欢过的那个高个子男生,那个男生也是不怎么爱说话,但是很爱在大教室的一个安静的角落里专心地读书。她突然有一种感觉,虽然他是一个沉默的不爱说话的人,但是他能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其实是一个相当敏感的人。

她挎上手包,向着屋门走去。在经过一处桌椅的时候,不小心被桌子角磕了一下,腿上感到一阵酸痛。她看到柜台后的一双眼睛从书上抬起来,向她的方向看过来,像是在询问她怎么了,疼不疼。

你没事儿吧?他问她说。

没事儿,她勉强微笑了一下说。

有空再来,他跟她挥手再见说。

她把手放在门把手上,转过身来,问他说:他们真的管你叫咖啡屋里的莫扎特?

是有人这么叫,他笑了一下说。其实我都不知道为什么。

他坐在柜台后面,看着她拉开咖啡屋的厚重的橡木门,冒着雪走了。他的目光透过咖啡屋的椭圆形的窗户追踪着她,看着风卷着雪在她的身后扬起,看着红色的羽绒服在雪中时隐时现,直到看到那片红色消失在对面的小木屋里。窗外的雪依然在静悄悄地下着,风也不断地从海上吹过来。屋内的CD不知什么时候没有了声音,空荡的咖啡屋显得更安静了。他翻开书,看见那个过早衰老了的女人在自言自语:“我对他的爱是不可理喻的,这在我也是一个不可测度的秘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爱他竟爱得甘愿为他的死而死。一别十年,事情真的发生了,过去我可是很少想到他。我爱他,也许永远这样爱他,这爱不可能再增加什么新的东西了。那时我竟忘记有死。”他合上书,心里觉得一阵一阵的难受。他知道她心里的感受。他知道她为什么离开。一定是她从昨天起一直等待的那个人今天不会来了。北京是一个多么遥远的地方,要绕过半个地球。她来了,在这里等着自己的心上人,而那个人却因为什么原因没有来。就像他一直等待的小镇上的女孩。他看着靠着窗口的那个无人的座位,只觉得悲哀像是一种从心底升起的冰凉的海水,漫过了咖啡屋的每一个角落。每当他看见靠着窗口的那个座位,就会想起以前经常坐在那里的小镇上的女孩来。每当想起小镇女孩来的时候,他的心里就像是扎了一根刺一样的隐隐的疼。是那种说不上很疼,但是依然能够感觉到的疼。那种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会想起来,会觉得心上被扎了一下,让你辗转反侧睡不着觉的疼。他不知道为何会想起小镇女孩来心里会疼,难道他们不是曾经很快乐的在一起吗?

 

 

海边小镇上的莫扎特这个称号,是《时代周刊》的一个评论家送给他的。

他并不懂音乐,他只会画画。他不知道莫扎特是一个怎样的人,没有读过莫扎特的传记,没有听过莫扎特的歌剧,也没有看过那部《上帝之宠》的电影。他不知道莫扎特是一个可以蒙着眼弹琴,现看歌词现谱曲当场演奏的罕见的天才;一个七岁就写出交响曲,十二岁就写出一部歌剧的神童。他只听学校里的音乐老师讲过莫扎特是一个很伟大很伟大的天才音乐家,而他呢,只是海边小镇上的咖啡屋里的孩子,每天放学后帮着母亲擦擦柜台和桌子,然后钻到一张桌子底下去专心地画画。

他记得妈妈还在世的时候,有一年秋天,一位画家背着画架坐着灰狗来到了落叶缤纷的小镇。画家住在对面的小木屋里,每天白天在海边写生,晚上到咖啡屋来喝咖啡,跟镇上的女人们聊天。画家个子矮又秃顶,长得有些像毕加索,画得画也有些像毕加索,让人看不懂。画家把白天海边的写生拿给咖啡屋的女人们看,女人们叽叽喳喳地围在一起左看右看,都说画得一点儿也不像海,倒像是游泳池。画家是从纽约来的,虽然看上去画的画都不怎么样,但是听说在纽约有自己的画室,在纽约的艺术圈子里也算是小有名气,作品受到一些富人们的收藏,而且谈吐幽默,带着艺术家的气质,会讲很多大城市的逸闻趣事。

咖啡屋里的小镇人都很喜欢这个远道而来的画家,除了他。他从桌子底下第一眼看见画家的时候,就不喜欢这个画家,因为画家有一双色迷迷的眼睛,一迈进咖啡屋,眼睛就在忙着招呼客人的母亲身上转来转去。他看见这个画家的手不老实地摸了母亲的腿一下时,就更厌恶画家了。但是母亲显然并不在乎。母亲身体不好,面容也憔悴,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很多。母亲在小镇上一个人很孤单,偶尔有住在小木屋里的男人晚上来咖啡屋跟母亲献殷勤,想跟母亲睡觉。母亲从来不拒绝。咖啡屋关门后,男人留宿在咖啡屋二层的母亲的卧室里,天亮后离开。没有人再回来看过母亲,除了一个医生。医生总会来看她,因为医生知道她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医生曾经有一次跟母亲求婚,母亲拒绝了。找个健康一些的姑娘吧,母亲说。你知道我活不了几年了。在那之后医生跟别的姑娘结婚了,再也不出现了。母亲早已接受了这样的生活,她没有抱怨,也不会去想那些男人。母亲知道自己的生命很快就会走到尽头,她并不指望有谁会真的跟她好,她只是顺其自然的过着最后的日子。

画家倚靠在柜台前跟母亲谈艺术,谈戏剧,谈绘画,谈电影,谈小说。画家很能说,讲起话来滔滔不绝,讲得都是他听不懂的话。母亲一边干着活儿,一边倾听画家讲得那些事儿,不时露出赞赏的微笑。画家的注意力都在母亲身上,从来没有注意到他。画家在的时候,他藏在桌子底下画他的画。他厌烦那个画家,只要画家在,他都躲在桌子底下不肯出来。就像过去有男人想跟母亲睡觉时一样,晚上咖啡屋关门时,母亲先让他回自己的卧室去睡觉,然后把画家带回她的房间里。画家在母亲的卧室里的时候,他站在卧室的窗口,看着外面的黑黑的夜,盼着黑夜早些过去。有几次他夜里被母亲房间里的响动惊醒,但是已经习以为常,会把被子拉到头上继续睡觉。

画家临走前的那一天,终于注意到了他。画家要上灰狗离去了。在等着灰狗的时候,画家把行李箱和画架放在咖啡屋的门口,走进屋里来跟母亲告别,说要回纽约了。他依旧躲在桌子下画画,不肯出来。画家走到桌子边,弯下腰跟他打招呼,跟他告别,看见他正在画一双大大的湛蓝的眼睛。那是他喜欢的镇上的那个小女孩的眼睛。小女孩是镇上唯一能跟她玩到一起的人,她喜欢他给她画的那些画。她在他身边坐着看他画画的时候,他觉得心里很踏实,有一种无名的快乐,画得画也明亮起来。他用的颜色很纯,画上的那只眼睛是透明的,带着难以形容的纯真。最让画家惊奇的是,他不打草稿,不用橡皮。画笔所到之处,线条分明,明暗相间,每一笔看似随意,其实都恰到好处。这张画和他画画的方式打动了画家。

画得太棒了,画家弯腰看了一会儿后惊讶地对母亲说。真不可置信,简直是天才。他在小镇上太可惜了,会埋没他的。纽约有最好的画廊,有最好的艺术评论家,有很多有钱又喜欢艺术的富人。我可以把他带到纽约去,把他的画介绍给各个画廊和评论家,介绍给那些富人们,让更多的人看到他的画,买他的画。人们一定会喜欢他的画的。

谢谢你,母亲谦卑地说。但是不用了,我就想让他在小镇上待着,我们这样挺好的。

你不想让他成为一个伟大的画家吗?画家继续坚持说。他有这样的天分,只需要有人把他推荐给合适的人,让人们能够认识他,承认他,接受他。这个世界庸才太多,天才太少,像他这样的一定会成为一个出类拔萃的画家的。我把他带到纽约去吧,纽约和巴黎是出艺术家的最好的地方了。

真的不要,母亲低声说。我不想让他离开我,不想让他去纽约。

你想跟我去纽约吗,孩子?画家低下头来问他说。那是一个大城市,一个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地方。你知道毕加索的一幅画值多少钱吗?上亿美元。有一天你会很有钱,很有名,钱多得超过你的想像,会有最好的房子,最好的游艇,一切你想要的都会有。你想跟我走吗?

不,他把画上的最后一笔画完说。我只想跟妈妈在这里,在这个咖啡屋里。

画家透过窗户看了一眼正在进站的灰狗,很遗憾地叹了一口气。画家知道,他还小,等他有一天大了的时候,一定会想去外面的那个花花绿绿的世界去看一看的,没有一个人在那个世界里不被迷失的。画家把自己的名片留给他,告诉他说,如果有一天他想离开小镇,可以去画家自己在洛克菲勒中心开的画廊,那里随时会欢迎他。

画家没有能带他走,但是把他刚画完的那张有着一只清澈透明的大大的眼睛的画要走了。画家回到纽约之后,在一个艺术沙龙上把这件事情跟《时代周刊》的一个编辑聊起。编辑觉得很有意思,想看看画。画家第二天让人把画送到了《时代周刊》编辑部。编辑们请了经常给周刊写艺术评论的一个资深评论家来看他的画。

这不可能是一个九岁的孩子随手画的,评论家眯着眼仔细地端详着他画的那幅湛蓝的天真的眼睛说。构图无懈可击,线条简练,色彩丰富而精美。光和色非常和谐,在眼神里注入了很多主观的感情,抓住了眼睛最美的瞬间,让刹那成为永恒。虽然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技法,但是整体感觉有自己的风格,独创一派。这是一幅可以挂到大都会博物馆里的画,绝对不可能出自一个小孩之手。

那只好请你去小镇上考察一下了,编辑说。如果是真的,可以考虑下一期在艺术版面专门介绍一下。现在骗子太多,天才太少,如果真能挖掘出一个天才来,也是我们对世界的一大贡献。

 

一个秋雨绵绵的日子,评论家穿着一件灰色的大衣,戴着一顶灰色的帽子,专门坐灰狗风尘仆仆地来到小镇。评论家从灰狗上下来,看了一眼风景如画的小镇上的秋色,抖落一下身上的雨水,跟着其他的游客冒着雨推开厚重的橡木门,走进飘逸着浓郁香气的咖啡屋。

评论家像一个普通的到小镇上参观的游客一样,排队上洗手间,排队在咖啡屋里要了一杯咖啡,挑了一个靠窗的桌子一边静静地看外面的雨景,一边等着母亲闲下来。窗外金黄色的落叶铺满了船型咖啡屋前的小径,一簇一簇的蓝色的黄色的白色的野花四处开放着,雨水一滴一滴地落在椭圆形的窗户玻璃上,一艘小船在迷蒙的海上航行,灯塔巍然屹立在雨中,海鸥在低压的云层中时隐时现。红色的沙滩因为雨水浸润的缘故,显得有些暗褐色。一丛带刺的山楂笼罩在雨雾之中,火红的山楂像是一颗颗玛瑙做成的珠子。

太美了,评论家心里暗想。以后退休了可以考虑到这里来。

等母亲招呼完所有的客人后,评论家走到柜台边,跟母亲聊了一会儿天,夸奖母亲煮的咖啡味道纯正,比纽约的咖啡店的好喝。母亲很高兴,热情地向评论家介绍着小镇上的风景,推荐评论家去海边走走,看看雨雾中的灯塔和沙滩。评论家喝着热热的浓郁的咖啡,有礼貌地点着头。

听说这里有个小孩画画很好,评论家貌似不经意地说。是你的孩子吗?

是我儿子,就在那里,母亲指了一下一个桌子的底下。店里只有我一个人照顾客人,忙的时候经常顾不过他来。他从小喜欢坐在桌子底下自己玩,现在还是习惯坐在那里,无论玩还是画画。

我可以看看他画画吗?评论家小心翼翼地问道。

当然可以,母亲带着笑说。

评论家端着咖啡走过去,在桌子边蹲下来,看他坐在桌子底下画画。评论家蹲在他身边看着,像是聊天一样问他何时喜欢上的画画,何时开始画画,并且当场出题,问他可不可以画一幅沙子上的城堡。他拿着彩色的蜡笔,信手在白纸上涂去,几乎毫不思索,也从不修改,从不重复。几只彩色的蜡笔像是传说里的魔笔一样,不一会儿就在白纸上画出了一幅逼真的沙子堆成的城堡。评论家看着他画的时候,杯子里滚烫的咖啡倾斜着撒了出来,撒了一脚面都没有发觉。

 

简直是莫扎特第二。评论家回到《时代周刊》之后,瘸着被烫伤的脚对编辑们说。我活了一辈子,从来没有看见过任何一位画家----包括最伟大最著名的画家---能够像他这样一挥而就,不用修改就完成一幅绝美的作品。

评论家把他暗自采访来的一切,都写在《时代周刊》刊发的一篇文章里,标题就叫《咖啡屋里的莫扎特》。文章说,如果世界上真有天才的话,那他无疑是天才儿童之一。他既没有名师指点,也没有进过专门的艺术学校,但是他的画就像是印象派大师莫奈的画一样色彩朦胧而充满神奇,无拘无束,充满海边小镇的清新的空气,带着儿童特有的幼稚和童真。更绝的是,他画画时不打草稿,也不修改,就好象那幅作品早已存在于他的脑海里,他的手只需像打印机一样把画打印出来就成了一幅精美的杰作。这简直就像传说中的莫扎特谱曲,上帝把曲子早已放在上帝的宠儿的脑子里,他只需用双手演奏出来就可以了。

冬天凛冽的寒风第一次从海面上吹到船型咖啡屋,在舷窗一样的窗口上吹出一溜晶莹的冰花的时候,母亲收到了画家寄来的一期《时代周刊》。刊物的封面是那幅蓝色的清澈的眼睛,清澈得像是可以看见底上散落的硬币和游动的鱼的溪水。随着刊物寄来的是一封信,画家说《时代周刊》的文章给小镇上的天才画家敲开了门,他愿意作为代理,把画推销给纽约的艺术品收藏家,能够让她富起来,让她的儿子成为一个人人羡慕的成功的画家。母亲没有声张,悄悄地把杂志藏了起来。她给画家回信说,感谢画家的好意和帮助,只是她的生命无多,只想跟儿子在小镇上有个安静的生活,渡过生命的最后几年,别的就不奢求了。

虽然母亲并不想让别人知道时代周刊这件事儿,但是它还是像一件轰动的新闻一样传开了。小镇上游客们突然增多了。游客们从拥挤的灰狗大巴上下来,在小镇上到处拍照,然后进到咖啡屋里来,看他坐在桌子底下画画。他成了小镇上旅游的一个节目。镇长亲自撰写的小镇旅游介绍上,用大字列着参观咖啡屋里的莫扎特这一项,旁边是船型的咖啡屋的照片和他坐在桌子底下画画的照片,还有那一期时代周刊的封面。这个旅游项目很受游客欢迎。毕竟,这个世界上有几个人看过那些大师们作画的呢?那些出名的画家都是藏在关闭的画室里作画,不让任何人打搅。也正因为此,所有到小镇上旅游的人,几乎都会到咖啡屋来买一杯咖啡,弯下腰看他坐在桌子底下画画。这个旅游项目还有一个好处,幸运的人能够最后把他的画拿走。传言说有个人把拿到的他的一幅画卖给了洛克菲勒家族的一个收藏家,一夜暴富,跟中了头彩似的。

因为这个传说,母亲的咖啡屋生意更加兴隆了,小镇也名扬在外,游客连年大增,连到小镇的灰狗都不得不增加班次,由一天一趟增加为一天三趟,后来增加到每隔一个小时一趟。灰狗拉来一车一车的游客,他们下了车,就直奔咖啡屋来,等着他画完画后看谁能拿到画。来咖啡屋的人多了,有的时候要在咖啡屋外面排起长队,像是节日参观免费的博物馆似的,要走了一拨人才能再放一拨人进去。进门的人,先在门口拿一张号,等他画完了之后,由镇长亲自摇号,把画赠送给中奖的人。拿到画的人兴高采烈,梦想着这幅画能够卖出一个好价钱。没有拿到画的人也像是看了一场演出一样,高高兴兴地来,高高兴兴地离去。有的人在咖啡屋前拍照留念,有的人站在他画画的桌边合影,有的人去看镇上的灯塔和沙滩。

只是他对外面发生的这一切都不知道。不论外界如何嘈杂,他很少说话,只是坐在桌子底下专心地不紧不慢地一笔一笔地画着。一个一个童话世界像是乐曲一样不断地随着他的画笔流出来。海底下生锈的埃菲尔铁塔,云层上透明的水母,贴在飞机肚子上的巨大的海星,珊瑚礁围绕的海底宫殿里的白雪公主,被水草绊倒的小矮人,手里抓着金枪鱼的王子,还有他喜欢的那个小镇上的女孩的眼睛。他总是画她的清澈透明的眼睛画不够。

在经过最初的热闹之后,小镇上的游客后来慢慢地减少了。毕竟,很多人只是凑个热闹来小镇,过后就再也不会来了。那些想通过拿到他的画来赚钱的人,发现他的画大多数也都是平平淡淡,卖不出价钱,就再也没兴趣坐灰狗来小镇了。咖啡屋逐渐恢复了往昔的平静,灰狗大巴的班次也减少到原来的每天一班。渐渐地人们把他给忘掉了,谁也不再想起这个小镇,也不再想起这个小镇上的莫扎特。

只有她,那个小镇女孩,依旧每天骑着自行车来找他。无论咖啡屋人多还是人少,每天她都骑着自行车,沿着镇上的崎岖的小路骑过来,把自行车放在咖啡屋门口,带着书包来到咖啡屋,坐在靠窗户的那个座位上,做作业或者看书,或者走到他身边看他画画。她喜欢读书,做完作业后,就在书架上找一本小说来读。他喜欢看见她在咖啡屋里坐着,看见她在那里做作业或者看书,他就心里觉得很快乐。她不在的时候,他会心里觉得很烦躁,觉得有什么东西错了一样。她离开了小镇去了海那边的城市之后,好长一段时间他都不习惯。他觉得很郁闷,心里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一样的郁闷。半夜里醒来,他看着窗外的苍白的月亮和深蓝的夜幕,心里感到一阵一阵的难受。他觉得自己像是一艘在夜色里航行的孤单的船,一艘在海面上茫然漂流的桅杆船,一艘疲惫的船,不知道该去哪里,停泊在哪里。

 

从小镇女孩离开镇上的那一天起,他的画风也开始变了。每一张画,虽然依旧带着孩子一样的天真,里面却透着一种悲哀,一种莫名的惆怅,一种说不出来的伤心,就像坐在一棵大树下,看落叶被秋风从地面纷纷卷起在空中乱飞的感觉,又像一个人在秋雨里行走,被细雨打湿肩膀的感觉。画中偶尔会出现一笔温柔的色彩,随后又会被低沉的忧伤代替。

母亲是一天早上突然离去的。他在楼下给母亲做早餐的时候,听见楼上响了一声。他跑到楼上,看见母亲垂头坐在卧室的圈椅上,手里的咖啡杯掉在了地上。白色的咖啡杯子碎成了几块,褐色的咖啡洒在母亲的睡衣上,还洒了一地板。母亲死去的时候面容很安详,一点儿痛苦也没有,嘴角甚至带着一丝欣慰的微笑。这些年来,母亲靠自己的双手,还清了开咖啡屋时借的银行的贷款,把咖啡屋留给了他,让他可以在小镇上一辈子无忧无虑的生活,只要他能做咖啡和甜点。母亲去世那一年的冬天特别的长,长得就像是流不完的溪水。一阵阵北极的寒风从海上吹来,像是连绵不绝的波涛,吹走了小镇上的游客。天气冷,游客少,镇上的人也不怎么来咖啡屋聊天了,大多数时间只有他自己在咖啡屋里。本来就有些内向的他,自从母亲和他喜欢的女孩都不在咖啡屋之后,就更加低沉了。他很少说话,几乎也不迈出咖啡屋去。小小的咖啡屋成了他的全部的世界。他在里面干活,睡觉,画画,什么都不想做的时候,就隔着窗户眺望着海那边。

他看不见海那边的城市,看不见那座城市里的摩天高楼和霓虹灯,只能看见天水交接处的厚重的灰云和迷雾一样的海面。他皱着眉头在窗户前沉思,咖啡屋里的人有时好奇地看着他,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能在窗户前站两个小时,一动不动地看着海边的白色的木板房,看着那些覆盖着白雪的褐色的礁石,云层底下低翔的海鸥,水上漂浮的冰块,昏暗的山林和一片一片覆盖着白雪的灰白得让人绝望的沙滩。他看着灰色的云层,像是有很多问题要从中找出答案。但是他找不出答案来。日子如梭的飞过。女孩离开小镇已经十年了。十年来,他每天看着窗外的灰狗车站,看着灰狗带着一身疲惫和泥土进站,看着不多的旅客满面倦容地从灰狗上下来,盼望着能再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十年了,那个身影从来没有出现过。但是他每天都在看着窗外的灰狗,盼着有一天她会不期而至。就像今天,在这个风雪交加的圣诞的前一天,他依旧在等着,等着窗外的灰狗到来。虽然他知道,即使今天灰狗来了,她也不会在上面,但是他依然在等待着,等待着奇迹的出现。每个人都在等待,有的人等来的是相聚,有的人等来的是分离;有的人等来的是幸福,有的人等来的是悲伤。他不知道由于外面的风雪,今晚的灰狗会不会来,但是他依然在等待着,就像十年来的每个日子。

拥抱哥 发表评论于
回复 '长岛阿美' 的评论 :
谢谢阿美!
长岛阿美 发表评论于
喜欢,期待下文
拥抱哥 发表评论于
回复 '百惠千我' 的评论 :
谢谢百惠,很好听的名字。
不过我并不是女的,我是百分百的直男。
过去也有人有过这样的误解,其实我只是喜欢这种写作风格,所以尽量写得细腻一些而已。
有的人重情节,有的人重细节。有的人喜欢读情节起伏大的小说,有的人喜欢平淡的小说,各有所好。我只是按照自己喜欢的路子在慢慢写。
百惠千我 发表评论于
你的小说就像小镇里那家咖啡屋那张靠窗的那张桌上的那杯咖啡,又浓又香。

拥抱哥你的文笔如此细腻,应当是出自一位感情世界丰富多彩的女性之手。
拥抱哥 发表评论于
回复 'Joycezhou' 的评论 :
谢谢鼓励!
Joycezhou 发表评论于
写得真好!追着看了好几天了,很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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