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志义:血汗工厂能否战胜福利国家?——与秦晖先生商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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胥志义:血汗工厂能否战胜福利国家?——与秦晖先生商榷
 
最近,在网上看到秦晖先生在一个文化讨论会上的演讲。他提出一种有趣而又深刻的假设,并以东西德为例,探讨血汗工厂能否战胜福利国家?十八世纪的资本主义能否战胜二十一世纪的资本主义?为了说清这种探讨的内容和实质,我先把他演讲的一部分内容复制于下:
 
“大家都知道,东德和西德,最后是西德改变了东德,甚至国家都被它吞并了。但是东德有没有可能吞并西德呢?这个问题听起来好像不可思议,而且事实上也没有发生过。

我在德国跟很多人谈这个问题,包括东德最后一任共产党领导,就是总理汉斯?莫德罗,他虽然对于统一后的东德抱怨很多,因为统一以后他们下台了,是反对党。但是对于他们能够战胜西德这一点,他从来没有设想过。他说我们原来那套肯定是不行的,但是如果搞民主也不行,搞民主光投票我们就投不过他们,西德有6000万人,我们只有1600万人,票数就差那么多。我说你设想过第三种可能吗?假定当年昂纳克先生——1989年东德的总理,假如他成功地把当时的民主运动镇压下去,柏林墙仍然存在,东德人仍然没有自由民主。可是昂纳克到了西方,跑了一趟拉斯维加斯,跑了一趟红磨坊,忽然间对花花世界感兴趣,把理想、乌托邦都抛去,要搞市场经济,而且用专政的手段创造任何民主国家都不可能创造的招商引资的条件。讲的简单一点,就是把东德变成血汗工厂,和西德实现经济一体化,西德的资本可以过来,我们的廉价产品可以过去。

如果这样做会发生什么事呢?我们知道现在东德的经济、政治,包括收入,包括福利制度,都已经和西方接轨了,东德人的生活和统一以前完全是天地之别,但是东德人仍然有很大的不满。为什么呢?因为统一以后,东德原来的制造业都垮掉了,而新的制造业一直兴不起来。兴不起来的很重要的原因是,两个政府不管怎么优惠西德的资本,希望他们过来投资,西德资本就是不愿意过来剥削东德的工人,他愿意剥削中国的工人,愿意跑到很多地方,愿意跑到土耳其、罗马尼亚,但是就是不愿意来东德。为什么呢?因为东德现在和西德一样也是高福利了,也是高工资了,工人、农民都有很强大的维权能力,也是所谓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了。
 
这里我要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有两个相反的含义,一是社会主义意味着对政府的福利问责,市场经济意味着对政府权力的限制,但是另外一种条件下,市场经济意味着推卸政府的责任,社会主义意味着政府的无限权力。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因此,东德就失去了对资本的吸引力。我们可以试想,现在的东德虽然生活很不错,甚至环境都非常优美,是非常宜居的,但是有一点,你看不到烟囱了,制造业一直没有兴起来,这是莫德罗埋怨最多的,说统一把我们制造业搞垮了。后来我跟他说,如果当年昂纳克采取这样的做法,制造业的萧条会发生在哪里呢?大家可以想象到,肯定是会发生在西德,而不会发生在东德。如果按照我刚才讲的这个主张,东德就会变成一片血汗工厂,西德的资本会一窝蜂地涌进东德,生产出大量的血汗工厂的商品,覆盖整个西德市场,而且把西德原来的产业都替代掉。

如果是这样,在东德会发生很多问题,环境污染、腐败、两极分化等等。但是,假定昂纳克可以在东德实行高强度的维稳,把这一切压下来,那么你想西德会发生什么问题?我敢保证,现在西德的制度将荡然无存,福利黄了,工会垮了,整个西德的经济无非只有三种可能。一种可能,西德重新搞一个自己的柏林墙,就是贸易保护主义,把它的资本圈住,不让到东德来,把东德的商品圈住不让到西德去,由它来破坏德国统一,搞一个经济割裂。但是如果是这样的话,它要在道义上付出很大代价,因为原来统一、一体化都是你提倡的嘛,你这不是自己打自己耳光吗?

如果它不这样,它就必须向东德学习,无论是福利还是自由都要降低到东德的水平,否则你没法和东德竞争。讲得简单一点,就是血汗工厂必须战胜福利国家,东德的工会将不会存在,西德的福利制度也将垮得彻彻底底,因为东德人相当于农民工,西德人必须向农民工看齐,否则你没有竞争力。如果是这样,不管在政治上怎么样,实际上在经济模式上,在社会上,东德已经把西德给统一了,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和平演变”了。
 
在以前的制度下,东德是根本不可能和平演变西德的,民主化以后也不可能,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有现实的可能。但是如果是这样,在西德会发生严重的问题,大家看看这几年的希腊就会知道,福利一降,在希腊要把农民和工人当作血汗劳工来驭使几乎不可能,你会碰到工会的抵制、农会的抵制,会闹得天翻地覆。希腊的福利低一点就闹成这样,何况你在西德全面建设血汗工厂呢?在西德肯定会发生严重的政治混乱,如果一旦西德失序,东德不是没有可能去统一西德的。

但是后来我问莫德罗一句话,我说这样统一的结果你喜欢吗?因为莫德罗至今还是东德的左派党的领导,他整天抱怨的就是资本主义如何不好,整天抱怨的就是工会还不够强大,福利还不够高。如果这样的统一的结果是你想要的统一吗?这样的统一结果肯定不是东德的社会主义统一了西德的资本主义,讲得简单一点,就是十八世纪的资本主义战胜了二十一世纪的资本主义。大家想想是不是就是那么回事?就是血汗工厂打败了福利国家。”
 
秦晖先生当然不愿意十八世纪的资本主义打败二十一世纪的资本主义,那是社会的倒退。但他仍认为,只要昂纳克足够血腥暴力,血汗工厂完全有可能打败福利国家。我虽然很尊敬秦晖先生,但不认可这种推论。也就是说,无论昂纳克如何血腥的维持东德的低人权,东德也不可能战胜西德,十八世纪的资本主义也不可能战胜二十一世纪的资本主义。为什么?
 
一,生产效率的区别
 
东西德工人的收入(包括福利)差距并不完全是政治制度带来的,比如有无民主自由呀,有无强大的工会呀,它更取决于两国经济发展水平差距,即生产效率差距。高人权确实可以增加工人对抗资本权力的力量,使资本家难以建立血汗工厂,民主制度则会逼迫政府增加社会福利。但西方国家的高工资高福利从根本上说是建立在它们的高效率基础之上。否则它就不可能长期维持下去。西德工人比东德工人收入高,主要是西德的生产效率更高。高效率可对冲很大一部分高劳力成本。只有当东西德工人收入的差距达到足够大,西德的高生产率无法对冲因高收入带来的高劳力成本时,才会产生产业从西德向东德的转移。
 
这里有一个国家间的生产边际成本比较。边际成本当然与劳力成本有关,但也与生产效率相关。生产效率是一个综合性因素,它与设备(机器)、技术,管理以及工人素质相关。血汗工厂之所以叫血汗工厂,是把劳工看作是低素质的工具。而一些高技术,高效率的企业,需要的是高素质工人。西德的工人与东德的工人相比,显然素质更高,否则就无法解释西德的先进与东德的落后。所以产业转移只会发生在那些较低技术层次,劳动密集、劳力成本构成企业成本大部分的行业,那些需要高素质工人才能保证企业高生产效率的产业,不会转移。我们看到,所谓的中国制造,要么是一些低技术的劳力密集型产业,要么只是高技术产品的简单加工车间,技术、管理和设计等,仍在西方。只要先进技术、先进管理,和高素质的人才仍在西方,西方就不可能被打败。当然也就是西德不可能被东德打败。除非东德也有高技术,高管理,高素质人才,但那正与政治制度相关。如果东德有了高技术,也不可能成为只是加工生产的血汗工厂,那就不是我们所理解的东德体制打败西德,而是西德体制打败东德。
 
低技术产业和高技术产品的加工环节向低收入和低人权的东德转移。确实可能给西德带来很大问题,失业工人可能增加,工人的收入可能下降,国家福利也可能被迫下降。但绝不会使西德“崩溃”。除了上面所说的高技术高效率的产业不会转移之外,还在于只要西德工人的收入和福利下降一部分(仍比东德高),就能使东西德两个国家之间的生产边际成本趋同,一旦生产边际成本趋同,产业转移就会停止。通过劳力成本竞争,东德的低收入低人权确实可能拉低西德工人的收入和福利,却绝不会使西德工人收入与东德相同。西德工人总会比东德工人收入更高。他们的差距最终会停留和表现在两国生产效率的差距上。
 
什么叫“中等收入陷阱”?那些落后国家,由于开放,外国资本技术因其低劳力成本进入,同时具有竞争力的廉价产品进入世界,由此带来经济快速发展。但这是由低劳力成本而非生产效率的提高带来的。一旦人民收入有提高,达到一定水平,其生产边际成本接近发达国家,国外资本技术就会停止进入,同时产品竞争力下降,经济发展走向停滞。中等收入与发达国家高收入的差距,就是两国生产效率的差距。如果中等收入国家不能提高生产效率,就只能维持中等收入水平,此之谓“陷阱”。十八世纪的资本主义之所以不能战胜二十一世纪的资本主义,是因为二十一世纪的资本主义比十八世纪的资本主义效率更高。
 
二,市场的均衡力量
 
为了战胜西德,东德必须通过国家暴力长时间压低工人的收入与福利。于是东德的经济会呈现如下特点:A,外向性。由于工人收入被压低,内需只是维持生存需要。生产绝大部分只为出口。B,长期贸易顺差。政府将拥有越来越多外汇。而且这些外汇不能用来提高人民生活水平,否则低劳力成本优势丢失。C,产生一批官员或与权力相勾结的富豪。他们只是通过压榨工人暴富,并不懂经营和技术。也不屑懂经营和技术。C,高度依赖国外的技术,并受制于外国政府的经济政策。
 
于是,东德经济发展的目的已不是提高人民生活水平,只是为了国家之间的竞争,并打败西德。为此,昂纳克必须采取一系列的手段:A,他必须暴力镇压工人要求增加工资的诉求和行为,站在资本包括国外资本一边。这会使他越来越丧失合法性。B,他在国内不能实行完全自由的市场经济,因为自由的市场经济会逐渐带来劳力收入提高。刘易斯拐点不但存在于农业经济向工业经济转变过程中,也存在于第二产业向第三产业转变过程中。(参见我的《市场经济与贫富差距》)C,只能实现有限的经济一体化,比如,不能实行劳力的自由流动,必须看紧东德人,不让他们因为追求更高工资到西德去。D,必须实行外汇和汇率管制,民间不能拥有外币,货币兑换必须由国家垄断。
 
血汗工厂战胜福利国家,是通过产品市场竞争来进行,即经济一体化来进行。经济一体化本质上是打破国界的市场化。东德要保证战胜西德,一方面要坚持市场化,另一方面又要限制市场化。这就产生矛盾。或许昂纳克在国内足够冷血,并有足够能力把国内的不满压下去,把东德变成一个行动一致,共同对外的大血汗工厂。但他无法实现国家间的市场均衡。比如一个最难甚至根本无法解决的问题是如何处理那些不断增长的外币。外币一定要化出去,不然就是一堆纸。而外币只能购买国外的商品、技术和服务。你出口多少某类产品到西德,就必须购买西德多少另类产品,西德就有同等规模的另类生产和产业,如何能被打败?
 
假定昂纳克完全不考虑均衡,不买或少买西德的商品。那会产生什么情况?他要在本国不停印钞,以支付工人工资。但这些货币没有实物作为基础。同时,西德则可多印钞来购买东德商品,实行不劳而获。经济一体化必然要求货币一体化。货币一体化可以使用统一货币,也可使用不同货币,但必须实行货币自由兑换,以使不同货币的含金量,能大体反映其代表的实物价值。如果昂纳克通过强硬手段,控制货币兑换率(汇率)来支持出口,限制进口,短时间内可起作用,时间一长,被打败一定不是西德,而是东德。所以很难长时间延续。而货币的管制(包括兑换的管制和汇率的管制)一旦松动,血汗工厂即被打破。
 
中国现在说美欧在“围剿”中国,其中就有货币“围剿”一说,但那不是国家“围剿”,而是市场“围剿”。
 
三,专制的“动乱”与“民主”的动乱
 
在东德建立血汗工厂,廉价产品出口到西德,同时会给东德与西德带来动乱。东德工人不堪血汗工厂的压迫,会奋起反抗,这种反抗虽表现为要求提高收入,但其本质却是追求个人权利与自由,是对体制的反抗。西德的反抗则是纯利益的不满,并非对体制的颠覆。这一反抗来源于西德经济结构调整过程中的矛盾。
 
资本主义在发展过程中,经常产生经济结构调整的矛盾。比如,机器先进性的发展,使其可以代替工人,会增加社会的失业。西方国家历史上就曾出现过工人为了就业而砸机器的事。但社会本身就具有自我发展机制,即在工业生产日趋先进化的过程中,带来第三产业的发展。使这些因机器日趋先进而失业的工人有重新就业的机会和可能。但第三产业的发展既滞后于机器先进性发展,又很缓慢,就会出现工人失业了,但第三产业又还未发展起来的矛盾,即经济结构调整过程中的矛盾。西方国家福利的产生实际上就是为了对付这一矛盾的措施。它与民主有关。但并非全部是民主的功劳。
 
西德在血汗工厂冲击下,一部分甚至很大一部分产业将会萎缩,短时间内确实会给社会带来巨大问题。但西德并非无路可走。后工业时代的一个典型特征,是技术研发,设计,管理日趋社会化,它在一定程度上使企业的“软工作”(技术销售等)与“硬工作”(制造加工)相分离。西德完全可以把生产车间放在东德,而把“软工作”放在本国,也一定会放在本国,因为“软工作”只有本国高素质的人才才能很好完成。于是,东西德之间产业的变化,其表现实际上是一种生产分工的变化,西德负责生产的“软工作”,东德负责生产的“硬工作”。所以西德那些丢掉工作的,只是那些负责“硬工作”的人。在一个第三产业比重日趋升高,工业比重日趋下降的后现代社会,这只是较少的一部分人。远不足以使西德“崩溃”。
 
这部分人可以通过第三产业的进一步发展来消化。而第三产业的进一步发展同样是缓慢的,无法迅速解决这些人的就业。在西德这样的民主国家,即便是少数人,也足以把这个国家闹得天地翻复。但这种“动乱”决不是针对体制,它可能逼迫官员、政府下台(这正是民主的表现),却没有谁要改变这个体制。而政府可能采取的一个政策是对海外资产征税,使那些投资他国,并因低劳力成本获得的高额利润,通过税收返还一部分于国内,以解决在全球生产重新分工过程中,即全球产业结构调整过程中带来的国内矛盾。现在美国正在这么做。
 
东德的“动乱”则根本不同于西德。昂纳克可能千百次把民众的反抗压下去,但只要有一次没有成功,东德的体制彻底崩溃。
 
四,唯一的可能
 
也许昂纳克能力超凡,不但可以压住民众,还可压住贪官,使血汗工厂挣的钱能够全部收归国家,他不把这些钱用于生活,而是用于购买军火,使军事力量空前强大。而西德的民主制度,则会逼迫政府把钱用于民生,军事力量很难强大。东德就可以武力统一西德。但这已经不是体制的竞争,而是武力的竞争,不属于本文讨论的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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