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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虎者》第二部 四八 病休
过年后没多久,五台山又停产了,要四个月之久。锅炉、甏炉和退火炉有老规矩:使用几年后就寿命到头,耐火砖熔蚀了。要自己动手拆成废墟、夷成平地,再砌起新炉子。人人要当小工、泥水匠、装卸工,而且每回有人重伤。艾班长嘀咕道:这次不知是谁?
一时山门内火灰满天,活火山暴发过似的。人人蒙尘,眉毛头发雪白像老头。到处是废砖断砖、火泥水泥,澡堂里是泥汤。炉子尚未拆平,哄抢旧砖的另一场战斗开始:炉墙的火砖分二层,外层损坏不大,退火窑的边沿是水泥砌的青砖,都是棚户区造房子的好材料。
一般老工人像老陈是休想抢到的,每回拆炉前几个月,就有头头看好,和下面打招呼了——再自己抢就是跟他作对!这次要砖的是小古、艾班长和邵班长。三班倒的人全是日班了,五台山全是人,“小的们”各为其主,抢好砖差点打起来,天熊不敢马虎,这是关键时刻。康老大替艾小兔从隔壁厂借来一辆卡车,于是霸好的砖通通运上去。
才装好,天熊气喘嘘嘘随班里人坐地上歇息。咸鸡又出主意,说偷几块水泥板和废旧钢筋。艾小兔说好,棚户区的人都懂这窍门,埋地下或作二楼的地基极好,钢筋做墙的骨架,翻造的新房坚固似碉堡。
这水门汀板有一人长,八百斤重。咸鸡在旁动嘴指挥,抬起运出时一头有三人,一头只两人,天熊咬牙坚持下山门。蒋仁昌吃不消了,偷巧失力,天熊未及惨叫,左脚被砸住。痛得钻心,脸无人色,不敢看自己血迹模糊的脚。有人飞奔去医务室唤人,晓芬来一看就说粉碎性骨折,要送大医院。有人急于灭迹,把天熊抬在废砖上,一起躺下,请司机先去医院,再去艾家。亚娣一时糊涂,抢了要陪,坐上驾驶室就叫开车。晓芬只好目送卡车离去。
到得医院,卡车就走了。天熊被扶进拍片,当场看湿片,果然几处骨折,是粉碎性的,很严重,于是包扎。打传呼电话通知家里。亚娣赶回厂报告,已快下班时间,她中饭都没吃。厂里车不在,顺风正着急,自告奋勇踏了黄鱼车去医院,晓芬想跟车去,又不好意思,犹豫着没开口。顺风技术好,路上空,没到下班高峰,顺风一路顺风的到医院。却不见人,说病人家属来订了医院的小车送走了。
顺风懊丧,后一想机会还在,拿出歪歪抄他的地址,寻去天熊家了。这天正是礼拜六。天熊已被安顿在底层的后间,是梁芝去医院把他接回家的。
从来不摸他家的情形,一下身处其中了。顺风和他一起吃饭,喝酒,直到很晚。顺风很震撼,他和梁芝从三楼搬下天熊的小床,沿途一数,亭子间在内,九个房间!
长病假单已经开出,天熊不要厂里人来探望,顺风替他想好周全办法:就说正好有便车,天熊去外地的姐姐处疗养了。天熊写下便条,今后工资由顺风代领,不必送家。万一有人闯来,梁芝充邻居挡驾,说他在外地,他家没人——天熊从前设想的那样。
从这天起,顺风成为他密友,常常来玩,无话不说。他在厂里做到了密不透风,嘴很紧。对关心天熊的人,人家问上来,还说假话,说他家住底层,只有一间半,天熊住半间,很旧的弄堂。
听说人在外地,想结伴来看他的师妹和国容没法成行。
于是过起枯寂单调的养病日子了。躺床和沙发的时间很多。那是没电视没电影没报纸没书看的时代。林彪都倒台了,社会上看马恩列斯毛的人也兴趣缺缺了。天熊上大学受挫,也找不到新的数理化方面的书。学外语没动力。想重操旧业,自己学装电视、唱机之类,脚又不方便。
后来,柱着拐杖,能上马路兜兜了。也是看看人家晨练,看看夕阳。商业店铺是不去的:想买的没有,不想买的不想看。不远的马路有个二层的商场,人气很旺。他不进去,只是在外边望,想起这里从前是外国墓园,有不下几十个讲究的西人的墓,毛姆的小说里都写过的。大马路上有坟有碑,是奇景,一切已无痕迹。如果不是小时见惯,还跟同学来荒废后的土馒头间玩做迷藏,连自己都不相信回忆了······一旁的假三层洋房的职业病医院原是外国领事馆······惆怅久之,突然很忧郁,觉得自己是个老人了。
得知天熊工伤,大姨和小姨、姨夫、栋叔栋婶都特地来看过他。
堂弟云鹏和表兄弟晓风来看他更多。
他由梁芝陪着,去看了外公。外公只是显得老些,身体是稳定的,没什么老年病,已经八十五岁。“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喊自己去”,他过两道关了。在北京的儿子都已彻底解放,愿接他去长住,他没这心思了,说要终老在自购的住宅里。
写给阿姐天晶的信长了,不再是三言两语。真的想去她那儿玩了,天晶很高兴,来信说替他把下榻处也借好了,风景绝佳。爷娘也赞成,他却又迟疑了,火车加汽车要三天三夜,终于没去成。他寻了木片洋钉,做成盒子,把原先要带去的糖果干点交给了邮局。
在北京和广州的娘娘知道他在家,给梁廷的信中也邀他去住。他看信时有了兴致,不久又没了。好像是做工人做麻木了,心情不好,任什么都提不起劲。
有回在弄口遇见小学同班、初中同校的男同学,邀到家坐了半天。他是在郊区的国营农场的,拿工资,只比他少四元钱。说好些熟同学在那儿,还碰见他高中的男女同学,说起过他梁天熊,是个好话题,好像他是名人似的。他们各自住农民家里,有点趣味的。目前情绪都好转,因为调回上海全有指望了。最后坚邀他去住几天,可以见到好多人。天熊一时兴起,还画了地图,某连某排,某某,某某······结果也没去。天熊小心眼,怕同学也是,因他是“市工”而自尊心不平衡。
他去看自己的幼稚园了。是在家左转弯的小路上很好的石窟门弄堂里。他在这里多呆了一年大班,因为那年国家规定要满七足岁才能上小学。
小学是在右转弯的路上,大花园的洋房,从前是美国教会的女中。上这学校是要考的,私立的,学费贵。等他毕业时已是公立了。离他家更近还有两个小学,一个是解前的金盆寺改的小学,外观就是个庙。隐蔽在菜贩林立的肮脏的小街上。一个是银楼老板同业公会办的金业小学。从前没操场,平屋顶上拦起铁丝网,学生做操打球。座椅和课桌是铁打成一体的,现在还没坏。文革初发现礼堂上有蒋介石新生活运动的题词,算反革命事件轰动一时。
他的初中是考上的市重点,位于本区的租界当局创办的学校,是国内有名的学校,最早也是外国坟山。他上完三年,直升是没问题的,突然厌倦了,去考上同是市重点的寄宿的大学附中。他也走去看了一次初中学校。有许多乱搭建,掩盖了低矮的老洋房,面目全非了。
采薇村的位置,不同于后来的大片安静的住宅区,却是历史悠久的老城精华区。从前舞厅、书场、电影院、戏院、饭馆的集中地,最好的溜冰场、游泳池也在这里。家对马路的书场,是真正有名的老书场,捧红了多少评弹名角。不比是许多舞厅改成的书场。天熊最不要听评弹,没有耐心,被老听客的大鹤批评为“你没文化”的。这天晚上天熊姆妈拿了邻居送的票子,去对面听新书:智取威虎山。要天儿子陪去,他不肯。姆妈道:“天晶在,我要你陪过吗?张师母讲医院要扩充,书场也吃下来了,下个月就关门要拆,去看一下吧。”天熊于是去了。穿门厅进红砖的二楼书场,还是白帆布的坐躺椅,免费的茶水还是有,要花钱买的用白纸托着的“澢黄蛋”没有了······
天熊和老爸热天喜喝啤酒,可这和好香烟一样,要凭票的,一月没几瓶。天熊想起老陈的办法,教梁芝去幼稚园隔壁烟纸店另拷生啤,有时看梁芝忙,他自己拿了铜吊去。不远处有日夜外卖开水的老虎灶的两间门面的老茶馆,门帘拉起能洗澡,是没有煤卫的家庭的救急之地。天熊从不进去。传说这茶馆在江浙一带有大名气,是避开公家、暗里看古董、估价、成交的地方。曾想进去看究竟,可是烟雾腾腾,一股老人味。四五个八仙桌是坐满的,南腔北调,烟熏焦黄的狡猾的老脸······
文革中没人管,相邻的一个个弄堂隔墙很多打通了,四通八达,出行方便,。旧里的石窟门不比新里,家里挤的人家,生煤饼炉、洗衣、吃饭、打牌、剃头都在弄堂里——棚户区没这样宽敞的地方——生活都暴露了。穿行的天熊觉得有趣,这是都市里的村庄。
不出门时,饭前后看梁芝做家务。梁芝每年回去一次的,现在无聊,要她说说梁庄仙人村的新见闻,像听故事。
梁芝说长泰城里的中学生也“上山下乡”了,这样小的村也分到十几个。公社和大队拿公众的钱给他们盖房子,买口粮,村里人埋怨。本来人多田少,工分摊薄了。村里原先两饭一粥,现在两粥一饭。农民看见学生怕,都是单身汉,偷鸡偷瓜,看见了就抢,不怕打架拼命的。而农民家有老有小,谁不害怕?
村上干部不带头种好公家田,自留地比社里的长得好。村里翻造新房的,都是干部,只有他们弄得到水泥木料。
老支书柏伢还在任。造反队的亢伢人缘不好,公社的砖瓦厂长没做成,去城里做临时工赚钞票了。
天熊当年夜里去抄碑文的小学校,就是祠堂,在春节里被烧成一片焦土。村里人在这里聚赌,大队禁止不住,公社武装部半夜捉赌,没收了钱。长庚家对面的三乌龟吃了亏,本来脑子有病,嚷着要杀人,第二天夜里放火,房樑都烧塌,差点烧着邻居。梁芝也是到乡下后听说的。
三乌龟没有判刑,因为公安局不办理。据说公检法自己的人百分之九十是特务反革命,关起来了,现在不知如何。
天熊叹道:“外地比上海乱,上海总是乱在前头,稳定也在前头。”
这天是礼拜天,下午云鹏来玩,在弄口碰上天熊姆妈和梁芝一起出去买东西。梁芝折回来替他开后大门。梁廷父子在家,正无聊,看见他很高兴。他不但带来他家的近况,还有楼上吕家的消息。
谈不多久,门电铃响了。云鹏去开,天熊疑心是厂里来人,云鹏道:“我晓得,就说你不在,你家没人。”
开了门,不认识的人,果然是找梁天熊的,要往里钻。云鹏档住,说你是他厂里的吧,他去外地了。来人说北方话:“那我找他家里人。”云鹏说家里也没人,赶他走。那人道:“我来过的,里面熟。”
梁廷门口来张一张,不认得。那人惊喜道:“你是梁天熊爸?”
“我不是。”
“你不是他家人?你住在这里?”
两人不答,那人突然恐慌了,也不招呼,转身走开。两人回客厅,说莫名其妙。天熊听他描写,忽然起疑,请云鹏快追,问他是不是詹叔清。云鹏连忙奔出去。
好一会云鹏回来,关上大门。一个理平头的高个出现在走道内房门口。天熊大笑,上前抱他。那人道:“我骇坏了,以为又出事了!”梁廷嚷道:“大客人,大客人!”天熊说这是我爸。叔清上前拥抱,久久不放,他从北京来梁家几次,通消息营救梁廷,而至今没见过。两人都哭了。
天熊想起以前事,陪着流泪。云鹏知道怎么回事了。
好容易平静,请他沙发坐定。云鹏帮忙倒来热茶,梁廷摇手,请云鹏二楼床头另拿茶来:“这茶不好。”
梁廷激动,笑道:“我最近一直想起你,还有你爸!你会以为我瞎说么?我看了报了!”
“哦,哦。”
“你爸参加接见了?”
“是的。”
“人已经走了?”
“走了。”
天熊糊涂道:“你们说什么?”梁廷道:“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大报小报都登了。”
“登什么?”
“哦,我是跟你妈讲的,我这个记性!”看儿子仍不明白,说某某人回来了。叔清看着天熊道:“听说这人吗?”天熊尴尬,云鹏解围道:“同盟会、国民党元老,周总理、朱德出来接见了!大人物!”
“解决你们什么问题了吗?”
“没有,所以还要他来。”
大门砰地关了,女人说话声。叔清举手,叫大家噤声。两个女人都认出他了,姆妈道:“你不是北京的那个,那个,詹部长好吗?你好久不来了!你外公来了?我看见照片了。”
梁廷得意,证明他没胡说。梁廷吩咐梁芝:“客人今天一起吃饭,我们上饭店。”叔清说不必,家里说话好,没顾忌。梁廷道:“也好,你去对马路大饭馆叫菜,要最好的。云鹏你不要走,一起聊聊。”对客人道:“这是我侄子,一家人。”叔清伸手,和云鹏热情握住。这一握手,后来生出多少事,人生到处是偶然······
客人是抽烟的,于是梁廷跟他对抽,听他们谈话,才知那总理的贵宾是詹部长的丈人,梁廷解放前就知道,在詹家见过的,印象深刻。他外公大总理十岁,军政外交界要人,解放时和老蒋划清了,在国外自己经商。在北京有较多房产、果园之类,想收回一些,但没办成。
于是梁廷说自己情况,包括差点去内地分厂的事。叔清说他爸的情形,已经作内部矛盾处理,协助国务院搞调查工作,还没官复原职。住房也只还了一半。同案其他几人的情形······梁廷不时发问,一头叹气。别人都专心听着,插不进话。
突然他问“梁伯伯”,上海的市革会认识人否?上海驻军呢?市警备区?市民兵指挥部?
梁廷一概摇头:“我怎么认得那些人!”
叔清道:“天熊,我记得你有舅舅是北京军方的,我忘记名字了。”天熊报出名字。叔清问现在情形如何。梁廷说了,已分配工作,调了部门了。叔清道:“北京情形复杂,这级别多如牛毛,他应该是军事科研系统的。”又问他在上海有关系吗,云鹏对天熊道:“卢部长——”天熊制止。客人已听见,问这是何人,天熊只得说明。客人重视,努力记住。
梁芝买的冷盆已经端来。云鹏帮助布置餐桌,拿酒瓶,又跟梁芝再去端热炒,从前的电话叫菜服务早已废止。
叔清是好酒的,见酒瓶已眉飞色舞。几杯下肚,口若悬河。他说他是高中毕业考入军事院校的,读到一半来文革。因为爷倒霉得早,冲国防部、联动、5.16之类他没有份,机录良好,所以现在是某部的采购员,今后要来上海出出差的。
他已结婚,娘帮他弄了个外地的将军丈人。说丈人家孩子多,穷得丁当响,嫁女儿什么都没有。管家是团级的,月月申请补助。丈人不是四野的,所以冲击也厉害。现在好了,路过上海看病,上海的头头都去医院看望。
梁廷问他采购什么。他支支吾吾:“讲不清,什么都有。”
天熊道:“采购员的生活我是知道的,每天在变,忙得猴子一样,拉关系,物物交换——”
呵呵笑道:“我喜欢。不瞒你们,不是吹牛,全国有三个地方是我的基地。东北一个市,华北一个市,广东一个专区,在那里我要办事不费力的,动动嘴就行。天熊你姐不是在外地么,要换好工作的话,只消调去这三处,我跟朋友一说,立马解决。”
“朋友什么级别?”
“是普通人,小干部,可是关系网厉害,老太爷当然是高干。有的人养几个情妇呢,不用自己出钱。”
梁廷笑道:“安排个单位,挂个名,国家替他养,我晓得的。”
叔清道:“梁伯伯都懂!天熊兄弟,你有对像没有?要找的话,我现成有两个,都在上海的。一个是我丈人的战友的小女儿,年纪跟你相当,人不难看就是胖了些,在单位做保卫干事。她爷娘在华东医院躺着,没文化,你不管它。正军级的,还没退。”梁廷淡笑。叔清道:“另一个人漂亮了,很时髦。正宗清华的,没毕业文革的。就是年纪恐怕比你大,而且领过证,没办酒就发现男方不好,离婚了。有房子有钱,华侨背景。人很大方,自己托我的,你看怎么样?”
天熊连忙摆手。叔清住口,打量着他。梁廷道:“你爸有出差机会吗?”
“他最怕出差,每次要贴四、五十块钱。我们家没钱。哦,最近去了一回八宝山。”
着急道:“谁没了?我认得么?”
“陪外公去的,为什么去,你肯定想不到!”
“看老朋友。”
“不是。外公去看地方,他想死后埋这里,总理答应了,你想得到吗?”
梁廷道:“我去过的。”想起往事了。那里也是等级社会,最高级的安在护国寺殿堂,黄琉璃瓦的庙。埋得早的睡棺材,有讲究的坟和墓。一路看过去,像是看历史。
叔清叹道:“真是想不穿啊,人死万事空,要什么形式呢?从前他不是枪林弹雨么。我是想得穿,只要是正当的,再危险也要上,顾不得了,没办法。”
“你现在有什么危险?”
客人一惊,被自己吓着,表情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