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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虎者》第二部 五十 阔别
回家后,天熊要紧告诉爷娘厚哲上调的事。姆妈特别高兴,说小姨从此好少唠叨了,又说晓风更难堪了。天熊又说他家叔叔的事,姆妈更兴奋,马上就想去大姨家玩。
厚哲的上调,天熊很是欣慰,几家人的霉运似已到头,渐渐回升了。也有感慨,好像他还关注上大学的事,可是绿叶厂今年若有推荐,更没自己的份了。一时觉得做人态度不对头,老和周先生、老陈、顺风这些人混一块,怎会有起色?应取厚哲那样凡事巴结、彬彬有礼、接近领导的态度——原是自己这类家庭固有作风,不用去学的!连小鲫、大猫都不如!老黄一干人是可恨,有涵养谋大事的人,不是对无礼无知小人也要以德报怨吗?一时起了痛改前非、重做新人的念头。
这天又是礼拜,电铃响,梁芝摸进来报告,是否有个人叫茅千乘的,天熊连忙让请,出去迎接。哈哈大笑的相见。他还像学生时候,穿得马虎,长发乱竖,平庸的阔脸晒得油黑,热情又诡秘,像急于要拯救他不幸的朋友。梁芝端上好茶,茅头问他厂里混得如何,天熊说还可以。他枯起眉毛道:“这就奇怪了。董明娜说你是班里第一个厂里来学校调查的学生。去年你们厂又到我厂里寻我——问你的情况。”
天熊心一沉。千乘道:“来者不善啊。有些人是入党前的调查,表情两样的。这是寻你把柄,硬是启发我,说团支书怎会不摸情况,高中生不是团员,肯定问题严重。言论啊,作风啊,哪些人交往啊,都想知道。我是老资格,不露痕迹的帮你讲话。他们说你厂里表现不好,不虚心接受再教育,对岗位不满意。我后来心不定,想通知你一下,来过两次,刚才开门那位说你不在。”天熊恼火,问外调是什么样人。他叮嘱有保密规矩,千万不能说出去,天熊发誓,他才描写一番。
天熊咬牙恨道:“蝙蝠、皮蛋。”自己还忏悔,太幼稚了!把争取推荐受捉弄的事说了。茅头沉吟道:“你们的头很阴险,弄堂小厂的土皇帝,你弄不过他们。”
“那我怎么办呢?”
“太弄僵也无益,你避开他走路么。反正到我这里,也是空手而回,捞不到一根稻草的。可惜我至今还在专案组,如能管个部门就好了,你可以调来我这里。我们是几千人的大厂,你混得出的!”
“为啥来寻你呢?”
“孙大年呀,他还在学校里当支书,所以凡调查班里的,甚至年级里、学校里的,都介绍我这儿来。我是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老同学的现状,我最清楚。”
“就我有问题吗?”
严肃道:“不,还有人调查秦舜年,比你们厂的人鬼得多,不露自己单位的。先问这个,再问那个,其实针对舜年的。说他抄家后说过反动话,说是砸烂狗头的问题。我说没听说,不可能的事。这肯定是诬告,怎么可能?一年后又来一次,好像是客气一点,人也换了。”
“总是牛魔王这班家伙。”
“我也这样想,想让他小心些,可是只有你跟他亲密。”
“进厂后没见过他。我想在上海总是好日子,没去关心,他也没来过。”
“哦,将来看见,别忘了我这番话。”
天熊看客厅里自鸣钟当当的响,起意道:“我们何不现在去看看他,有时我也想到你、想到他,可是一个人提不起劲。”
茅头马上答应,看来是闲得难受。天熊想去看舜年,确是久有此意,认为他视野广阔而推理严密,所以理想和生存结合得好。自己是大海中驶得不稳的小船,要看看比自己高明的人。
于是出发。两人乘车到有名的凌云村,弄堂进去,眼目一新,好多房子外墙粉刷和油漆过了,红的红,白的白,窗子晶亮。修剪过的雪松挺立在花园。有的铁门外停有高级小汽车。舜年家那幢宅子,仍是灰秃秃的,破损的玻璃用白胶带粘着,像战时景色,陈旧衰败。后大门开着,两人进去,穿后天井和厨房时,有篷头散发女人问找谁,回道:“秦舜年?已经死了。”两人魂都轰掉,问怎么死的。女人道:“我哪能晓得。”茅头问家里还有谁,女人离开,甩下一句道:“一家门都死光了。”天熊方知是诅咒,怒道:“你算啥意思!”
楼梯上蹬蹬跑下人来探头,正是舜年。把两人迎进他的小屋,有南北窗的二亭。比学生时壮多了,脸色显黑红,也像是炉台上干活,当然是晒太阳多。还是那么敏捷,目光炯炯,惊喜而不慌乱,安详镇定。让客人坐仅有的两个靠背椅。他肯定没有忘记两位是他毕业分配的恩人,因为送上的茶、水果、点心是最好的,多到茶几堆不下。他自己坐单人小床上,笑道:“你们笑什么?笑我胖了?天熊,我去过你们家,一个女的,总说你不在。”天熊傻笑,想也许是他布置的闭关政策太过敏。和上回来所见一样,地上酒瓶林立,挤满火腿、风鸡、腊肠之类,笑道:“你是享乐主义者。”舜年道:“没事情做。”
茅头第一回来,很好奇,见身旁一个立式书橱,站起看,大多是马恩列斯文集,还有社会主义改造的书,大为诧异。舜年解释这是他爷娘在从前工商联、民建里发的书。千乘道:“不要钱?”舜年道:“每月要交会费的,也得百来块。”
天熊看他床头、窗台都是理工科书籍和外文辞典。有一面墙新出现一排箱子,堆到天花板。他椅子一动,叮当脆响,低头看是闪亮的银餐具、银咖啡具。看来资产阶级的头面人物,已开始归还抄家的东西。问道:“刚才进弄堂,前几排像是大修了?”
舜年道:“是2号到14号吗?他们有重要海外关系,家产已经发还了。”
团支书听见家产二字,浑身一震,彷佛从前一度是班里困惑的焦点——舜年是真积极还是假积极——有谜底了。舜年瞥见,微微一笑,茅头尴尬。
天熊道:“小车有朋斯的,是单位的?”
“哦那不是的,是4号、10号吗?是市里的大亨。”报出名字。茅头道:“前一个是中央委员呢,造反派,原来是工人,小干部都不是。”
天熊道:“你们这里从前是私房呀。”舜年道:“所以就麻烦了,我家的外面关系太一般”——看一下低头的团支书——“力度就小了,房管所说先搬出两家,一共六家,都成仇敌了!狮子大开口提条件,不答应不搬。还骂我们,骂得难听,总是抄家时不该活下来!”
“那个帮过你们的?”
“他还好,他自己是房管所的,不愁。”
茅头替他叹道:“总是不讲理的人多,只为自己。你们这里是一级花园洋房吧?”舜年鄙夷道:“这房子不行的。”当年抄光,装几卡车运走,心空落落的,也卸去包袱。好容易习惯,视为身外之物了,却又有运回希望了,虽只是两千元钱和日用品······还是不公平,心情又不能达观了。他自认还是能保留些漠不关心的。全家最梗在心头的他哥的处境,已有好转,留场职工被找关系调到了四川——这是不能和客人共享的。
天熊道:“他是来我家,被我拉来的。无事不登三宝殿,想提醒你一句话。”
“哦,请讲。”
“有人到他那儿调查你。”
舜年问明是哪一年哪一月,淡笑道:“前一次我不了解,后一次是入团前的调查,例行的吧。”
天熊高兴道:“哦,是这事。多层保护色安全些。”茅头也喜悦地感慨道:“太好了,可见一个人踏进社会后,完全取决于个人能力,成分不算什么。”出口觉得愚蠢,收不回了。当年舜年入团表决失败,是因为团内马尔勇力挺,牛魔王拉人反对,连校长都没帮成。舜年应付的轻笑,突然开心道:“我坐过监牢了!”
两人直钩钩的看他,听他道:“我是装卸工,有时可坐驾驶室。司机高兴了,会让别人开。我早学会了,开过的。那天出事撞翻人我可没开——是个老头骑脚踏车突然窜出来的。两个人抓进看守所,还真有专门关司机的小号,分开关。老犯人抢饭吃,我饿了一夜。弄清后放出来了。”
茅头问司机可判刑,他道:“判刑啥人还敢开?只关两礼拜,等于是保护,责任是对方。汽车夫这碗饭难吃,外号是红马夹。马路上人多,卡车不能开慢,有任务的。你们觉得吗,现在人是多,像这弄堂,我们小时候进出不见人的,现在都是人。”又叙述自己的活,码头上扛大包,乡下挑稻一样,做完就休息。也分早、中和日班三种。有时放长途出车,半夜出发,生活不太有规律。他也习惯了。问天熊厂里可好,他爷娘几次问起。
天熊叹道:“我那是弄堂小厂,社会阴暗角落。”
诧异道:“工厂还不好?可以学技术呀。你不务正业吗?哈,我叫学技术是务正业的。”
天熊苦笑,问千乘道:“你厂里怎么样?”千乘说他的厂是三千多人,也是部属和市里双重领导,厂里不是压得紧的苦,是没人管的乱。二楼管生产忙煞,电话铃不断,三楼管政宣空煞,看看报纸吃吃茶。生产一年比一年糟,二楼骂三楼:“断命常委短委,平时人都不见,开会都是主席台。”工人是不管老少,只关心自己月工资。活是劳累的,又有毒气,所以都想当干部,可以不干活。他是专案组借用的工人编制干部,如果没外调,中国干部防修日——礼拜四那天——也要下车间劳动。他感叹道:“政治运动不断,看来并无必要。我有时去厂资料室,看新翻译的国外企业管理材料,蛮有兴趣。我看现在的工业体制太保守落后,要好好改革,当然不是照抄。”
舜年脸上掠过一丝嘲笑。天熊道:“为啥不照抄?啥人发达学啥人么。”千乘摇头道:“我觉得中国坚持用批判眼光看跑得太快的西方,讲究稳,还是有道理的。”
舜年道:“有啥道理?现在何尝稳了?不但是停步,还是大跃退。”千乘道:“好的地方总是有的,二分法。”
尖刻道:“举几样看看?所谓好的,就是假的。要么蔬菜便宜是好的?”
“是啊,现在是内紧外松,国富民穷。”
“国何尝富?”报出小报登的国民生产总值等数字。 团支书语塞,憨厚一笑,想舜年真是漆黑一团论者。
舜年问天熊:“去年你们厂有推荐上大学的吗?”
气呼呼道:“有一个女的,是头头指定的,哭得死去活来像发配充军。读了一学期,已经退回厂了。”
“有这种事?不是浪费了么?”
茅头道:“我碰上这机会的,上面寻过我,叫我去的。我豫豫豫豫,后来回头的。主要是厂里人头混熟了,还有公司和局里关系,丢掉很可惜。”
两人沉默。团支书的处境是他们想望不到的,是朋友,但天上地下。天熊问主人:“你单位里人缘如何?
“我和人人都友好,真友好的一个没有。”
佩服道:“我就不行啊。”
得意道:“有的人什么都可以是——就不可以算是人——我也和他友好的。”
天熊恨道:“上大学要考试居然是错的!我这辈子是休想了。”舜年道:“可以自己读么。大学课本我是早读完了。”
“我也读完了。”
“再找深的读!”
“给我看看。”
舜年递过几部书,外文原版的,书中夹着笔记和演算,熟悉的笔迹。天熊马上明白:他走在自己前头了,后悔没早来讨教。心理受到冲击:“你有自己专题了?”
“没有,我是几个方向同时深入,将来碰到什么,还不知道。”
两人一问一答,说得热闹。茅头听着,完全不懂,心里惭愧。等他们说尽了兴,他出语惊人道:“我想起个事,董明娜一个儿子死了。”天熊平静。舜年吓一跳,当年董老师对他不错的,全班抄家他也跟去,见过这儿子。茅头说车祸经过,又说上个月班里一对从前就要好的同学结婚了,要他们猜。两人对看。茅头报出名字,天熊道:“从前就?看不出来!”舜年讥讽道:“他们是秘密活动,被你看出来还得了!”
天熊道:“他结婚请你?”
茅头道:“我没去。女同学结婚的不少了,夏百芙爷娘叫她嫁一个什么亲戚,她不肯,闹得厉害,要自杀。”天熊几乎跳起来,茅头却住口了。只得问是何处消息。千乘道:“你们俩是清高分子,独往独来的,别人都是一帮一帮的,女生也一样。夏百芙她是和——”
舜年厌烦道:“这种人,别去说。”茅头只得住口,他对老同学的踪影还有兴趣,也许团支书的魂永远附身?本来一场分配,同学撒向全市和外地像撒芝蔴,马上不见。只有得意人才打听别人,见故人如衣锦荣归。失意人只想隐姓埋名,路遇还掩脸躲开呢!当然,他不是刻意打听,是外调的找他。他想起道:“马尔勇的人也来找过我,他入党预备期了吧?”
舜年道:“好像是的。”天熊道:“你们来去?”舜年道:“是的,他一年要来这里好几次。”
天熊道:“牛魔王如何了?”千乘道:“他那里没人来,他哪能入党?不过他的事情,有人告诉我。”小心住口了,因为知道舜年恨他,也许又高傲的不屑听。舜年没表情。对天熊说了几句:牛魔王到内蒙后,红过一阵子,爬到副连长。还是老毛病,把别人推在前头,他在后面拉一派打一派,结果出了事,惹恼军宣队,削职为民。他又做矮子,巴结军宣队,做他什么领导的毛脚女婿,在呼和浩特生根。谁料那是林彪一条线的,一下子垮掉,他现在忙于反戈一击,划清界线······
天熊开心道:“很传神,象他做的事!”舜年透一丝嘲笑。
天熊道:“我们这几届学生,将来是开不成校友会的。”千乘点头:“插队的先不肯来。”
舜年讲笑话:“我将来有儿子,也叫他做装卸工,为三代红打好基础。”
到烧夜饭时候了,敲门声,要拿一点粉丝,舜年拿出,交接时外面人眼尖,认出天熊,他忙站起叫秦伯母。两人站着说话。秦母道:“你们老同学,吃了晚饭去。”舜年说当然。茅头脸涨通红,他是非常想望、十分愿意,可是坚决拒绝了,而且动身告辞。舜年语意不明的笑道:“坐到这时候,就要走了么?”天熊知道吃饭要上楼,他未必要人家知道底细,也说有事要走了。
舜年让天熊挑了几本书,又让他们拿好酒,每人至少一瓶。茅头不好意思,天熊替他选了一瓶。送到后大门,坚决让舜年留步了。
两人走出弄堂,还在激动中。茅头道:“这个人还是这样呵。”
“怎样?”
“颇有点贵族习气。”
天熊哈哈一笑。寻话道:“你上大学不该辞掉。”
叹道:“功课非我所长,家里学习环境也不好。”
“搞专案就有出息?搞一辈子?”
“我讨厌搞专案。”
天熊停步了,在弄口的花坛边坐下。千乘坦白道:“厂里工宣队派去上层建筑的,大部分正式接合进领导班子了。退一步讲,就工业系统本身,公司、局的革委会里都有厂里上去的人。我对经济体制又有兴趣。”
恍然道:“你动这脑筋!”
叹道:“也是单方面想法,没把握,只好耐心等着。从专案组到工宣队,谁能帮我忙呢?哦,有个事情我有点吃惊,鲁聚奎你听说了吗?”
“鲁疯子!他出事了?”
“他去的厂,两派闹得凶,他加入一派,后来得势,他入团入党,乘直升飞机,是局团委副书记、团市委委员了。”
骇然道:“他根本没头脑的,还书记!团市委要变疯市委了。”
千乘也是摇头。近来他颇有身世之感了,他父亲专案审查的市里领导,渐渐复职了,而他仍是小科员,将来要饱受不愉快的目光。他自己进厂后审查的“厂走资派”,十二级的老红军等人,也已解放,复职快了。会对他有好印象吗?他对天熊吁气道:“有一点我是看清了,我的前程也是一片漆黑,摸索至今,见不到一丝光亮。”
两人分手时,天已全黑,路灯暗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