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虎者》第二部 五一 嘉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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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熊的表弟戴嘉骅是到外地乡下插队种田的,据说非常艰苦,可是要结婚了!

这消息是他自己上门来说的,天熊和家人都不在,他坐沙发上等好久,跟梁芝说的。

于是天熊去回访了。戴家住的是四十年代造的简陋欧式里弄,弄名浪漫,叫爱之村。当年营造商见缝插针的造在矮平房本地人居民区,每幢没有庭院,整弄没有围墙,和平民区甚至贫民窟浑然一体的······这是他爷爷出国后,国家没收房子,赶他们去苏州干校,回来后另外分配的间半式房子。楼上是正式的半间,楼下是半间的半间——二房东从前一拦二分租给房客的。二楼的大间和全部假三楼是一个解放区的革命作家,有点级别的。底层一间是黄色汉奸大作家的未亡人,嘉骅曾带天熊去那里坐,胖老太大谈郭沫若往事······另一半半间住离婚的香港来男演员,颇有名气,和嘉骅是忘年交,文革一开始就自杀了。

天熊到得他家,见后门口一群小男孩,围住一辆大红摩托车好奇,东揿揿西摸摸,那年头这玩意儿稀奇。蓦地后门一开,顽童有准备的逃开。出来人骂道:“死小鬼讲不好了?要吃生活是伐?啊呀,天熊,你好你好!快快请进。”天熊问这车子,嘉骅神气道:“是我买的,我现在经商了。弃农经商!”手里拿着香烟,镀金的进口眼镜,长发盖住耳朵。胸前插几支钢笔和小计算器,像个生意人了。把天熊让进半半间,同坐唯一的长沙发——夜里就是他的床。房里琳瑯满目,到处是廉价的小花瓶、酒具、孔雀毛、绢花、绒花、宝剑、吉他琴。唯有雕狮爪的西式小茶几和八卦青瓷古花瓶是沉静有品味的,表明这家里至少有一人是有真眼光的。墙上有幅托过的条幅,写太白句: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落款是有小名的新书法家,敢这样写,算有魄力的。沙发底露出扁担头,表明主人有种田经历。

嘉骅泡茶敬烟,兴奋道:“你人好,一眼没架子,所以我有事第一个寻你。你脚好了没有?我现在是企业家,重要物资的战略家、外交部长。经手的钞票场常常几千几万的——夜里没灯也能点钞票,决不会错。公社让我开了一爿铁工厂,打镰刀、剪刀、菜刀、铁锅,正在发展中。厂离不开我,我人不在,啥都不顺了,我一回去,马上有条有理。可是采购又只有我行,我在全省和上海有关系网,四通八达的,人托人,都是朋友。摩托我替人买了十部,大卡车也好几部!”天熊道:“哦,乡镇企业这么活跃了?”

陡然想道:“你弄得到钢吗?愈多愈好,只有一、二吨也要。”

“我们是做酒具的。”

“供销科你有熟人吗?做这行是七搭八搭的,酒杯,铁模子谁开?开模子工有没有?你挖得出来,我付高价!”

天熊想到铜匠间,自己到现在进不了,叹气不语。嘉骅道:“没关系,我别处觅得到。我的朋友多得吓人的,今天是难得有空!我最近认得一个高干子弟,北京来的,爷是部长,丈人是中将,自家是管国防工厂的,厉害吧?”

“他自己吹的?”

“不会假的,姓詹,詹天佑的詹。”

愕然道:“詹叔清?”

“你也认得?”

“别去找他。”

“为啥?他又不是骗子!我的社会经验丰富啊,三教九流,瞄一眼就有数。高干没钱,华侨没势,我全知道。我来你家不是为这事,我要结婚了,特请你光临吃酒。长辈不一定请了,表兄弟们聚聚。帮我拉一下晓风、厚哲、厚信,我怕他们不来,都是老古板人。”

天熊道:“没问题,会来的。厚哲已上调回上海了,商业局。家骥你请不请?”记得他俩的怨仇。

“请的,我不记这种小人仇。”

天熊想起他胡闹当司令时的女秘书,见过一面的,笑道:“你新夫人我见过吗?”

“不会,我插队后认得的,也是上海人,你们见见!”出房门在扶梯脚喊:“玛丽,玛丽”,没有反应,他登登地上去,不一会护送他的宝贝下来。鲜艳的外销处理的绸睡袍、绣花鞋,自己用火钳烫出的长波浪,脸相确实美,线条分明,给画家做样最好。身材饱满,袍子也遮不住。她慵懒的如熟人般和天熊招呼过,坐下后头靠在嘉骅肩上,如西洋油画里的女人。天熊不好意思看她,嘉骅却紧盯他的表情,要知道他的打分道:“怎么样?九十分?八十五?”拍女人腿道:“看得出吗?她有英国和马来西亚血统呢,是真正的杂种!”玛丽只是微笑,听惯这样赞词。

嘉骅拿出一叠照片道:“我们的结婚照,你拣一张。”都是黑白的,自己放大的,胶卷和技术都差,人的表情极放松大胆。天熊没要,嘉骅硬是拣一张,签了大名送他。天熊直觉的对玛丽有好感,因为不是邪门女人,也并非做作,只是单纯、直露而已。嘉骅介绍道:“我的泰山,是医学院有名教授,从前在南京,是宋美龄的保健医生。他本来看我不顺眼,要玛丽别种田,回上海吃老米饭,他包找个工厂女婿。可是玛丽不肯,因为她爱我,离不开我”——伸手摸玛丽的脸,挨一下打——“我丈姆是疼我的,她兄弟在香港,将来我们能出去。”拿出个洋式呢帽,头上一套道:“丈姆送我的,象征对毛脚的满意!”玛丽一掌把帽子打落:“轻骨头。”

嘉骅问明天熊在厂里还是工人,也没有女友,不以为然:“这么多年了,你会一事无成?你看我赤手空拳起家,到头来美人事业两不误!插队锻练人啊,我感激下乡,赞美下乡!当年我去乡下,女学生看中我的蛮多,我全没意思。后来去公社开会,看见玛丽,我像饿狗看见肉包子,激动得浑身发抖——”天熊好笑,玛丽道:“呸!碰见你倒霉!就是会吹牛,连我进厂做工人也没解决。”

“做厂长太太不是蛮好么?何必做小工,一天忙到夜像乌贼鱼,才一元钱!天熊你不晓得,她是思想好得极左的人。”

“你呢?打摆子发高烧,还要人扶着下大田。”

“还不是为你?讨你欢心我是吃足苦头,插秧比赛、割稻比赛、挑担比赛、背语录忠字舞比赛,我脚骨扭筋,名字上公社知青积极分子红榜,她才答应跟我了!女人太可笑,我当厂长靠这些比赛?”

天熊知道嘉骅没有女人是过不了日子的,而且愈多愈好,这是他做人的理想。源头一时看不清,但他这样荒唐,他娘是支持的,他爷不表态,皱眉头。

女人正眼端详天熊道:“嘉骅讲你条件老好的,会没有户头?想调个新的?”嘉骅道:“对,我们来出力。玛丽你在上海的同学不是很多吗?你们是有名的女中!要最高档子的,我这表弟家里是——”开始吹嘘,天熊制止不了。玛丽寻思道:“林一兰好像有了,否则是很配的,那就丁丽萍吧,她样子好。喂,你有婚房没有?要有,我一个月里给你看几个,包你有满意的,肯定漂亮,带得出手,你们男人想什么,我都晓得!”

喝采道:“好,办成了我们是媒公媒婆,三十六只蹄膀跑不了。”

客人索性闭口,随他们说。女人性急道:“你应一声呀,这么不爽气。我看得出你一心想要,嘴上不敢说。不像上海人,倒像乡下人了。”

天熊是真诧异,现实社会有这样不顾现实的快乐青年!恋爱得这般简陋、天真、原始!还真是不错······嘉骅道:“你恐怕是有了,不必瞒我呀,结婚要请我的!阿拉乡下头多的是山芋、大萝卜、珍珠米,摆酒那天我扛一麻袋准时赶到,众人面前,往地上一倒,哈哈。”

天熊知道他荒谬,琢磨他的真实处境道:“上次你姆妈说,你想回上海么,留下当厂长了?”

“厂少不了我。”

女人冒火道:“ 屁话!你没头苍蝇一样,成天乱飞,做坍面子的事体还少?每天结交的都是些什么人,乌七八糟的狐朋狗友,十句话九句假的!又都是烂屁股,一坐下不肯走,讲反动闲话。你是他们戴家真亲戚,难得来,好好骂骂他!”

“说话是要注意。你那个姓詹天佑的朋友这里来过?”

“老詹么,没有,他回北京了。他问我市革会里有什么熟人。”

“你怎么说?”

“我骗骗他,说从前有的,不联系了。”

女人对天熊道:“ 你看他这个人!”

“采购这碗饭,是难吃的。”

女人道:“就是,税务局传讯他几次了。”

嘉骅沮丧道:“别胡说,扫我兴。公社和县里表态了,只要我采购有成绩,可以带玛丽长住上海,两人户口迁县城,农转非。对我来讲,是目前最好前途了,我不糊涂吧?天熊你讲呢。”

客人点头,又环顾斗室道:“结婚结这里,还是楼上让出来?”女人瞪圆眼:“楼上肯让?太阳从——”

嘉骅为难道:“这间是太小了,玛丽面上也不好看。可是,反正是临时的,家又不安在这里。眼下我和玛丽有两个分歧,你给评评看:我有个华侨朋友要出国不回了,有大半套家具让给我,床、酒橱、西餐台五样,只要二百元。进口柳安木,法国式的。她不懂,硬是要上海凭结婚证明买的四百元一套,酱油色杉木家具,样子土得吓人,要摆给人看,办过酒还要办托运,用火车运到乡下去给乡下人看!”

女人道:“你买几件旧家具不也是托运吗?那怪模怪样,人家以为是不化钱马路上拣来的。没钞票就别说大话!我们家花得少?四床铺盖总要吧,一对樟木箱,人造革的拿不出手!一条毛毯,也要三、四百元。”

嘉骅笑道:“你听这种妇道见识,又不是我要你们这么办的。还有就是办酒:我请得到莫有财厨房的大菜师傅,在家里摆酒多自由,反正总共三桌!丈姆口气非要上海滩大饭店,三十几元的高级酒水。可是那饭店贴了民兵告示,不许敬酒,不许放音乐,七点钟就赶人,还有什么趣味?”

玛丽道:“在这儿办,也要邻居肯让你地方!平时烧菜都转不过身。”

嘉骅道:“他们肯的,大不了送点菜!女人家就是瞎操心! 不过讲到仪式,我们是一致的,一定要隆重!那天下午,从我舅舅家,林卡利公寓门口出发,叫好三部差头,第一部玛丽和我,和男女傧相。第二部是我丈人丈姆。第三部长辈贵客,比如天熊你的爷娘。车开到朋友家一个空房,作为礼堂。那里已布置好了,录音机开始放结婚进行曲,代替乐队。万一借不到带子,就放智取威虎山。我穿‘毕中’,黑皮鞋,白手套,手握一束塑料鲜花,或者应该是一支蜡烛?她穿白连衫裙、白奶油船鞋,挽着我前进。傧相是在我们前面走还是后面走?旁边的小鬼撒红绿纸屑。我们立定,互相换戒指,问人家借两只铜的冒充一下,无非那么回事!再向双方爷娘、来宾鞠躬,互相鞠躬,都有人照相的,作永久纪念。之后请证婚人讲话,是我们县里农业局副局长,一个土八路,他说那时正好出差在上海。完了再上车,装回家,吃酒席。这时玛丽换大红外套、黑裤子、小包头结带子皮鞋。闹新房时再换有尼龙花边的睡衣睡裤、丁字形皮鞋。”

天熊道:“这像是解放前的中西式么,现在上海又行这一套了?”

嘉骅道:“是啊,有什么办法。我姆妈说这都是歪门邪道,正规是大礼服换西装。兜纱长裙换旗袍高跟鞋。喏,你这套全懂,玛丽就不行了。”

玛丽道:“少吹吹吧,礼堂在哪里?”

泄气道:“当初人家是答应过的。”

天熊不理解他这么困窘还要套个家累,要面子不肯求人,心里同情。沉吟道:“我外公房子已经发还,底层两个大间有一间住了人,一间好像空着。你要的话我去问一问。”

惊喜道:“当然要,不过,不好意思。”

“这没什么,你为它当时出过力、倒过霉的,不以胜败论英雄!做礼堂又做洞房,暂住一个月没有问题。”他知道外公对外婆的亲戚有感情,那间房也确是空着的。看表道:“好吧,我走了,你爷娘在吗,我去打个招呼。”

“爷上班,姆妈病假在家。”

天熊三脚两步上楼,去朝南的半间。嘉骅娘钱芬正懒在床上弄绒线。天熊叫伯母。不肯坐下,说就要走的。这间房只十六平米,一个带夜壶箱的大床和五斗橱就占了一半。没有大橱和正经方桌、椅子的,花里胡梢的东西沿墙摆得拍拍满,天熊看到自家厂出的波西米亚七头尊酒具,灌了红绿水,不禁发笑。

钱芬不知道借外公房的事,在吹礼堂的豪华布置,楼下吵起来了。声音有嘉骅的,似乎在赔不是,对方不饶。钱芬不敢听,要他把门关了,天熊乘机辞走。一个粗汉子在嚷:“介小一笔钞票拿不出,做什么生意?你脱头落坯,我怎么办?讲起来都是朋友,做出来事体怎么样呢?”邻舍有围上来的,有的平时对戴家不满,看笑话的。嘉骅发誓赌咒,十分难堪。

天熊听到数字,不算多,自己今天想也许要送结婚礼,正好带了的。于是拉嘉骅一边,背人小声道:“这钱我有,是否值得?”嘉骅点头,接了钱大激动,返身骂那人货质量不行。那人出门,拿出随车的一把产品让大家看,看品牌,看东西。嘉骅大喝一声道:“别卖野人头了,这些东西全给我,连上次的,五十行不行?”

“你讲什么昏话?连二十三块没有,还五十!牛皮拣大的吹!”

天熊帮腔:”你别管他!你肯不肯?”

“这是百把元的东西。再说他又没钱。”

嘉骅得意:”你小子没种了。”

那人弄疑惑了,把产品拿来掼他面前,伸手不语。嘉骅蹲下验货,挑剔毛病,然后掏出钱,拍在那人巴掌上。大家意外,那人道:“你厉害,玩这一套。”不过好像是高兴的。

嘉骅得意到天上,教训那老供销,发现天熊已经不见了。

天熊回到家,感觉嘉骅这样荒唐,难有平安顺利的结局。看了一会“被送”的相片,有点体会:美人相貌,端庄之外,最忌一览无余。得有点迷茫、朦胧神情,不可捉摸,才美。玛丽缺的,就是这个。而属于他的美好记忆里的晓芬、国容是不缺这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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