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往事
作者:曹怡平宫二的父亲宫羽田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于是,当叶问欣然赴宫二在金楼摆下的霸王夜宴后,便有了一个念想。在那场点到即止的对决中,充满了王家卫式的暧昧和欲说还休。西方人善用歌舞片调情,按照西方人的理解,调情是无需兑现的性交允诺;中国人善用功夫片调情,按照王家卫的理解,调情是无需言语的一生相托。
宫二给叶问传递的情爱讯息仅一句:“叶底藏花一度,梦里踏雪几回。”叶问对这一讯息的回复是:“一念既出,万山无阻。”此处影像饱含默片潜质,宫二与叶问以书信传递情爱讯息,影像则直接呈现二人的书信内容。叶问的妻子曾言:“夫妻之道,在于无声胜有声。”他们没有言语,却是彼此欣赏、钦慕的知己。
在金楼夜宴上,二人还有相距仅0.1公分的肌肤之亲。可惜的是,万山无阻的一言既出,不幸落在了时代翻转的身不由己中。战乱改变了叶问一家的生活境况,40岁前不愁吃穿的叶问,瞬间滑入兴亡百姓皆苦的滚滚红尘。
所谓的时代悲苦,是悲苦得让人无法开口说出的悲苦。万山无阻的约定注定无法践行,但一念既出的物证还在:先是为远赴东北准备的貂皮大衣,后来变成了大衣上的一枚纽扣。虽然承诺无法兑现,但那点念想却还在。这是民国时期中国式的暧昧,忘不了,也不想忘记。
对宫二来说,师兄杀父和报杀父之仇演化成她的悲剧之根,这条悲剧之根开出了黑色大丽花。为了取得和师兄绝命之战的资格,她必须退掉婚约,不婚嫁、不留后、不传艺。对民国的女人而言,断发如断头。在断发之前,宫二剪一缕乌丝,化作灰,留给万山之外的叶问。她知道,在自己最好的时候遇到他,已是幸运。但人生往往有悔,因而有趣,剩下的,只有这点念想。这是民国时期中国式的暧昧,要说的很多,一切又尽在不言中。
万山既阻,二人要各自完成在世间的修行。在悲剧面前,人容易见自己、见世界。宫二始终如刀,“宁在一思进”的悲剧收场是,为了面子,伤了里子;叶问始终如刀鞘,知藏、知退,在真实的世界扑面而来后,他还知以退为进。
常言道:“性格决定命运。”这一看似平凡实则非凡的判断,既可以说明二人的情爱只能如同那场过去式的夜宴,只能点到为止地留存在过去的岁月中,又可成为二人境界、格局高下之分的完美注脚。
乱世中的一代枭雄们(宫二、宫羽田、宫羽田的师兄、八卦拳宗师)常常落在悲喜交集中,因而见自己、见世界易。悲喜交集始终将人框定在小我范畴之内,因而见众生难。宫二的一生,按照她的自知之明:“我是从小看着我父亲跟人交手长大的,听得最多的,是骨头碎的声音。我爹常说,我这种人,唱戏能成名角,出家能成高僧,因为我会迷。在我爹身上,我看到的不是招,是意。”这是“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的境界。很可惜,“看山不是山是要死人的”(木心语)。宫二的人生和武艺,便留在了“看山不是山”的至善境界。
要超越看山不是山,重归看山是山的境界,则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胆识和气度,唯有如此,方能逍遥于悲喜交集之上,走到人生的开阔地里去,方能见到众生。
经历了乱世的动荡、飘零,二人在20世纪50年代的香港有了一次久别重逢的相遇。远离自己时代的宫二,成了看病的药师;与之相似的八卦拳宗师,则成了白玫瑰理发厅的老板。而叶问,却在不属于自己的时代里,执著于仅存的一点念念不忘,引发无数众生的回响。
电影结束之际,苍然的墙壁上出现了佛像的影子,这正应了“有一口气,点一盏灯,有灯就有人”的武林俗语。《一代宗师》里的宫羽田、其师兄、宫二、八卦拳宗师,是顺理成章的一代宗师。在属于自己的时代,宫羽田、其师兄、宫二、八卦拳宗师都能有所完成,在不属于自己的时代,他们选择寂然行过。
马三是顺理成不了章,逆理也成不了章的武林过客。叶问则不同,他顺理成章,逆理也成章。在属于自己的时代,叶问在意的是整个武林的大格局;在不属于自己的时代,他还能仅凭那点念想,把有灯就有人的俏皮话变成大实话。
在《一代宗师》的末尾,有场戏用了《美国往事》的原声,这是整部电影的点睛之笔。在这部讲述民国武林往事的电影中,许多人是行过,而叶问是完成。他的完成,是在见自己、见世界之后的见众生。
电影最让人感动又欷歔的地方在于,一个人,如果出生在不属于自己的时代,该如何安排自己的人生?对此,昆德拉也有著名的提问:“如果哥伦布在今天这个存在千家航运公司的世界上,他将成为什么样的人?”
按照昆德拉的看法,哥伦布很可能会成为航运公司的经理,而莎士比亚则会沦为好莱坞的编剧。在宫二、八卦拳宗师错置的人生中,《一代宗师》应了昆德拉的看法。但王家卫眼中的叶问,却可以改写问题的答案。生活在武侠行过时代的香港,叶问仍传灯无数,因其坚持,终成一代宗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