组诗--黄亚洲

好玩的,新奇的,开心的,思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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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黄亚洲老师编剧的“邓小平”正在中国热播,这是他去年夏天化了几个月时间完成的。从去年10月到今年4月,他又完成了一部几十万字的长篇小说和一本收录了45首诗歌的“曲阜”诗集。近日我们一起出游,在17哩的海边,我就亲眼看见他坐在礁石上,拿出他的草稿纸,不管周围是嘻闹的孩子,游客,聚神专注地写下了“北加州海岸:十七哩”。

组 诗
再写美国西海岸

黄亚洲

六个老男人走过我的晨窗

像一只波浪形的省略号,这六位老男人
在我晨窗前走过,在每一天
第一位,手上有梅兰芳
最后一位,腰间有杨子荣
打虎上山是波浪形的

与跑过他们身边的那些
呼哧呼哧的年轻黑人与白人不同
他们是老男人,大陆或者台湾来的
他们慢吞吞,像迟缓的波浪
六个里有三个把双手放在背后

二胡、鼓板与千回百转的唱腔
使得大草坪上的晨风与尖锐的美国乌鸦
相形失色。这六个老男人
依次铺开大陆各省、台湾与林海雪原
他们佝着背,让中国的版图,在美国长街上
波浪形前进

这就是中国男人。他们总是背负着故乡
二胡与鼓板,是他们心底的乌鸦
他们总是波浪形前进,在每一天

他们要走完
宽阔的太平洋


仰卧大草坪

再没有比仰卧于草坪更加惊心动魄
天空里所有的蓝色与白色都压在我身上
我像一只翻转的蚂蚁
大地的汗毛与我背上的汗毛混纺在一起

一只金龟子爬到我耳边,低声说
青草的香味是今天刚换的
两只蝴蝶在远处恋爱
不愿意现在就过来为我打扇

为了使我更像一个圆心
树木挽着手站成了一圈
它们站得很远,影影绰绰,高高低低
它们想让我的领地与天空一样广大

鸦群飞过我头顶的时候,不可避免
我想到了死亡
我真切地听见了哀鸣的声音。这是不是在讥笑
我这一生真的没留下什么,恰如一只蚂蚁?

幸亏后来又有一只鸽子飞过,让我忽然想到
我可能是它一根不慎掉落的羽毛
因为我这辈子还算得善良
我没有交出我全部的良心

仰卧在美国的草坪上,就不能不想到生与死
美国给了你一个圆心的位置
它让你思考一切,让白云擦拭你的紧张
哪怕,你真的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蚂蚁


连美国的风也那么淡然

美国的日常生活,干燥、稳定
这有点像美国的风
连美国的风也那么淡然
中速,讲礼貌
左边的树摇了三摇,右边的树也摇了三摇
然后它走向大草坪
草坪里的小野花普遍点了两下头
好像在接过各自的选票,彬彬有礼

连美国的风也雍容大度
不紧不慢,一切均按交通规则
美国的生活都是计划好的,没有抓狂的事情
美国的风里的氧气,以及PM2.5
都很自律,讲稳定
不讲戏剧性

这是一个台风眼里的国家
和煦,风平浪静。虽然周遭很远的地方
几乎一切动乱与嘈杂,都与它的力量
直接关联

连美国的风也有条不紊
旗帜上的星星和横条一律秩序井然
所有的汽车与街道都是精密的传送带关系
在台风眼里你感觉不到战争
黑夜来临的时候
乌鸦就整齐地降落

然后,就是草尖与野花的精确摇摆
彬彬有礼
在美国,连自由的风
也是军队编制,缓慢而精准


坐在美国西部看书

身旁是这条路总是想拉我去很远的地方
它派出一辆接一辆的车来拉我耳朵
小轿车缓声细语
大卡车义正辞严

我端坐于一把大大的遮阳伞
手里是一册线装书
我其实已经到了很远的地方
孔夫子在两千五百年之遥邀我入座杏坛

我与美国的一条街路隔着一堵矮墙
还隔着一群细叶子灌木与一群爬山虎
它们都知道我与美国
有点背道而驰

但它们不知道还有一个中国成语叫做殊途同归
在时空的连接点,那个成语总是在偷笑
我当然心安理得。线装书的霉味夹杂着草香
美国的太阳,被推在头顶半米远的地方


旅居美国西部:

小园子 天刚亮,小园子就沸腾了
石榴的红花潮湿得像要燃烧
灌木一齐扯着自己的头发往上窜,满头大汗
每一支草尖都在激动,高举泪水
我这才明白老天提着一把细雨,已在昨夜
偷偷浇了园子

连空气都显出了莫名的激动
它想膨胀起来,想在湿漉漉的草尖上跳舞
它的这种失态的样子
叫做风

来了只小灰雀,选择一根花茎落下
它是来喝水的
它飞起,兜了一圈,又落到另一根
那是它想再喝

繁忙的美国忽略了我的存在
这个国家只把我跟灰雀、灌木丛、花瓣、青草算在一起
甚至,只把我视作草尖上的一颗露珠
知道再过十六天,我就会被蒸发

我蒸发在航线上的时候,或许
只有空气有点激动,它会在小园子里向我挥手
它挥手的那种模样我已经认识了
叫做风


美国西部的山间公园


比美国历史长久得多的大树,夹道
迎接我们
它们一位位胳膊扭曲,脸色斑驳
全是复杂的印第安表情
许多树老残了,胳膊与断腿撒落一地
这有点像人类后期的命运
我不知道这是自然博物馆
还是人文博物馆

山路中途,藏着一个静悄悄的牧场
牛在吃草,羊也在吃草
猪没有吃草,在叫
它的难听的低音与云雀的高音混在一起

据说美国有无数这样的生态公园
便于让孩子们钻进大自然的年轮
在那里碰见植物与动物,以及
长大以后的自己


中午,蒙特瑞的渔人码头

坐满游客的大艇开出去了
挂着海盗旗的小船也开出去了,
可是 码头那密密麻麻的帆樯的森林
依旧那么茂密

海鸥,以松鼠的名义
在森林里跳跃

鱼,也以甲虫的姿态
在透明的土地里爬动

我坐于海鲜小店,喝一碗奶油海鲜汤
海鸥一定是闻着了香味,围着我尽情舞蹈
它们的兴奋我懂,它们是我的同谋者

再远处,一只海狮趴在铁锚上一动不动
对周遭的热闹,它看得很是淡然
它的慵懒与自信,有点像美国政治。它没有天敌
在整个中午,我都注视着它
眼含热泪


北加州海岸:十七哩


这些悄悄趴着的黑礁石是一群偷渡的东西
它们在海浪的鼓动下试图上岸
在整个十七哩,它们都做着同样的动作

周身披着伪装网,那是海藓和藻类
从太平洋的深处爬出,试图登陆美国
它们的目的,显而易见

这一刻,风很大。好在又是顺风
太平洋推着屁股的力量也很大,一波连着一波
所有的礁石都憋上了最后一口气
岸上没有国民警卫队,只有我这个写诗的
偷渡成功在望

在整个十七哩,都是这种危急的局面
礁石的数量,估计是两个集团军
它们已经憋住了气,牙关紧咬
小螃蟹是他们脸上的汗珠

我坐在惊心动魄的地方写诗
涛声告诉我,行动已经开始
我也必须把十七哩的情势透露给大家
结论是:美国,确实是个
值得偷渡的国家


十七哩,来自鸟岛的鸣叫

构成鸟岛底部的,是一大群趴着的海狮
而鸟岛的中部与上部,则全数交给了海鸥
以至于远远望去,这座褐色的小岛
是一只海上的刺猬

海狮呜呜的鸣叫声传过来,
像是 人类欲望满足的声音
鸥鸟那种尖利的口哨,毫无疑问
表现了人类的轻佻

这些声音现在都落到了我的稿笺上
诗歌优美的情操接纳了它们
在海洋与陆地拼接的地方,我想
也只能选择这种声音填补缝隙

让我的文字描写到海岸的时候,永远
不要出现滩头阵地、爆炸、登陆艇这样的词汇 这类词汇,
永远只以鸟粪的形态出现
不准进入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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