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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虎者》第二部 五二 洋相
这时,在爱之村的半半间里,未婚小夫妻俩正磨擦。玛丽道:“你吹得天花乱坠,家具影子都没有!我的皮鞋只有一双丁字形是新的,照你吹的那样,至少要四、五百元钱。”
嘉骅道:“可以借么,刚才我表弟,气派如何?问他借个几百元,他会肯的。”
“人家已经救急,填了你的亏空了,你还好意思开口?我是做不出。”
“本来没你的事,我的表兄弟么。还有其他人呢,真的条件很好的。”
“人家不会睬你。”
“你就是打击我。”
“哦哟哟”,女人突然难受,脸都变色。嘉骅把她在沙发上放平,按摩并倒来开水。女人缓过来,怨道:“都是你不好,让人家到时候看出来,怎么办?老法闲话蛮难听的,你看见我爷又吓的。”
“现在当然是吓的。”
“结了婚你想翻毛腔了?坏坯子。”
“阿拉玛丽就欢喜坏坯子,有味道。”
“滚,哦我真的不要吃水,想吃点瓜。”
“白兰瓜?我出去转转,队伍长我不排的。”摸摸口袋,分文没有,上楼去讨点买瓜的钱。他爷戴季龙已下班到家,听说了天熊救急和借用他外公房子的事,他不安道:“我看算了吧,又要去麻烦人。”钱芬瞪眼道:“这是天熊自己提出来的,什么麻烦!我看这孩子顶好的,有同情心。”
嘉骅道:“爸,你别愁。我先去看房,让大地主喊一帮小鬼去收拾,很容易。”心想又得花钱,环顾室内简陋陈设,显得山穷水尽,刮不出油水了。
钱芬和儿子脾气一样的,所以没半点积蓄,还欠着债,两人又是小工资。每天等着发薪日的!大概解放前日子太好过,现在老天也对他家不公了:四个孩子,分三处,全都外地种田,一片红,膝下一个不剩。这样家庭,钱多也不够用······
嘉骅问晚饭吃什么,娘道:“正商量呢,一点菜没有了,想叫你爸去买面条,他犯头晕病。”
儿子说他买瓜顺路带来,接了几张角票和粮票,下楼了。和玛丽再会,女人说要睡一回,嘉骅关房门上假挂锁。弹簧门锁坏了没法修,门框木头酥烂了。
玛丽迷糊睡着,外面有人敲门。她懒得去理,那人竟熟练的拿下挂锁进屋,是个浓黑粗眉的大眼睛胖女子,穿着时髦,不客气的从到脚打量玛丽。她不是天熊见过一面的嘉骅当司令的女秘书,而是天熊见过多次的高中别班女同学。文革最乱时嘉骅做司令,人马主要是这一带棚户区中学生。小孩王“大地主”说他有邻居是华光附中的,引来见面。嘉骅马上说起他的表弟天熊,雷植弟说知道,报出他的班级,说他如何有名。于是两人密切。
植弟毕竟是高三学生,看不懂这种胡闹,没参加组织,而成了他的女朋友,是戴家常客。她分在本市工厂时,嘉骅去了外地插队。她夜班前和中班后逢家里挤,就上这半半间睡沙发。嘉骅娘不反对,种田儿子有工厂媳妇是光荣的。嘉骅回来探亲,她依然来睡,好像家庭一分子。嘉骅要乘机揩油,她没法拒绝,自己送上门的······她又是很贤惠的,每逢嘉骅认真要猎新女子,她就自动退后、消失,好像是最便宜的后备人选······不过这两月她没来过,因为自己要认真结婚了。碰见大地主,听到新闻,才来看看的。
玛丽被她看醒,问她是什么人。植弟说是戴家老熟人,也可说是亲戚,问她可是嘉骅的未婚妻李玛丽。玛丽马上相信。毕竟是女人,比天熊细心多了,看着玛丽的肚子问登记过没有。玛丽脸通红,说谎点头。植弟恼火,以后没法来走走了,严厉地问她何处工作。听完解气的冷笑,他们不过是乡下夫妻!
植弟问结婚用品可办齐了,要看看。玛丽开矮柜一样样让她过目。植弟看都是廉价货,比不上自己的,不免得意。而女人是奇怪的,竟交流讨论了,这个合算,那个买贵了,差点争吵。植弟看出她心眼少,比自己幼稚,到底小了五岁。突然摸她手指,是光光的,疑惑道:“嘉骅娘对你满意的?”
“是啊。”
“怎么没给你?没说过?有传家宝的。”
“是不是说钻戒,金项链?”
“是啊,还有个翡翠戒,是祖传的。埋在花盆里——。”
“才逃开抄家!是不是?都是吹牛,戴嘉骅是什么人,他就是靠吹!”
两人大笑了,植弟最后一点存疑和遗憾消失,她被嘉骅母子骗到现在!早惊动了隔壁的未亡人,爬上二楼报告。戴季龙连忙下来看,脸色陡变的尴尬道:“是植弟,怎么好久没来了,上楼坐,他妈妈在。”植弟已经讲畅,满意道:“时间不早了,下次来看姆妈。”一溜烟消失了。
玛丽问她是谁,未来阿公吞吞吐吐,她起了疑心,怎么也叫姆妈?
植弟才出爱之村,迎头撞见拿着面条和瓜的嘉骅,冲他冷笑。嘉骅寒毛直竖:“你啥辰光来的?”
“有一会了,跟你新夫人也谈过了,她在哪儿上班啊?”
嘉骅支支吾吾。植弟道:“你口气大,上海市里谁、谁抢了要跟你,人呢?她可是乡下插队的,还叫玛丽!”
瞒不过而叹道:“今非昔比了,人家看不起我了,你也是的。”植弟不饶道:“你也有不吹的辰光?再吹呀!钻戒、翡翠戒!花么老花,穷么老穷!”
男人老羞成怒,翻脸骂道:“怎么,货色比你差了?身段、番司比你推板?人家爷是教授,你爷呢?别当我是聋子瞎子,你不过钓上个复员军人。”
“没有的事”,又愚蠢道:“是大地主讲的?”
才听说此事的打击、愤然勾起了,骂道:“复员军人是棚户区的穷鬼、饿狼、骚雄鸡,这块辣块的,我戴嘉骅的码子再蹩脚,也不是法国人,上这种男人,坍我的台!”
女人面红耳赤,气极无话。两人如夫妻反目,痛揭对方的丑。毕竟男人蛮横,女的怯阵要逃。远远有人欢呼奔来,正是大地主,肥猪般气喘吁吁。女人一把揪住他耳朵,骂他死大块头,嚼舌头不得好死,哪来的复员军人,一边做眼色。嘉骅也骂他两面讨好,把李玛丽的名字也说出,准备干什么。
蠢货明白过来,笑道:“都是我不好,你们别吵。我想过了,有好办法的,跟我来。”拉两人离开惹人注意的路口,到路边堆放的一米高的水泥下水道管后,开口道:“我做中人,你们谈判吧。”嘉骅骇笑道:“看不出么,你像老地主了,谈什么?”
大地主道:“别笑话我,你们一个是我阿哥,一个是我阿嫂,我谁也不偏向。也别说谁丢了谁,反正都有了好主,只有我还是光棍一条!一刀两断吧,雷姐你别气苦,依我看叫嘉骅哥送点东西作赔偿算了!”
女人觉得这主意不错。嘉骅道:“赔偿什么?要诈我?”地主劝道:“阿哥你大方点,就算分手纪念品,一次性解决,到底人是你白相过了。”
女人起了羞恶心,脸蹩得通红。嘉骅不笑了,感想复杂,叹道:“不要推大地主了,你要什么,我听听。”
女人没思想准备,又不肯放弃,道:“小房间两只花瓶我要的,我看熟了。”
“花瓶有五、六只,要哪两只?青色长颈可以的,八卦方瓶是我爷爷留下的,家里不肯的,我没办法。矮胖有耳朵的?那叫鹿头尊,可以的,等会我叫大地主给你送去!”看女人神色满意了,浪当腔又来了,调笑道:“植弟的醋劲真足,我就欢喜这种女人,将来我们有兴致,没人时候,再玩玩?”女人哭笑不得。又道:“大地主,我正找你,我表弟梁天熊刚走,他把他外公——就是我姨外公——住的房子让出一间,让我做新房。后天一早你来,跟我一起去接收,帮我布置起来。有空没有?”
地主一口答应,问怎样房子。嘉骅道:“当然是花园大洋房,上海滩最好房子。”
植弟道:“梁天熊真来过?”
“这还有假?正好供货人来,帮我个大忙呢,玛丽没跟你讲?”
“他没结婚?”
“连户头都没有!刚才我还笑他了,喏,你心急不过,否则在我这里,跟天熊谈谈不是蛮好?”见女人不语,又道:“大地主去弄房间,你可以跟去看看,出出主意。”女人没表示拒绝。天下竟有这样的事!
嘉骅回到家,把面放煤球炉边,把瓜刨皮送进小屋。玛丽关门审问,嘉骅马上承认是从前追自己的女友,“正经高中生,华光附中的,跟梁天熊是隔壁班级,认得的。她说她没有结婚,所以可以做你傧相的,只要你愿意!”
“那你为什么不跟她——”
“她怎能跟你比?电影厂老贾怎么说的?你是东南亚第一美人!不得了的宝贝!”又叹道:“再说,她是上海厂里。”
玛丽相信,开始吃瓜。
次日上午,按约定,嘉骅没接到弄口烟纸店的传呼电话,立刻赶去天熊外公家。天熊已等在那里,钥匙交给他。是朝南的大房,落地窗门外是花园。嘉骅大喜,说起小时来这里的回忆。于是上楼拜见外公,外公很高兴,照顾他的住底层另一间的老姑娘也装得很高兴。嘉骅说照原定计划,约二十天后办喜酒在自己家,这里做洞房,他事情忙,提早三天去天熊家通知。请他代告戴家骥,已物色了一个对象,将来安排见面。
两人一起出来,天熊回家,嘉骅去市中心发电报催钱,再回去安排大地主布置房间,让玛丽住进去。
天熊得意,自觉办了一件好事。可是过了二十天,嘉骅没上门。打电话过去,没传呼到人。答应去吃喜酒的晓风和家骥来家问,说送礼的红包也随身带了。家骥预感不好,“这小子靠不住”,他今天刻意修饰,怕意外遭遇那对象。头发新吹过,油黑发光,毛料衣裤笔挺,皮鞋雪亮。政治上失意后,他转回讲究生活情调了。天熊道:“我想去他家看看,你们去不去?”反正礼拜天,家骥不上班,一起去了。
到爱之村,他家后大门关着,叫不开门。半半间唯一的朝北半窗被拉没了。三人绕到前门,看二楼戴家也是下了窗帘的,似乎是全家没人。前大门是虚掩的,天熊带头进去,穿走道,那未亡人家里有客。嘉骅的半半间门半开,没人。天熊叫两人坐了,他去楼上看看。房门锁着。轻敲了两下,没反应。正要下去,碰见睡亭子间的革命作家的女佣人,认得的,互相点头。那安徽人手指指房间,天熊不懂,佣人小声说人在的。天熊光火,这算什么意思。门突然小开了,随即关上,又慢慢开大,嘉骅娘鬼鬼祟祟地出来,请天熊楼下坐,说正要去拜会天熊。
晓风和家骥,正批评小屋的陈设。晓风取下吉他琴,弹了几下,说是坏的,放原处道:“真是破烂堆。”家骥把花瓶、小摆设一样样过手,叹道:“没一个好的,败家子的故作风雅。”
钱芬见还有两个客人,替儿子道歉。四人勉强坐下,钱芬道:“婚期要延迟了,本来订的一套家具都要送来了,大菜师傅都请好了,来这里打过样了,突然一天四个电报,催嘉骅回去,十二道金牌催岳飞似的,他还是不肯去——因为都通知你们了,他是最要面子的,和我一样。突然小轿车开到家门口,在上海出差的县长来了,硬是绑架一样把他带走了,因为省里要开会,嘉骅要代表县里发言的——”
天熊发觉母子俩语气很像,而他已看到嘉骅对外人是睁眼说瞎话,吹牛不脸红的,这本领的源头在这里?没法知道他娘的话几分真实,问道:“啥辰光的事?”
“就今天上午,你们来前半小时吧!”
“新娘呢?”
“一个人没法结婚,玛丽只好回上海的娘家暂住了,也是才走的。”把外公房的门钥交还天熊,谢他一片好意。又对家骥道:“你爸妈身体好吗,你怎么不来玩玩,是不是快结婚了?”天熊道:“嘉骅说替他寻了个对象,木偶剧团的导演,各样条件都好,你们全家熟悉的,是不是这样?”
钱芬愣一下道:“好像是的,顶漂亮有知识的。”
房门突然撞开,一人道:“不好了,玛丽爷娘来了,来不及逃了,我上去锁门。”随即关门,外面上挂锁,锁死。几乎同时,住宅的前后门响了,用拳头擂,愤怒的吼道:“戴嘉骅,开门!”男人和女人的喊声交响。前后都堵住了。小屋里四个人缩成一团,天熊这才想起,刚才是嘉骅的弟弟嘉骝。
不知是哪个门被叫开了,进来的人会合了,看过房间格局,敲小间的门。但门是锁住了,一个男的嚷道:“你守这里,里面有没有人难说,我们上去。”于是楼上又是擂门和骂人。无人反应,居然皮鞋踢门了。于是有人说话了。听不清楚。
人都下来了,就在走道里说话。听得出一对夫妻和小女儿和这屋子的邻居,未亡人、作家夫人和女佣人。三个女人都说现在他家没人——像是事先关照过的。又说是昨天或前天,已经从这里出发回外地乡下了——不知是真是假。男的重申他们是李玛丽爷娘,受骗上当,上门来寻自家女儿的。女佣人道:“真的走了。你去乡下寻她吧。”
气势汹汹的:“戴嘉骅是什么人?是阿飞,是骗子,你为啥要帮他骗我们!你拿他什么好处?”
佣人的女主人大怒:“这什么话?我们拿什么好处!她是我请的阿姨。”她也是一口安徽话,文艺单位的当权派,解放后没结合,派在各学校作忆苦思甜革命报告,人是厉害的。
玛丽娘回过味,道歉说她才发现女儿有身孕,急于找到她去手术,跟姓戴的断清关系。三个人道:哦是这样。
“你们没看出么?”
“这怎么会,可这是别人家事。”
屋内三人不看钱芬,想她是恨无地洞可钻。玛丽娘又说,她家没同意这门婚事,这次回上海也不知道,女儿乘她们不在家,回家通知结婚的事。妹妹和邻居发现她身孕,又得知住在某处空房。于是奉她们命去提玛丽回来,不肯。今天一早去那里,已经搬空没人了——马上赶来这里的!
三个女人表示同情,说玛丽这孩子一看是好人家的。也不肯说戴家坏话——知道他们就在门后。无话可说了,两个老的又痛骂坏小子,连带说没有家庭教养。那妹妹始终没开口。
终于人走了。门锁被打开,三人不敢看钱芬,连忙后门溜走。走远了,放声大笑。家骥嚷道:“这像是什么?前苏联、旧俄,什么话剧,丹钦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他们导演的——”晓风道:“像契诃夫的小说。”
看见嘉骝跟上来,天熊和他招呼。阿弟懂事,一一叫过阿哥。不待问,就开明的自我批判道:“阿拉阿哥这人没脑子,顾前不顾后,做事体有头没尾,用钞票脱底棺材,讲也讲不好。玛丽不回家,不会有这事。不过不回去也不行,结婚那天总要到场的。”
“他家一直不同意?”
“其实是同意的,阿哥去年就上他们家了。可是肚皮弄大,几个月了,他们不晓得。刚才在说,六只眼拜堂,这什么意思?”
三人想一想,相视而笑。嘉骝道:“亲戚面上是难看的,要我是玛丽的爷,也要动气的,给两个阿妹啥榜样!你们说对伐?这次他们逃回去,还是我出的主意,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你们说对伐?”
家骥道:“家具怎么办?”
“没买,哪有钱。姨外公的房子,也是我极力要退掉的,亲戚那里不要弄坏面子,玛丽还不舍得呢。我逼着大地主把东西搬走的。”
天熊称赞他,说以后有事找他了。嘉骝很高兴,和嘉骅不同,他长得像爷,细眉细眼的长脸,脾气也许现实些。于是让他留步,告辞了。到了大马路,晓风笑天熊木头:“你一点看不出?莫知莫觉?幸亏我这红包没出手——”家骥道:“不好怪天熊,这是我们戴家出的活宝,家门不幸,我替列祖列宗向你们郁家、梁家赔罪!”晓风道:“厚哲聪明,他就不肯来,不要看嘉骅。”
“我要看他,他活得轻松。”
一齐反驳:“活得荒唐。”
到了分手路口,家骥迟疑道:“礼拜天真闷得慌呵,我最近钻研煮咖啡,味道好得不得了。两位有什么事吗,到我那里坐坐?”
晓风看死他道:“你会煮咖啡?用的什么壶?正宗的壶?我不相信,天熊,我们去戳穿他?”
“艺术家弄咖啡,应该可以啊。”
“两位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