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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虎者》第二部 五四 工调
天熊的病假是歇得相当长了。他总是去原先那家大医院开病假单,由顺风交去厂部劳资科的。其间曾经想早些上班的,艾班长和顺风为他谋做日班,退火窑修铁丝网的活,可以坐着的,一度有希望,后来又不同意,天熊光火,连厂里也不去了。
也终于到该上班的时候了。医院也这么认为。顺风说,十年没有工调的上海,要工调了,人在厂里,安全些。
天熊才走近五台山,就听到突突的空泵吼声。上班是上轨道里疾驶的火车,隆日隆夜不停。新诗人描写工厂的滥调是火热沸腾的生活,形容像炼钢厂的绿叶厂很合适。天熊找到自己更衣箱,从外脱到里,换上细帆布工装和翻毛大头皮鞋,用细绳把袖口扎紧,戴上粗纱白手套,化妆上戏台似的。上了炉台,好多人眼睛一亮,和他友好招呼。天熊诧异连老工人也没有穿木拖板的!现在的规定严厉了!
等接班的男女老少站了一地。不见艾小兔,是依然骨瘦、已经做爷的咸鸡口衔哨子,望着墙上的大电钟的秒针。鴝——,哨子响了,钢枪、剪刀、耙子移手。落工的人吁口气,介下绑头上的毛巾,擦脸上的汗水,去泡池子了。天熊知道,得熬上八小时才轮得到自己。
老陈、周良余、庄文对他的归来特别高兴,骂他无情,不来厂里转转。老陈说他去劳资科抄了地址去过天熊家的,底楼女邻居说他全家不在,不让进。艾班长原来割盲肠去了,咸鸡只是代理。天熊觉得对自己不利。他人不在厂里,厂里的大事都知道,因为有顺风来玩和送月工资。干部调动不大,蛤蟆已经结婚,大肚的春兰也被照顾去包装间。蛤蟆虽已没官衔,老黄的人情还在。那个庙早做了豆资品加工场,想吃下蛤蟆孤零零的半间破房,于是有望让房管所另分一间,老黄也帮忙说了话。于瞎子掌管劳防用品,平时闲逛,常和人争吵。汪厂长不争气,和五台山女工夜里在冷僻马路上动作不雅,被别厂的护厂队抓住送民兵指挥部,没有大把柄,也在厂里批判了一次,仍在仓库干活。康老大兼管新恢复的工会,发发电影票。阿乡已是管民兵和消防的一把手。玲玲和两个蛋依旧得势。卞福、歪歪位置牢靠。老黄仍是那样,具体事情由别人管,他只琢磨人,头等大事,不愧是行业里学毛选的先进。
工间休息时,听到别人在议论工调了(这词就模糊,意味着根据形势,工资可调上调下的,没有法律的。吃过亏的各行当的老人是明白的。从前叫薪水,是随物价的水面浮动的。工资是不动的)。老陈不关心,他太高了,没得加。周先生关心,因为他正踩在线上,75元以上原则不加了,新解释为“低工资调整”。口号是三、五、七。十多年前的四、五十元小工资有望人人五元。表现差的人削去二元给特别好的人,变成七元。解放至今二十多年,中国人的收入已是“华山一条道”——工资。以前的开厂开店、做生意、做长工短工都不允许了,都是罪该万死的资本主义。大家的思想是一次工调吃了亏,就是火车误了班次,要吃亏到老死。所以为几元钱闹出人性命也能理解。十年不加工钱,社会上怨声纷起。每次开党代大会,都兴奋的传说要宣布工调了——竟不明白这是解决上层夺权问题的,和百姓不搭界!全民学理论后,群众不是群盲了,却是这般无知,还说是推动历史前进的唯一动力!
全厂党、政、工、团的四委会开会,决定出八人工调小组。五人是党员领导,三人是老黄点名的“群众代表”——要像政协或人大那样看他眼色行事,做糯米图章。开会是绝密的,上两道锁,由阿乡把门。据说有吓人的纪律,只有一个脑袋的人是不敢泄密的。组员们一脸庄严,看得老百姓心不踏实,待他们格外奉迎。老陈看不入眼,对徒弟说像解放初帮温老板介雇工人的共产党工会,气氛紧张又像困难时期动员老工人回乡。
厂里小心眼的人已在猜疑、诋毁他们是分赃小组了,因为明摆着那八人是想多加二元的面孔!老黄走进走出倒比平时和善些,这次不知想作弄谁?在他眼里谁会多加、谁被少加?他自己是相当县团级的老干部工资了,没有利益在内。
八人小组主要是领导和老工人,年青人只有皮蛋是,玲玲都不是。
这天是中班,日班的顺风马上赶来炉台了。一个剪料,一个挑料,坐着的庄文对站立的天熊笑孜孜道:“你不像你了!哪里不像?等会跟你讲。”等到调休,蹩了满肚子话要问天熊,顺风却拉他一边去,菩萨气得白眼。天熊听从顺风的话,赶在日班下班前拜会小鲫鱼和大猫。
进了医务室,亚娣和晓芬都在。意外地见到天熊,白大褂的亚娣要哭出来,蹲下来看和摸天熊的脚。他和晓芬对视着无话。晓芬不知道他上班,看着他像来自另一世界:一年多不挑料,天熊又白又胖,细洁皮肤完全恢复,脸上红苍苍黑黝黝的粒子不见了。似乎是另一人了。天熊无端的神情凄惨,笑不出来。有亚娣在,也不好说什么,顺风拉他走了。
又来到包装间,老远听见国容的说笑声,等天熊一出现,她脸刷地白了,说不出话。见他是工作服,知道是上班了。和小鲫是一样的感想,认不出熟悉的他、甏炉前和野营拉练中的他了。孙方娘她们出来,大家寒喧几句,天熊告辞。顺带一人去铜匠间看大鹤和小莲,说了几句,回炉台了。一共只有二十分钟。
天擦黑后,天熊又去顺风寝室,拜会麻叔和汪厂长。老汪的受批过半年了,早不在乎,背地里讲话放肆。麻叔不赞成他上班:“你就到科室里坐下不走,老子英雄儿好汉,你爷是工程师,你就是工程师!不服贴比本事!顺风说换了他早解决了,就在厂门口大叫大嚷怎么样?”天熊忙求他闭口,怪罪的看顺风一眼。
这以后厂里风平浪静半个多月。吵嘴打架骂领导的事绝对没有,暴风雨前的寂静。宣布决定的日子到了,天熊是夜班结束开会。就在会议室,咸鸡召集了人,等工调小组副组长歪歪来宣读。厂里好几个工人站那儿等工调小组接见,愁眉苦脸的可怜相,显然是已宣布不加的。
歪歪从里面的老黄办公室出来了,说对不起,长日班宣读后效果不好,要推迟了。也可能不读了,反正是照文件套的,像看电影对号入座,大家尽管放心。咸鸡道:“那散会了,我们都放心的。要紧回去睡觉哦!”马上出屋。周良余、三进山城都是七十元稍出头的,并不放心,也不好说什么。
满师的学徒工是最低的三十六元,据说是人人有五元可加的,不用担心,可是顾青娥工作不好,常常病假,心里发虚,留下来问歪歪她加几元。歪歪道:“你自己看呢?”青娥道:“当然是五元。”歪歪哦一声,没有表情。天熊道:“我也不放心。”歪歪装得天真道:“为啥呢?”天熊道:“我是工伤一年出头了。”歪歪笑道:“我们晓得的,会照顾你的。”天熊道:“跟别人一样?”歪歪道:“自然一样,你要两样?”天熊轻松了,笑道:“你是副组长,我就等你这句话。”
突然一片嚷声,早班的送杯工褚疯子褚卫国,眼睛血红,左手提大剪刀,右手持猪八戒的铁钉耙冲进来,看见歪歪,抡起来要筑他,框当,把吊灯打碎。歪歪抱头围桌子逃,疯子绕桌子追,像爷打闯祸的儿子。围观的人堵住了门和窗子,没人敢进来。天熊缩头藏身在墙角。歪歪踏落一只鞋,赤脚逃,惨叫:“小梁救我啊,抱牢他!外头人救我!”外面一片嚷叫他住手。通里间的门一掀缝,露出老黄惊恐的脸,马上砰地锁死。
疯子追得火起,把钉耙当标枪飞出去,擦过歪歪耳朵,把先进企业的镜框砸烂,又爬上桌子,剪刀对准歪歪,老鹰对小鸡一样要扑下——天熊救人要紧,上去一手拉他腿,一手揪住他拿剪刀的手腕。疯子跪下来,张牙就咬——群众一拥而入,按住疯子。天熊手被咬出血和深痕。
支部办公室的门开了,老黄喝道:“绑起来,用粗麻绳。”阿乡拿来拔河比赛的绳子,五花大绑像绑土匪。工调组长卞福说塞防空洞里去。老黄没点头,忧虑没人看管会出事。咸鸡鬼灵精道:“我有个好地方,关他进土电梯,外面看得见。”老黄说可以试试。出来三个大力士,马腾和孟汉等。扛死猪似的顶头上开路!天熊没听说过,好奇跟去看,原来食堂的灶间小,新在平屋顶上搭出堆菜、油的库房,铜匠间自做了二层的运货电梯,四面铁栅。死猪被丢在里面,他的班长马腾看他直喘气,流白沫,心中不忍,对老黄耳语:“他血压很高的,出事怎么办?松了绳吧。”老黄同意,马班长去解开了,他不作声。等铁栅门用铁链锁上,他爬起来怒吼了,双手拼命敲打铁栅,打出血来,野兽般叫。马班长有办法,把电梯开到一人高,让他荡在空中。
老黄回办公室,关上门,只和疯子的班长了解情况。褚卫国是近三十岁的老青年,因失恋变精神分裂。小眼、下颚突出,看样子就是低能。平时呆呆的,从不惹人,没侵略性的,受尽孟汉欺负。这次宣布他不加,于是发狂了。老黄一定要找出挑唆者。马腾说若有,是项雨和孟汉两人,他亲耳听见两人挑动他的。问题是这需要人挑动吗?家里父母不鼓动他闹吗?项雨是原班长,老婆在乡下,又骚又横的苏北人,他亲哥是行业里别厂的头头,老黄不得罪的。孟汉厂里没人敢碰,老黄硬是夺下了玲玲,现在他和阿芳恋爱,他也不管了。可是这回冒火了,要给他颜色看看!孟汉仗着是前方车间、第一线,五元跑不了,肆无忌惮。倒是褚疯子可怜,从来是苦力活,从不找厂里麻烦的。工调组为制造七元,把他一份全拿掉,确是过分了。老黄道:“这样吧,先让他疯,力气用光,下午通知他家里来领人。歇几天病假。给他加三元吧。跟卞福讲一声。”马班长满意而去。
天熊去医务室,只有亚娣在。手上涂红药水,包了纱布。因为这一场闹,炉台上停下一半活,唐一萍、叫哥哥、华旦一帮女的到处逛,嘻嘻哈哈,反正是五元,多加没份,少加谅歪歪们也不敢!遇见天熊,道:“麻叔跟你不错,你不去劝劝他?”
“劝他干什么?”
“他要杀人了。”
“别胡说。”
“你自己去看。”
“拌料间?”
“不,他寝室门口。”
天熊去看。围了不少人。老陈、周先生也在,笑眯眯的,麻叔是没法使人不笑的脚色。果然他坐门槛上,不怕冻的只着单衣,低头就砖石磨一把大菜刀,刀口已雪亮。他嘴里咕咕哝哝,不知说什么。他的室友顺风、汪厂长远远站着,并不过来劝。好像表示与他们无干,或是劝过无效。天熊也不说话,看一会就走了,说人发困了,想睡觉。周良余和老陈一起跟他离厂。 周说麻叔近八十元,在线之上,这工资干部会加,群众当然不加。麻叔是宣布没份,才闹一闹的。老陈说十年前上次工调也是磨菜刀——领导说他有和女工鬼混嫌疑,思想不好,不加他,结果怕出人性命,还是加了。周良余说他记得,嘿嘿的笑。
天熊道:“他是真的还是假的?”周不信是真的。老陈道:“这人有神经病,难说。”
天熊回家安心睡一白天,夜里上班,与世隔绝,也不知有什么新故事。天亮下班,是全厂团青学习会,三三两两,人聚不起来。主持的喜蛋恼火道:“连大猫和小鲫也不来,太自由散漫了。小梁你还是夜班呢!”有人说她俩在医务室,不知是私事还是公事。天熊信步去看,喜蛋叫不住他:“那帮我催一催!”
见医务室门关着,脸贴玻璃上张。国容开门道:“进来,扮包打听?”拉开的抽屉是糖和瓜子,大猫和鲫鱼正偷偷嗑着。亚娣也在。
“学习忘记了?”
“哦,对了,要走一趟。”
“别去,没人。”
亚娣抓一大把给天熊,天熊问是谁请客。晓芬笑道:“这还用问,加七元的人。”天熊道:“宋师傅,恭喜恭喜。”亚娣道:“只有西瓜子是我的,其他是国容的。”
“你也七元?”
“不可以吗?”
亚娣道:“你一点没听说?”
天熊叹道:“夜班暗无天日,劳动人民!”国容道:“是包装间的人逼我拿出钱,她们去买的。我不是小气鬼,你开条幅好了!”亚娣道:“天熊你要吃啥,我买给你吃!国容归国容,你开口呀,这是机会!”天熊装作思索道:“要么一只卤猪头,一甏绍酒?”几个人笑。亚娣道:“小青年要赶时髦。现在不是恢复西餐吗,你们去吃。”
国容笑道:“西餐我是洋盘,反正你老吃客,你点菜好了。小鲫你讲对伐?”晓芬道:“我不晓得,又轮不到我吃的!”国容擂一拳道:“死鲫鱼,当然一道去的!宋师傅你也去!”
国容玩笑道:“你总归五元了,七元不想吧?”亚娣叹道:“炉台上这活,走油,给七元也正常。”天熊答道:“我还担心三块呢,歪歪给了定心丸,保证照顾我。”
晓芬突然脸色紧张,国容觉察,看看两人,关照道:“不要麻痹大意。”天熊笑道:“加三元?不要我挑料了?”外面喊人,亚娣和国容走了。
天熊独对师妹,笑道:“你可惜了,一共只两人。”晓芬悻悻然道:“她是厂里老人,丈夫认得老黄的,我怎能跟她比?歪歪叫我别有想法,说这次你让她,下次她让你。我说我下次也不想!大猫原先是五块,因为孙方娘七块群众意见大,就把她也拉上了,分散注意力!她是死人额骨头!”
天熊哈哈笑,师妹不笑道:“歪歪啥辰光给你吃定心丸?昨天?昨天几点钟?”天熊被感染了紧张:“你话里有话。”
“玲玲不是工调组。”
“但她有消息。”
“规定很严。”
“我知道。快说。”外面人声渐近。
“你是三块。这两天有什么变化,我不知道。”
“谢了,没法再问了?”
师妹摇头,为他气愤又无奈。亚娣进来了:“天熊你走了?再坐坐么。” 天熊如雷轰顶,脸无人色,站在外面地坪,不知往何处去。蓝大褂的方九皋夹着料性报告路过,问道:“你今天什么班?站这儿干什么?”
“我被暗算了。”
“怎么回事?”
“上你那儿去。”
老方高兴,看无人注意,引他进自己工作室。把资料一掼,骂这爿厂不是人呆的。天熊道:“你也不大开心么。”老方冷笑道:“开心?开心事是轮不到我们了。你晓得伐,这次工调文件里有一条,企业里起重要作用的技术骨干可以多加,这不是明指我吗?只有我有职称,蛤蟆在我后面。我只有六十几块!可是宣读了,没戏!”天熊道:“你整天忙里忙外,化验这摊子·····”
“都是替别人忙!被利用利用。对了,你说谁暗算了?”
“你了解的病假和工伤有什么区别?”
“完全两样。听说病假半年以上就考虑少加二块,厂里肝炎好几个,都是三块档的。哦,我想起个事了,听说小古在讨论时说过,工伤要具体分析,有的为私生活受伤不是工伤,不知指哪一个?”
天熊眼一亮道:“指我。那天的砖头是王小古和艾小兔、邵霍要拿回家的,三人分抢,我为艾小兔抬水泥板受伤的。”
老方大悟道:“原来这样。这就难怪了,工调本是劳资科的事,他是科长,也是副组长。”
“要命的是艾小兔开盲肠。依你看,在老黄心里,艾小兔和小古啥人重?”
“艾小兔是戆徒,是个象征,当然是小古重。其实比歪歪还重,歪歪是故意推在外的傀儡,给人出出气的。”
绝望道:“恶毒啊,那我是没办法了。”
“他们是当权派,你玩不过他们的。只有告到上级去,他们怕的。”
“这趟我要发发嘎了!”
“不要露出我,我是为你好。”
“你绝对放心。”
天熊出来,回到厂门口。会议室已经没人。歪歪外面进来,亲热招呼他:“天熊,昨天幸亏你,谢谢!手还痛吗?”天熊拉长脸道:“你是真关心还是假关心?”
“这什么话。”
“你讲照顾我,叫我放心,照顾我三块?”
歪歪尴尬,歪过头去,天熊心一沉。歪歪不自然道:“集体,是集体——”
“你是副组长,我正式向你提出不服。叫艾小兔来厂里解决!”
歪歪想一会,诚恳道:“头头在,我去谈一谈。”天熊道:“好,我等会要上班的,等你五分钟。”歪歪答应而去。
谁知一去不回头。天熊看表,急得高声喊他。康老大路过,笑道:“你寻歪歪?他是大忙人,怎么有空?嗬,昨天你救他一命,很英勇啊,叫他请客!”
“康师傅,我们艾班长家里怎么走?”
“他不是我邻居,你找他有什么事?”
天熊说伤脚原因,康老大打断道:“我记得的,我也在场。那卡车就是我借的。”
“可是为这少加我二元。我是粉碎性骨折,医院不让上班。”
爽朗道:“这不对的,不讲道理么。总是前一向内定名单时。你不在厂里,所以吃亏了。不用寻小兔了,歪歪也不起作用的,我替你找老黄讲!”康老大做了多年的厂团支书是被歪歪接替的,这次又没进工调组,心怀不满。
天熊连忙感谢。康老大挥手道:“小事一桩,别放心上。你什么班?中班?那上班去吧,明天来听我回音,不要着急。”
看他走远,天熊才离开去五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