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塔尔寺,曾触及的感悟(之十一:神秘)

岁月已是苍老,不知谁人还记得我;只是我的思念到如今。习常一人独语,怕自己忘了什么是爱;曾经的怀念特别多。
打印 被阅读次数

 


那些年塔尔寺,曾触及的感悟
 
(之十一:神秘)

 
                你的眼睛
                在熟悉的眼里
                为什么还是那么陌生
                    ——顾城《草原》
 
    在高原的日子,依着那个随性的缘起,偶去塔尔寺游走,成之我空闲时,已然的习惯;虽然那时的自己,并不清楚始起心中,诱因何在;却来来往往,数年如常般。
    与塔尔寺缘近,我体悟到了神秘,一种无法言喻,因不知如何言喻的神秘。如同白色是雪山永远的原色,神秘是宗教不变的主题。
    藏人是对神灵充满敬畏的民族,与宗教有关的一切,构成了他们的生活;清风舞动的经幡,永不停歇的嘛呢筒,虔诚的长路跪拜,总令我感慨而无与释言。
    塔尔寺虽言是“寺”,却分明是一座佛城。殿宇、经堂、佛塔、经院、僧舍分布其中,更有显宗、密宗、时轮、医明四大佛学院,及达赖、班禅行宫(大拉让)和活佛住所。
    巍峨华丽的建筑群,是它庄严传承的历史胎记。
    大学四年,我主修土木工程专业;便想尝试着用相关的知识,去解析那色彩强烈、汉藏风格古建筑的其后,所隐匿着的神秘。
    只是,年轻稚气的我,生生忽视了它构造元素之下,深厚宗教文化根基的强力支撑;一片浑沌、迷茫而困惑,自然不得其要,终是知难却步,无甚作为。
    居于青藏高原那些年,我没能写出与塔尔寺有关的任何文字;事实上,仅凭身临其寺的平常感性,无法洞视隐匿着的沧桑与神圣。若简单由字表意,终觉是为浅。
    就这样,忽忽走过二十余年;而今,塔尔寺在我的感知里,却是踏海相望,丛山阻隔。
 
    远离青藏高原久矣,似梦非梦间,总觉有酥油茶的奶香,自我肉身之躯轻掠而过;其时的感受,竟如与耿耿于心初恋情人不期而遇一般,令我不能安分的紧张与愉悦。
    虽已身居天涯海角的远端,藏域的神性与神秘,依然长久缠绕、诱惑着我,似结一般,不遣于思、不释于心。
    那是一种很虚空的感觉;却生生成之为,藏地高原加载在我精神上,永远不可愈除的后遗症态。
    一日,在许晖的文章里,读到一段文字:
    1993年夏天,我还沉浸在初遇藏地高原那雷鸣般的震惊和沉默之中。我没有为它写一个字,是写不出来,也是初初遭遇异质文化,既有的知识结构被无情的颠覆的自然反应。那时,我一看到便秘式的描写西部的所谓“游记”就反胃;我很奇怪,他们怎么随便溜达一圈就能排泄出如此巨量的垃圾。那种震撼应当在心里,那种新鲜的反刍应当在脑子里悄悄的进行。
    如是我的同感。
    古刹塔尔寺,它所依托着的藏传佛教文化,太过精深、宏大,一经提笔,便就可能,流于内容空泛与似是而非的陈俗。
    终究不可仗浅薄的阅历,触摸那个遥远且巨大的不可知。钱钟书说过:一生之中,少年才气发扬,遂为唐体,晚节思虑深沉,乃染宋调。
    有感是先,有悟是要。于是,对那曾经想探究的主题,我保持着很长岁月里的寂然不语。
    八九年三月,海子在山海关卧轨,留世诗作几千首。之前他曾游历雪域数月,对于那片广漠高寒地,仅有二首触及却又无关于此。面对博大而神秘的藏地,这位“中国最后一位抒情诗人”,保持了难以神喻的沉默。(注:海子的《怅望祁连》、《敦煌》、《德令哈》非藏地概念)
    维特根斯坦说过,凡是不能言说的,必须对之保持缄默。
    藏地诱惑巨大,神秘亦也巨大。不可说,当不说,一说便又生一惑。

    或许,是那高挑留披肩长发郑钧声嘶呼唤,“来吧,来吧,回到我们阔别已久的家”,如夕光下泛出的记忆轮廓,闪闪的催醒了我。
    塔尔寺已遥远,再度前往,今生已是渺茫无期。
    原于心中愿望久久的不息,是想尚在有精力的时年,记忆下与自己个人信念,更为接近的过往与悟觉。
    于是,在走入二○○八盛夏某个不经意的夜,偶然的心绪,竟又驱使着我,以文字,再次去触动那个塔尔寺的神秘与神性。
    原以为,当我游走于记忆间,以经历和所感所悟,写出曾所目睹的种种,便就很可以为然了。
    当我一蹴而就,在电脑上码出长串的字符,便一发而不可住,由动念、法渊、道歌、路觉,而圣塔、菩提、虔诚,轮回,而佛缘、佛者;竟也洋洋数万,连续成系列的章节。
    而此时,才深感对塔尔寺以及藏传佛教,虽有不同于以往的理性认知,却苦苦表意不出,那神性里的深刻。
    也正因有了这等认知,便无意般揭示了更深更广的神秘;又将我陷落于,对精深藏地宗教文化更为广博的不可知中,无力去逾越。
    历史长册里,藏传佛教与其属性文化,是一巨大的神秘存在。远远不是我笔力所能及,惟有蚍蜉望树之叹。
    所能做的,仅仅是记录下自己有过的感知;哪怕味同嚼蜡,哪怕浅薄如皮毛。只是,一次次的记忆丢失,已耗去那时那年,最真切的本真与内省。
    如是生遗憾。
   
    藏族作家阿来,凭借长篇《尘埃落定》,获茅盾文学奖;其编剧电影《西藏天空》,现已在广州小规模点映,下月或可公映。他曾这样写过——
    藏地就是一个形容词化了的存在。对于没有去过藏地的人来说,藏地是一种神秘,对于去过藏地的人来说,为什么藏地还是一种神秘的似是而非的存在呢?你去过一些神山圣湖,去过了一些有名无名的寺院,旅程结束,回到自己栖身的城市,翻检影集,除了回忆起一些艰险,一些自然给予的难以言明的内心震荡,你会发现,你根本就没有走进藏地。
    这就是藏地佛国神秘的厚重。
    大多数人心中的藏地,是书本上阅读的,是道听传说中的,是旅游中见闻的;于是,对藏地的认识,就有了无数不同的别解。
    在具浪漫情怀人心中,藏地又成之为远方的代名词;而远方,却含义着丰富的想象延伸,或是神秘,或是不可知,或是遥不可及……
    于是,藏地佛国,任由着众人的描述也还将被继续的描述;听由着众人的诠释也还将不断被诠释。甚至消费藏地概念,取悦自己或他人。
    只是,人们终是会明白,那神奇的藏地佛国,不由每个人的主观意向与取舍,依然自我的存在着,如同从未被描述或诠释过。
    你真正抵达而走近,才有所知,那片高寒土地之上的政治、宗教、风习,以及它的历史、人文,却是一个巨大而静默状的存在;令人无以企及、无从深入。
    天与地静默无言,“神山”、“圣湖”静默无语,没有喧嚣;信众、牛羊静默无声,听由天命一般;似同集体无意识状,一切皆如是在宁静中思考与冥想——那人类苦难的终结,鲜明有别于我们的生活。仿佛是对处繁复世中人,无言的轻视。
    而这种静默,也由生着我的敬畏。
 
    藏地高原,于我生命中经过,沉淀有那么多的思情与怀旧,竟在别后远离岁月里,逾发清晰而念念记起。曾有的因缘,或悲或喜,命定一般,加载在吾人生里,如是神秘的排序,甚因而甚果,不得其解。
    其实,重要不在于经历过什么,而在之于感悟。
    王勃诗句,“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渗透人生与自然法则的妙言,契合着我经世半载的后觉。
    高天厚土的藏地,便是抵达后才生生感知,竟难以企及、无以深入,仿佛永远遥远而透着不可名状的神秘,以及那超然莫测的意向、绝望深处的力量,那些不可能中的可能。
    如是一本凝重而陌生的书章,装帧着宗教绛红与黄土原色的面封,展开在雪域神山圣水间,任由阳光抚摸、清风翻页,开示着广大众生。
    也许,我终是读不出这其中的精义。如能寻觅一点,属于自己身、口、意、行的觉悟,便很知足。虽然我很用心写出许多的感,但,纸上平常的文字算不得什么。
    对于藏地,我们以不同方式在抵达。每个人当有自己解读的藏地、向往的高原情怀,以及自己认定的心灵宗教,或者灵魂寄托与安放,那怕只为着一时一事一念。只是,人人也皆在速速的老去,此生有涯矣。
    那些年塔尔寺,曾触及的感悟,一同走过的人与经历过的世事,隐没于风烛岁月,已成残章。虽常想起,却也在遗忘。
    那漫漫寒雪漂落地,或是灵魂归依的吾乡。
    (未完待续)

               二〇一四年八月二十九日(修订稿)

 

余丹 发表评论于
回复 'MustardSeed' 的评论 :
谢谢读过,亦谢对拙文的抬爱。
MustardSeed 发表评论于
让人细细品味,一读再读的美文。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