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学中文的学生

知青, 医生, 留学生,科学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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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个学期开学时, 素丽同学没有来上课, 而是通过她在上SAT 的女儿带给了我一封信. 信是封了口
的, 里面还有一张支票. 信上说, 老师, 很抱歉, 现在不能马上来上学. 请你帮我注册, 支票是用来
缴学费用的. 我不久前查出得了很不好的病, 是癌症, 现在每天都在接受治疗, 控制住以后, 便可来
上学. 信上还说, 不要把她患病的事告诉其他人, 她很快就会回来的. 我不太相信她会患有什么太
严重的病. 不久前她还向我问及北京奥运会的事. 我赶紧给他写了一个email, 安慰她不要着急,
上课的进度不快, 她会跟上的. 希望她早日回来, 还坐在前排的座位上听课. 我又去店里买了一张
卡片, 贴上邮票寄到她家.

素丽是在泰国曼谷出生的华人. 零三年秋开始在我的中文口语班里学中文. 多少年来, 口语班的学
生人来人往, 坐在我的教室里, 短的只有一节课, 长的有十多年. 而素丽就和另外几个学生一样, 是
属于那种永不毕业的死党. 不论我们用的教室是哪一间, 也不管我们用的教材是哪一本, 她都会和
其他几位准时来上课. 她是两个孩子的妈妈, 刚来学中文时, 孩子还小, 现在, 女儿已经十三岁了,
比妈妈还高. 听人讲, 她的先生是一位很有名气的心理医生. 还有人告诉我, 他去过素丽的家, “她
家的房子很大很大”. 当我向素丽提及此事时, 她只是笑而不语.

素丽是我们班里上课最认真的一个, 说话轻声轻气, 几乎从未缺过课. 作业从来都是工工整整, 从
不马虎. 她每次都来得最早, 温习一天的功课. 常常是我来到教室时, 她已经来了好一会儿了. 她
坐在教室前排左侧. 我上课有个习惯, 提问时, 总是从左侧开始, 所以, 素丽总是最先回答问
题. 但她从未自己主动抢答问题. 谦逊, 勤奋, 聪颖, 忍让, 我想这大概是我们所有老中共同的特点.
不论我们生在何处, 都深深地融在我们血液之中. 她刚来时, 一句中文也说不成, 但会写两个汉字:
素丽, 而那个 “丽” 字, 是用繁体写的, 连我都只能认,不会写. 她告诉我, 小的时候, 在泰国长大, 是
能说中文的. 但后来都忘了. 现在来学中文, 就是想能和自己的妈妈用中文聊聊天. 我见过她母
亲. 那是几年前的一个五月, 中文学校在 Perkiomen Park 开毕业典礼, 她带着母亲来了, 一位面
目慈祥, 身体硬朗的老人, 说着非常标准的普通话. 只可惜, 我只和她说了几句话, 便忙其他事情去
了. 有一次上课时, 我也早到了几分钟, 便和素丽 闲聊了几句. 她说她父母就像其他华侨一样都很
勤劳, 在泰国有着不错的家业, 比当地人过得好多了. 但他们一家并不开心, 常常受到歧视. 当地政
府也很反华, 不准讲中文, 也不准开中文学校. 所以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开曼谷到国外读书去了. 说
到这里, 我们都叹了口气. 为什么我们中国人都要背井离乡. “在美国好多了, 这里是一个自由世界,
从来没有人告诉你做什么, 不做什么. 只要努力, 每个人都能挣到钱, 或者做自己想做的事.” 我点
点头, 似乎同意她的说法.

十月下旬, 我收到了她写给我的第二封信. 这一次, 是她丈夫送给我的.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丈
夫. 他个子不高, 很清瘦, 戴着眼镜,头发灰白, 有些蓬乱. 但谈吐文雅, 一副学者风度. 他首先感谢
我寄给的卡片. 素丽看了很高兴. 但她的病情没有任何好转, 已经不能开车了. 甚至连读 email
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看了你写给她的email, 谢谢你的鼓励”. 打开素丽写的第二封信, 我又看到
了她那认真工整的字迹. 她告诉我, 病情比以前想象的要糟糕, 这个学期她恐怕不能来中文学校上
课了, 但她准备下学期, 即春季来上课, 请我帮忙把她已缴的学费转到下学期. 我告诉他丈夫, 这不
会有任何问题. 我们这口语班的门总是为她开着的.

又是一个月过去了, 我利用感恩节的周末, 回国为我八十岁的老父亲过生日. 老人家身体很好, 只
是耳朵有些背. 现在生活条件好了, “人生七十古来稀” 已成过去的事情. 在美国, 七十多岁的老人
还像小伙子一样有精力, 带着漂亮女搭挡, 竞选总统呢.

十二月十二日, 我回到了美国. 由于时差缘故, 夜里难以入眠, 便打开电脑, 查看email. 现在世界
小多了, 从北京回来, 也就十几个小时; 从北京去哈尔滨, 坐火车也是十几个小时. 但十几个小时不
查email, 是万万不可以的.

读的第一个email, 是素丽 的丈夫写来的. 他告诉我, 素丽 已经去世了. 是在感恩节的第二天走
的. 她生前多次提到过我, 一直把我当成一个特别的, 值得尊敬的朋友, 只可惜她不能再来上中文
课了. 请把她推至春季的学费转到她女儿的名下. 女儿还要继续上学, 上SAT 补习班 …我惊呆
了. 几乎无法再往下读. 我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 这才三个月的时间, 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不再
回来了. 她是有那么强烈求生愿望, 她一次又一次地要回来读书, 她不愿丢下自己尚未成年的孩
子, 也不愿离开她所喜欢的中文学校, 她更不愿离开人世, 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而她丈夫转给我
的那封信, 也许就是她活在世上时留下的最后文字.

我的确是她一位特别的朋友. 我们只是在中文学校上课时才见面. 她从来没有直呼过我的名字, 而
是恭称 “老师”. 当然, 用中文说 “老师” 要比说我的名字容易得多. 我们这个中文学校有春季和秋
季, 每星期天下午上一次课, 每学年一共上三十次课. 实际上我对她知道得并不多. 只是一年多以
前, 临近圣诞节时, 一次上中文课, 她是唯一来上课的人. 这很正常. 节日里的人们更热衷于商店
里的大甩卖. 但我一点儿也不奇怪素丽还来上课. 她是那种做什么都尽心尽力, 追求完美的人. 由
于人少, 我很快就把该讲的都讲了, 素丽也把该回答的都回答了, 还剩下些时间, 便聊了些课外的东
西. 她告诉我她是在印度的一个英国人开的学校里读的中学, 后来才来到美国, 读学士, 读硕士又
读博士. 在 Penn State University 当过教授, 后来有了孩子, 便辞职回家. 这些年来, 什么都
做过, 开餐馆, 卖房地产, 参与费城唐人街公益活动… 如果她不跟我讲这些, 我根本不能想象她是
一位经历如此丰富的人. 她身材不高, 甚至有些瘦小, 衣着极为朴素, 是属于那种 “广大人民群众”
那一类. 我每次看到她时, 她几乎总是穿牛仔裤, 白球鞋.
…..

两个星期前的一个周末, 她丈夫请我去他家参加一个小型的, 只有十几人参加的纪念活动. 他们家
的房子真是大, 有七千多平方英尺. 坐落在深深的树林中. 房子的门是用厚厚的橡木做的, 还雕有
精美的图案, 会客厅又高又大, 壁炉也很精美, 大理石雕的马头支撑着一块花岗岩横梁. 横梁上摆
放着来自泰国, 印度和以色列的饰物. 厨房更是宽大, 硬木地板, 花岗岩柜台. 我环顾四周, 这样一
个大房子, 唯一缺的就是女主人. 不禁心中烦闷,唏嘘万分. 想想素丽远在万里之外的老母亲, 失去
了能讲中文的女儿, 心中更是充满悲伤. 这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素丽生于1944 年, 2008 年
11 月28 日因癌症去世.)

Jan.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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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n 31, 2009
Sanming_Dong 发表评论于
回复 'lzr' 的评论 : 的确是如此 她结婚很晚 每一个第一代移民都有一部奋斗史
lzr 发表评论于
1944年生的人,2008年留下了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快50才生的小孩?
bobby41 发表评论于
主佑你的学生素丽
愿她在天堂愉快
让我们一起悼念她
虽然我不认识她,但是从你的文章,我知道世界上曾经有一个这样热爱中文的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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