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興》一.天府之國(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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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阴雨稍停,密鼓频催,成都广场已经惨过去年的洛阳城墙--啃到一半的生果丶落单的鞋履丶翻折的纸伞丶支离破损的书简丶折断的竹棒丶血点子丶断指丶尸首……阴风刮来一阵血腥,叫人毛骨悚栗。

齐胸的黑色盾墙上挺着一排青竹棒,三路吼声一齐向广场中心推进。娇小的李密居於阵後,往来奔波指挥,将破绽一一堵上。他说,汉军与魏军作战人数常占下风,因此擅用兵器阵形丶计策谋略。围师必阙,三面盾阵的杀气迅速压垮了百姓的斗志。

「死守广场,等援军到!」 在蒋胡子那雷鸣般的斥喝下,一大群武装打手盘据着广场中心的木台。
「援军到时,每人加五百钱!敢逃的先吃我一枪!」 

原来这些人是蒋胡子重赏之下的勇夫。

蒋胡子手中的兵器已经不是方才的四尺环首铁刀,而是一挺粗大的丈八槊矛,红穗枪缨随风飘扬。这是平原上骑马队冲阵的兵器,光是铁枪尖就有半个人身高,枪尖接着等长的铁枪柄,後面还有一丈的木制枪身,厚重雄伟,令人望之生畏。

「小玉!不能拖到他的援军来!」 
「嗯。在那之前要打倒……差不多一百人!」

小玉皱了皱眉头。身为盾阵的一员,她手持齐眉青竹棒,站在第二线,来一个对手放倒一个。

「萦,他们都有铁刀,不好打……」
「这些打手收了蒋大胡子的钱,只要结果了胡子,他们没了赏金,还卖什麽命?」

「嵇姑娘说得没错。」寻声往身後一看,原来是手握白鹤羽军扇的总指挥李密。

「他们的後台是黄皓,援军阵容必定非同小可。若军士们配有连弩,万箭齐发便能取了主将的性命。但是……」

「不行不行!」小玉回头抗议。

「李主簿,说好了不用杀人的兵器!」
「是。但他们有铁刀。」
「我们自诩是正义之师,绝不能杀害自己的同胞!」
「不必杀,打趴下了就好。嗯……」

李密用羽扇敲了敲脑袋。

「没时间想了!我去打败这大胡子!李主簿,怎麽样?」
「单挑决斗?」
「对!」
「他看来很厉害。小玉有把握吗?」
「……不怕他!」
「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小玉小心,这胡子蛮力很大!」
「嗯!交给我吧!」 

即使是迎向生死未卜的决斗,小玉的笑容一如往常的纯真开朗。

小玉提起齐眉青竹棒,拨开盾牌,昂首阔步迈向敌阵。
东升的旭日从远方的云缝里探出一角,小玉青袍下的银甲闪耀,与石板上的积水映射出点点金光。

「大胡子好武艺!」小玉竹棒平指。「比个高下,如何?」 

「女的?哈!和女人斗,胜之不武!」
「大男人,连女的也怕?让你的手下看笑话?」
「哼!想死?打死了妳,可是妳自找的!」
「呵。我倒不想打死你,打趴下倒是一定的!」

「妳上来!上来!」蒋胡子怒目圆睁。「其他人下去!下去!」

打手们下台,纷纷站到三面盾阵的出口。小玉则一个飞步上了木台。

「死之前报上名来!」
「就快趴下了,还管人的名字?」
「啊--」 蒋胡子一跺脚,挺起丈八长矛,大步震得木台砰砰作响,如骑兵冲锋一般,直直朝小玉刺来,光是凸出在身前的枪身就有一人多长!若真被他刺到,还不被前後贯穿了?就算只被撞到,也得飞上空中!

一般人早吓得躲开,但小玉双手竖握竹棒,屹立不动!眼看着枪尖将到,突然向右一个侧身,竹棒向左使劲推出!
只听得清脆的「咚」一声,竹棒侧击枪柄,蒋胡子人还没到,枪势已被打偏!
蒋胡子从小玉身边冲了过去,没撞到!
「啊!」小玉狠狠一脚随後踹上,正中蒋胡子屁股!蒋胡子受这重重一踢,加上天雨木滑,止不住双腿的冲势,竟摔下了台子!
「砰!」蒋胡子趴倒在台下的石板地上!

「好哇!」一招就打趴了,千馀盾阵军士以棒击盾,齐声鼓噪!

狼狈的蒋胡子撑地起身,提起长矛,再跨上台!「啊--」他大吼一声运气,双手送出长矛,却是对准了小玉的头刺来!
小玉急急蹲下,红枪缨拂过银盔!好险!

蒋胡子收了枪势,又是同一套路攻来!「啊--」

小玉有了准备,蹲得更快,不同的是她早已横握竹棒,待得枪尖过盔,便以双腿之力奋力往上一架,这一枪刺上了天!

蒋胡子中门大开!

竹棒运转如飞,「咚」一棒先敲在蒋胡子左脸,再转「咚」一棒又敲在右脸!
「啊!啊!」蒋胡子正痛苦地闭眼张嘴惨叫,小玉祭出一记破山重腿,正中胸口,自己却受反力,倒退两步!
而蒋胡子往後重重坐倒,「啪」一声竟把木台坐裂,屁股陷在台下!

「哈哈哈哈!」军士们彼此击掌称庆,乐得手舞足蹈!

蒋胡子好不容易挣扎着站起来,大吼数声,恼羞成怒!他大跨步冲上来,使上全身吃奶气力,乾坤一掷!快躲!

「飕--」

小玉正视枪势,竟不闪躲,只是弃了青竹棒,往下蹲好弓步,围观的军士一阵惊呼!

枪尖与小玉擦肩而过!小玉轻舒猿臂,伸手一抓,下盘退後两步,丈八槊矛已经牢牢握在手上!该说是蒋胡子枪术太差,还是小玉看得太准丶胆子太大?

「好!好!」小玉不用空手抓来的上好兵器刺蒋胡子,却把它平抛给边上围观的军士。一千多人兴奋得上蹦下跳,叫好不迭!

「大胡子你输了。撤走你的人吧。」
「哼!」

蒋胡子不服气,有从台下打手那讨了兵器,一手一把环首铁刀!

「啊--」雷鸣怒吼下,乱舞刀锋朝小玉袭来!小玉拾起青竹棒应对!蒋胡子人高手长,使起四尺铁刀有如常人使短剑一般轻松,小玉若闪躲不及,便拿青竹棒格挡!

「砰!砰!砰!」转眼间十数回合,青竹棒上已被砍出一道道缺口!

「啊--」蒋胡子奋力一击,「哗」一声竟削断了小玉的竹棒,刀尖只在眼前数寸处掠过!好险!
眼看对手兵器见拙,蒋胡子抓准了机会穷追猛砍,左一刀丶右一刀,小玉苦苦闪躲!不妙!我们没有真正的兵器!

是了,不远处便是先前马胖子掉在地上的铁刀!
还在那里!
跑过去捡起一看,百炼钢,纹路不连贯,铁匠技术一般般,但总是能用!

「小玉用刀!」我把马胖子的铁刀抛在台边,小玉会意,闪躲间一个翻滚,顺手抄起铁刀,双手反握,用刀背应敌!

蒋胡子轮起双刀一路追砍,小玉挥刀来迎!三刀交锋,火星四射!

「当!当!当!当!当!」蒋胡子毕竟个头大丶力气大,五回合的拼搏,每一次小玉都被震得後退好几步!而且蒋胡子用双刀,左右连击快,小玉双手握刀,出刀慢但力道较大,却又不能与蒋胡子比蛮力……只能抓住他出刀後短暂的破绽反攻!

「打他侧面!」李密大喊。对!就是这样!

小玉似乎听见了,不再正面硬扛,而是注重侧面闪躲。蒋胡子的进攻接连落空,气恼之下用力更猛,攻击之间的空隙更长!小玉的机会来了!

「啊--」蒋胡子双刀齐出,砍不到小玉的腿,竟砍破了脚下的木板,露出侧面一个大破绽!小玉刀背一沉,猛力砸上他膝阳关穴,中!

「啊呀!」蒋胡子吃痛,单脚跪在台上!趁现在!

小玉举刀过右肩,有如挥斧头砍大树,转身扭腰,大喝一声,奋力一击,蒋胡子慌忙左手举刀挡御,他力气再大,一手的腕力如何挡得住双臂与全身腰力的爆发?

「砰!」一声巨响!围观的军士先是叫好,却突然只剩倒抽的凉气。

蒋胡子仍跪在台上,头颅还系着伏钵盔,却他的头却不在脖子上--像一枝成熟的稻谷丶一盏摇曳的元宵灯笼丶一段被吹折的树干丶一座摆荡的铜钟,孤零零的晃在身体的一侧。

蒋胡子的头只靠一层脖子皮,连在身体上。

「当!」蒋胡子左手的铁刀落在十几丈远的台下。

小玉楞在原地喘着大气。她的双手仍然反握兵器,刀势收在蒋胡子原本後颈所在的地方。

蒋的打手你看我,我看你,发声喊,提着刀全跑了。

广场上很安静,只听见那些逃跑者的脚步声。
另一方远处传来「砰砰砰砰」的重甲碰撞声。

「广场上的群众,立刻停止武斗!」
重甲披挂的成都护卫军终於到了,军士大盾护体,遮得连脸都看不见。

「立刻放下武器投降!再持有兵器的以叛乱国家罪名逮捕!再伤人者立斩!」
守城军士自大街小巷涌现,转眼就把整个广场包围了。

我们的人很听话,纷纷放下武器。
不久,包围的护卫军当中出现一个缺口,缺口中全身赤甲的主帅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跑出来。

「为什麽?为什麽铸成大错?」

诸葛瞻挂着两行眼泪,跑过广场上的零乱与暴戾,荒谬与心碎。
「为什麽?」他对天哭喊了几声,便颓然跪倒。场上场边的军士见状,全围了上来搀扶主帅。

「爹到的正是时候!」
「尚儿?你也在里面?」诸葛瞻用发抖的手,指向面目肿胀,但精力不减的诸葛尚。

「爹,我们的行动很成功,不用伤人的兵器,以最小的伤亡,将广场上被奸人利用的几千个傻学生傻百姓全赶跑了!」
「你糊涂!糊涂!我教子无方!我无能保卫成都!死罪!死罪!」
「将军!」
「诸葛大人!」

诸葛瞻抽出佩剑,本以为他要刺诸葛尚,想不到竟把剑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幸好被周围的军士夺了下来。

「怎麽向这麽多死难的国人交待?啊……」诸葛瞻跪在地上大哭。

以前以为作势自刎不过是奸雄收买人心的把戏……但我相信诸葛瞻不是这样的人。
那是他的真情流露。广场上死伤近百,虽是群众自发的群殴械斗,也能算是行都护卫将军纵容事态扩大的失职。

「那个……那个……」诸葛瞻指着跪在台上的蒋胡子。一颗头很不自然地挂脖子一边,看上去十分不舒服。

「是谁打死的?」

真怕诸葛瞻下一句话是「杀人偿命」。

「是我!」小玉大步站出来。「愿听从将军发落!」

「小玉?妳?」都是自己家人,诸葛瞻紧咬着牙关,说不出话来。

「爹,小玉姐姐是公平决斗,在场的一千多人有目共睹!」
「没错!」
「诸葛姑娘已经手下留情,要他知难而退;是这姓蒋的纠缠不清,自寻死路!」
「这大胡子用真刀砍女孩子的竹棒,不是男子汉!死有馀辜!」
「对!」

「糊涂!你们糊涂!你们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诸葛瞻站起身,奋力地斥责一个个为小玉辩解的证人。

「这是把朝廷命官的後代打死了!必有後患!」

「爹,公平决斗,打死了怨谁?换我们给打死,也只有认了。」
「你太傻啦!」诸葛瞻重重地跺脚。

「你们这些证人,都是站在哪一边的人?说的话能信吗?谁家死了儿子还能冷静?你把人性想得太简单!天下几乎没有人出了这麽大事,还会认为是自己的错!你长大了就会知道!」

「长大了就知道,爹怎麽又是这一句啊?今天我们豁出性命救国,阻止姜大将军被招回来。要不是我们,魏国二十万大军就直接开到棉竹关了!」
「逆子!住嘴!你已经闯了大祸!今日所有参加的军中人都要依法罪!杀人丶伤人的全抓起来!」

「啥?」
「亡国言论无罪,爱国义举治罪?什麽玩意儿?」
「没天理!」
「将军为什麽对敌人这麽好,对自己人这麽差?」
「纵容这帮人抗议,就不允许我们请愿?」
「执法不公,怎麽服众?」
「我们手上是青竹棒,用真刀真枪的是他们!」
「我们死伤了好些人!这群孬种还先溜了!要治罪先治他们!」
「对!」
「我们不情愿给将军卖命!」
「将军要处罚诸葛公子,先处罚我!」
「先罚我!」

一千多人的不满情绪爆发,一个个对着诸葛瞻指手划脚。
可怜的主帅没有反驳,只是站在原处,紧握双拳,闭目流泪。哭什麽呢?要嘛把我们抓起来,要嘛放了。

如果今天是司马昭丶锺会站在洛阳,面对群情激奋的将士,会有什麽反应?
还不发表一篇激情澎湃的演说,领头喊口号,率众杀进皇宫去,把政敌揪出来就地斩首,以平民愤?

呵呵。这英雄远去的世道,只有血腥残忍的小人才配得胜利。尽管他们很快会被另一个血腥残忍的小人取代……

「诸葛大人!我不是汉人,旁观者清。能说句话吗?」
诸葛瞻睁开眼睛,发现是我站在他面前。似乎自觉失态,正色点头。

「大人追求自己的理想,很好。为什麽一意孤行,不允许别人追求他们的理想?这不公平吧?」
「你们年纪太小,很多事看得不够远……」
「不是我们太小,是诸葛大人自以为太成熟!想得这麽远,有什麽用?这世道已经不允许人想得这麽远!天下事不是想得远就能成功那麽简单!」

是的,诸葛瞻的坚持理想造成他纵容民间的冲突日渐扩大,逐渐演变为蜀汉内部的严重分裂。
当然,严格说这不尽是他的错,甚至完全不是他的错。只是他既不能又不为丶无力也无心阻止悲剧发生。

如果诸葛瞻活在他父亲诸葛丞相的时代,或许是他一个知心得力的助手。
如果诸葛瞻活在传说中人人知礼尚义的夏丶商丶周三代,或许还是一个流芳千古的明君。

但他活在一个英雄消逝,小人遍布的乱世。
他的宽容壮大了他的敌人,他的坚持却只能约束他的朋友与子孙。

诸葛瞻又闭上眼,静静的流泪。我看见他的嘴唇微微抖动。或许说的是:「孩儿教子无方,治国无方,对不起先父,对不起大汉百姓。」

我轻叹了口气。

「中常侍丶奉车都尉驾到!」 广场边传出一声么喝。

黄皓来了!

倾刻间,五颜六色的车盖丶彩旗从小巷中转出。抬轿丶掌旗的小厮仆役多如蝼蚁,涌入广场,方才腥风血雨的战场,竟然像孟春开满了鲜艳野花的山腰!
我好像回到了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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