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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虎者》第二部 五八 庄文
厂里从此太平了一时期。老黄很收敛,不大搞人了。处理人事,他不大露面。工调结束,他是否受上级调查和批评,他守口如瓶,所以没人知道。他的手下们明白了一件事:形势大于老黄,老黄不是万能的,出的错够多了。
天熊是愚蠢不奸滑,如果乘胜追击,诈人,是可以跳出炉台去铜匠间的。老黄已准备好他的反扑和让步了······而他没有,那再好没有!老汪、蛤蟆他们觉察他在上面有靠山,更尊重他,当他七兄弟之一。可是几回聚集喝酒他都避开了,顺风自己参加而帮他脱身,不失为真朋友。有会提议,在他们寝室加一个床,天熊可以临时睡睡,说话方便。天熊诧异,只是摇头:“你不是看小报的吗,生活水平各指数、烟尘空气污染是怎么说的?”
“这倒是的。”受天熊影响,他懂了不少,本来很满意这里不花钱白住的他也客观了,有会道:“我在锅炉顶上望过,四下都是黑烟囱,浓烟吓人,对人不好,你说得对。”寝室都是没用的废屋,没有朝南的,没有风,热天热煞,没有吊扇,只有厂里的大竹片床,手摇蒲扇,闷得死人。冷天冷煞,床头毛巾都冰冻,只好去浴室用瓶灌热水捂脚。也只有没家的人肯住厂里。
阿芳住满半个月才出医院,在病房里学到窍门,经常能病假了,没人干涉。而孟汉被她抛弃了,败事有余的蛮汉要他何用?但也付了代价:男人看出挽救无望后,上炉台当众动手打了一次,把她眉骨处、腰部打成青肿出血,晕倒在地,厂里干预报了派出所,民警训斥,他才缩回去。又像上回一样,到处散布女人怎样被他玩的“事实”,种种不堪的细节像黄色小说。阿芳不是婊子养的,但也是舞女养的,根本不当回事······
工宣队“绍兴夯个老倌”被关了两个月,又放出来做看守了,而且很起劲——要报复欺负他的犯人——生活有目标,做人有动力了!有这样的事!只是每月来厂领工资,心情压抑。他的受害者——那个被掉下废砖砸到额头的人,总喊头痛,只好让他做门房了,人呆呆的没有表情——顺风说是绿叶厂工调的纪念碑。
咸鸡作为“工伤”待遇,在家歇了好久。据说从此房事不大行,但“比太监是好多了”。为避免刺激,青娥调去别班,班长看是同乡,待她还可以。
开口闭口“洪文同志”的胡洪根去外面工宣队了,工作很好。因为是党员军人,市里统一派去越南执行秘密任务,回来后很神气,说这秘密说出来要杀头的。和老黄关系突然变好,回厂来玩,说说笑笑,自以为平起平坐了。春兰生了胖儿子,也是大嘴、青脸,像小蛤蟆。门板是“过房爷”,送过房儿子五元钱。
老陈近来天天讲嫁女儿的事,说上门女婿如何能干。泥水木匠、生煤炉烧菜样样拿手,还会钓河鱼、捉黄鳝、扎甲鱼,听起来像是郊区的人。人节约得烟酒不沾,家里是穷,双手勤俭最宝贵等等。临了在家办酒水,天熊托有事不能去,晓芬也不肯去,连带亚娣也不去了。老陈大扫兴,几天不理天熊,对人说如今学徒没规矩,从前是一日拜师,终身是徒,满了师照样替师傅生煤炉、抱小孩。
厂工会的原有小图书馆也开放了,只摆满一个书橱。由最爱书的庄文业余管理,借书要办登记。由于领袖指示,讲阶级斗争的红楼梦和讲投降叛变的水浒新印出版,庄文用公款去买来。旧有的儒林、西游等少量文学书已很残破,她耐心装贴,用娟秀的楷书补上书名。平时她个性依旧,有强迫症和说话少根弦的毛病,所以老是洗手和说话得罪人。
铜汤最近是大红人,家里弄来一批来路不明的海外旧衣服,好多小青年往她家里跑。麻叔也挤在里面,买得最多。有的有八成新。顺风不买,说这是外国死人的衣服,又说他买贵了。西服、风衣的洋文标签连老方都不识,老方建议去问天熊。
这天庄文心情异常,像有秘密又犹豫不定,终于有一次调休和天熊同步,才坐下来,麻叔拎了两件衣服,请天熊翻译。天熊蛮有兴趣,报出品牌和产地,发了一通议论。麻叔佩服道:“你平常不讲究穿衣的,倒顶内行,真看不出。”庄文早已走开,对人说这脏臭衣服,人家丢垃圾筒不要的,外国的瘪三都不要的,洋奴当宝贝,坍中国人的台。二十分钟到了,天熊起身去接棒,麻叔意犹未尽,跟上来说话。被拦住的庄文再耐不住,喝道:“麻皮走开。”天熊惊傻了,麻叔灰溜溜走了,要是男人这样说,他拳头都上去了!天熊道:“你太过份了,人家来寻我的。”
庄文道:“对不起,我看见这人就讨厌。”天熊道:“他最要的是面子,全厂没一个人当面敢这样说。”庄文道:“我不管的。”天熊叹道:“你幸亏是工人,要当了头,老百姓生路都没有!比黄庆五还凶。”菩萨沉默了,她比以往更不愿得罪天熊。
到去吃饭时,庄文挨上道:“你堂阿妹现在怎么样?”天熊道:“我不晓得。大概在等机会,省里来招工了?”庄文道:“阿拉庄雅现在老舒服了。”天熊道:“哦,她招工了?”庄文道:“你真不晓得?天韵没说起?”天熊道:“我长远没见她了,她阿哥来过,没说什么。”庄文突兀道:“你想过出国吗?”天熊道:“想也白想,我哪有这机会!”
庄文道:“如果有机会呢?”
“哪这么容易!尼克松来后,唐一萍喊了几年要回去,走了没有?”
“如果你能跟华侨走,你去吗?”
“不去,那里排华厉害,保不定哪年又要往回赶!天热得要命,我炉台上没烤够?”
“那你想去哪个国家?”
“你今天尽是废话!现在能出洋读书——我爸旧思想,说是名利双收,又镀金又发财的,我还有这福气?推荐做工农兵大学生都没份!好了,我不听了。”
菩萨莫名其妙的很高兴。下班前塞一份东西给天熊:“我有个秘密,厂里只有卞福知道,你是第二人,别人也看不懂。”天熊看后大惊,是庄文的出国手续证明,好几页是全外文的。
菩萨道:“这国家如何?”天熊道:“好,我要能到那里,当跳板去美国,去唸书。”
庄文得意。第二天又给他个大信封,里面是一叠照片,指点他看,是她伯父家的生活照。原来她妹妹庄雅已经去了,现在要全家去,本来说好让庄文留守上海的。庄文不肯,也没办法,大人怕这边政策会变。她很害怕。天熊笑道:“你怕什么?看起来你们庄家在那边是中上层生活。”
“可是那里的人好像可怕,我夜里做梦吓醒。我心里乱糟糟的,很矛盾,你不理解。”
“我理解的。从前呢,你以清贫骄傲,朴素是美德,只要多洗洗手就满意了。现在钱多了,觉得也不是坏事。从前觉得独身好,还要对人家宣传,今后难以坚持,可能还做洋人太太。从前认为人生没意义,现在有新的人生,你陌生的,所以害怕。”
“你讲得真对。已经有当地人看中我妹妹了,人两米高!她比我活络,我是不肯的······我就是想不通,是不是人活着,就应该出国!是不是房子大、能赚钱的地方就必须去?现在所有人在逼我!”
“这是社会人心,有点道理的。”
庄文道:“他们说,中国并不想把人民生活搞好,只想革命,既使将来这样想了,也不知何年何月能达到那边水平。我现在过去,就是享受我们孙子灰孙子也过不到的好日子。”
“哈哈,这不是蛮有道理么?走吧,你也解脱了,你还留恋五台山?你那个西晒太阳的亭子间?”
“好像还真有点。家里是小,我一个人够了。”
天熊道:“人都是没出息的,比方让我现在走,我也矛盾的。”
庄文叹道:“你跟我情况两样。你条件好,政治上生活上没问题,我要是你,我坚决不走。我的问题是不想结婚,要结婚我不能在这里寻吗?自家认得的放心。”天熊点头,这是合情合理的。庄文眼不看他道:“你不是想出去读书吗?我们一起走。”天熊吃惊道:“哪这么容易,要有理由的!”普萨脸红道:“管他什么理由,只要能陪我走!”
天熊沉默。庄文难堪了,没再理他。第三天她气呼呼对天熊道:“你到底是跟小鲫已经定下来?还是跟大猫?你讲句老实话,我从来没问过你,我反正也要走了!”天熊镇定道:“都不是。”菩萨道:“那人家传的是真的,家里替你安排好了?”
天熊含混点头。庄文舒口气,死了心了。撬人家是不道德的,她也很犹豫,心里挣扎了好久,她不认为自己是大老粗。她相信他了。
身份突变的女子,还有情于他,天熊很感动。论相貌她还在晓芬、国容之上。都说她有口无心,有刚无柔,天熊知道不是这样的,她对自己还时有表露的。只是在自己心里和深情大有距离,单纯为出国拿下她,好像是卑劣的,要被晓芬她们一辈子看不起,自己丢不起这个人!
菩萨也想开了,笑道:“你到底是这种人,我一向没有看错。我这样走,心里干净了。只好走了。”天熊道:“你别无选择。”她笑道:“真是连根拔,本来我打如意算盘,跟大猫也讨论过,伯父有钱,让他寄我们好了,我们可以在上海过得好好的,我姆妈也怕出去。一下子变了······我出去又不会开车,我不敢学的。西餐我也不欢喜,咖啡吃了睡不着觉。有一样好的,洗澡便当,龙头放出就是热水······外语我不会讲,到了马路上变戆徒!”
天熊道:“一切会好的,想多了干什么!幽幽凄凄,又不是昭君出寨。”
“你讲讲便当,人家心慌!”
“那可以回来看看么,出去难,回来容易。”
“对,我每年回来一次,反正房子叫表妹住着。好,就不走了!我到外面还是要独身,做老小姐,让爷娘养我,将来老了,让妹妹养我。”
“废话,都是废话。”
这以后菩萨对外保密,对天熊什么都讲,打行李,家里细事。后来要带点送人的艺术品,作摆设的,说她出门不辨方向,要天熊陪她,天熊答应。
那天去的是所谓中华第一街的大马路,人潮水一般,力气都是挤掉的。天特别热,汗味闻得鼻子酸。庄文近视而不戴眼镜,拉着他衣襟像个盲人。马路上女人流行短裙和无袖衬衫,对比得菩萨像外地的土姐儿。在王星记和朵云轩买得顺利,庄文请陪同的吃冷饮,在冰柜前付钱。天熊一愣,见有熟悉的侧脸在废纸箱前弯腰吃冰砖,竟是国容!连忙推推菩萨,菩萨走近才认出,大叫一声。国容转脸看见两人,吓得脸失色,丢了冰砖就钻人堆中消失。她身旁一个年青男子惊疑地看两人,返身追上去,手拿着吃的。
天熊恍然明白。庄文哈哈大笑:“大猫有朋友了,对我也保密!”
这天夜里,天熊一直想国容,流眼泪了。
这以后菩萨只上了一天班,就病假了。最后来一次,没进厂门,在五台山门口,交给天熊一个女人大拎包,一卷东西,一个工艺品大红灯笼。别人看了奇怪。第二天她就上飞机了,天熊没去送。
天熊把灯笼和卷起的大画带回了家。是庄文剪出上百个塑片做成的,十分喜庆和大气。画是水墨人物的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工笔细描,骇人的功夫,宣纸略裱。她跟楼上老小姐学过画。这两样都是庄文闲谈中说要丢弃又不舍得,天熊要来的。
等庄文离国后,天熊才检看放更衣箱的包。她说想分送国容和他堂妹,或者随他作主,都是香水和化妆品(有几张庄文照片,天熊自己藏好)。天熊分成三份,没用过的平分两份。用过的通通给麻叔——庄文说她从没用也不会用,据说很贵,所以没丢掉。
天熊拿去给师妹时很奇妙,说不知道是谁让他送给她和国容各一包,请她代劳。晓芬当他面打开,惊笑后微笑,估计她猜出是谁了——满眼是话。麻叔那份是送去他寝室,说明是庄文飞走前送他的。麻叔激动道:“人不可貌相,真是大方,光这套眉笔就是不得了的钱!这批丫头一进厂,我就看出她是第一标致,果然命也第一高贵!真是想不到······她骂我,是骂那些旧衣服,她当然看不起。天熊啊,将来你替我写信到外国去谢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