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语的童年 (九)

      宝莉的心砰砰直跳, 惟恐自己秃唐的问题破坏了整个晚上亲密的气氛。现在家庭里能耐着性子解答她问题的成年人要算是二姨了。她的问题显然触到了二姨的痛楚。二姨沉吟了一下,回到床边给宝莉盖了一下被子,含糊不清的挤出三个自自杀的!

    本来已经躺下的宝莉腾地一下坐起来,为什么?外公干什么坏事了?

    “坏事?外公什么坏事也没干!他一生为人正直,乐善好施,除了性情懦弱一些,容易妥协退让,从来没有伤害过谁。

  “那是为什么?宝莉不舍地追问。

   “我不知道,孩子,我也不知道。二姨声音有些颤抖,眼圈也红了。顿了一下,二姨加了一句:他承受不了那份羞辱。

    看到自己的问题把二姨给惹哭了,宝莉十分后悔,本来和谐的一个晚上,终于还是被自己的好奇心给搅和了。她用手在二姨的脸上抹了抹,以示歉意。二姨的声音让她胆寒。她顺着被子往下沉,一直沉到头触到枕头,然后紧紧地用被子裹着自己,不敢再有任何响动。

     二姨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房间。黑暗中宝莉瞪着两只眼盯着上铺。宝萍已经安静下来。以往宝莉不想睡着时,总是用脚踹着上铺跟宝萍捣乱,或磨着宝萍下行进棋。可是此刻她即无睡意,也无心叫醒宝萍。

翻来覆去睡不着的宝莉,索性偷偷爬起来,把小衣柜上的那个首饰盒抱到自己床上,稀里哗啦地倒了一床。开始在那些相片里乱翻。然后又一张一张仔细端详。一张是太太,太公以及外公和二姨的全家福。那个坐在外公旁边的一定是二姨的妈妈。她看上去有些矮小,却十分精致,雍容大方,一点都不象爱吵架的样子。 另一张是外婆和妈妈的,身穿旗袍的外婆身材修长,妈妈大概七八岁的样子,旁边是一个长方桌和两把藤椅。从摆设上看象是在户外的树荫下边。妈妈的身子靠在外婆身上,一只脚拌在另一只的后面。妈妈总是告诫宝莉要在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原来妈妈也有东倒西歪的时候。想到这里宝莉不禁露出笑容。 再一张是大舅和妈妈手拉着手在圣约瑟的照片。他们穿着教会学校的制服,他们的上衣很相似,小领的西服,妈妈穿的格子短裙,大舅则是短裤和快到膝盖的袜子。还有一张是外公外婆,妈妈爸爸还有大舅,小姨和小舅的照片。宝莉一眼就认出了那棵夹竹桃树。妈妈,爸爸和大舅站在后排,外公外婆坐在中间,小姨分别`站在外婆外公的两侧,小舅站在外婆前边。相片里少了二姨和三姨。不知道为什么这张相片给人的感觉大家了外婆与很近,和外公却显得有些距离。不知道家史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它背后曲折的故事。 在所有的照片里,按年代数算,这张要算是最新的了。或许是妈妈爸爸上大学时,或许是结婚后尚未有宝萍。妈妈那两条上辫子真粗真漂亮。等自己长大了,也要留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子!

她突然非常想妈妈,希望妈妈在身边,那种感觉与其说是思念,不如说是需要。这几个月里所发生的事,连久经沙场的都人惊骇无措,更何况一个未上学的孩子。

 

      小舅最近跟外公闹着要辆自行车,说是下学以后得到剧社去排练。外公没答应。晚饭的时候小舅又提起这件事,外公问小舅为什么不参加学校的剧社,即方便离家又近。小舅抑或是把不喜欢学校的剧社说成了不喜欢在学校演戏,外公接着小舅的话岔噢,这么说,你只喜欢在家里演戏,是吗?。全家人一哄而笑。连宝莉都听得出外公弦外之音。

     外公因为他的宽容和维护他人自尊而深受尊重。记忆中的他很少用令人尴尬的语气直接批评或教训人,总是把要说的话当成玩笑一句带过, 让做错事的人心怀感激。有一次楼下的王奶奶来家里帮忙,完事之后顺手牵羊拿了家里的东西,正好让姑太太碰上,两人在门口发生口角,外公听见从里屋走出来冲着王奶奶说:“王大姐,我就是怕您忘了我给您的东西,所以特意过来提醒您一声。姑太太她岁数大了,记不得事儿。”当时王奶奶那个狼狈相就别提了。站在一边的宝莉看得清清楚楚,若是说外公自己给她的东西也就罢了,反倒说姑太太记性不好,实在不公平,宝莉正要当面揭穿,替姑太太做个证人,外公却说他的烟盒找不着了,让姑太太带宝莉去找找,硬是把姑太太和宝莉给支走了。关上门外公还数落姑太太“人家一把岁数了,你怎么一点儿面子都不给留呢?”姑太太怏怏不乐地说:“我也一把岁数了!”……

 

      夏天,奶奶家的人到北京来玩儿。带着宝莉一同逛颐和园,万寿山的长廊怎么那么长啊!宝莉实在是走不动了,就借故要上厕所蹲下来休息。她正东张西望,突然看见小姨冲着她招手,就挤上了小姨的床----真舒服呀,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刚刚睡消停,却真的想用厕所,使劲推小姨,小姨却象木头一样一动不动。等不及就尿在小姨的床上。小姨一边揍着宝莉的屁股,一边说:“你这孩子真没出息,这么大了就不知道自己操点心。臊得宝莉早晨赖在床上不起来。小舅,宝萍,太太和姑太太都嘲笑她,只有外公说:“谁让你们晚上切那么多西瓜?”宝莉红着脸低着头往厕所跑,厕所的门紧紧地关着,宝莉拼命地踢呀踢呀……

    “宝莉,醒醒,宝莉!”宝萍的呼唤把宝莉从梦中叫醒。

      被唤醒了的宝莉这才明白原来自己是在梦里信马由缰。满床的相片已经散落在地上。显然是早些时间看着相片想着心事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的她急匆匆地进来了卫生间,连门都没关,就坐在上边起发呆来。太太听见动静却半天不见人出来,就摸者黑起来要查个究竟。她哆哆嗦嗦的身体和一头白发透过半开着的门映在厕所的镜子上,宝莉竟顾着愣神,一扭头目光正好和那个影子相遇,吓得她连声尖叫声。

   这一叫惊动的全家人,连小表妹都哭起来。 

 “你嚷什么?太太看见大人孩子都醒了,有些狼狈地埋怨起来。

  “您半夜三更的不睡觉吓逛游什么?宝莉也急了。

 “你还没老呢,怎么也睡不着? 我听见动静还以为是有人进来了呢!太太也生气了。

您那一头白毛吓死人了!宝莉吓得失魂落魄,说起话来语无伦次。

你说谁一头白毛 ?太太用拐棍在地上捣了几下。

“您自己吓着人了,怎么又成了我的错?管天管地,连我半夜上厕所您也管?”宝莉不依不饶。

   “宝莉,不许这么跟太太说话。二姨手里抱着小表妹,冲出屋来当灭火剂。转过神来跟太太说:“ 奶奶,孩子上厕所时间长点,您就别操心了。您这个样子把孩子给吓着了。都回去睡吧,没事儿了。宝莉赶紧回屋吧!

   “你听听,她说我什么。她说我一头白毛!世道真是变了,连三岁的孩子都敢这么放肆。太太愤愤地唠叨说。

   “为什么大家能管喜儿叫白毛女,我就得叫白头发女?”宝莉也觉得自己一肚子委屈,凭什么大人能用的词孩子就不能用!

    “宝莉你睡不睡?不想睡到外头打倒立去!”宝萍被他们吵得不耐烦。 宝莉还是没有缓过神来,她抬头望着上铺的宝萍,呆呆地站着。宝萍拍了拍自己的床,示意她上去。宝莉三下两下爬到了上铺。有人搂着的感觉真好。在宝萍温暖的鼻息旁边,宝莉很快再一次进入了梦乡。。。。

 

     次日早晨起来后宝莉翻箱倒柜地找出了妈妈那方格的呢子裙。以前姑太太收拾东西的时候曾经告诉她,这是妈妈上学的裙子,让她试试,可宝莉硬说那是旧社会的衣服。不愿意穿。此刻她拿着裙子跑到禅房,想让太太帮她穿上试试,却发现太太今早没在儿那。太太一向是家里起得最早的人,而起每天看到她时,她早就收拾的干干净净,利利索索。今天她却躺在床上。宝莉蹑手蹑脚地走到太太床边,凑到太太脸前,太太感觉到了动静,缓缓睁开眼睛。

和太太的目光正好相遇,宝莉觉得很尴尬,忙殷勤地问“太太怎么了?不舒服吗?”

“扶我起来!”太太勉强地说了一声。可是两人使了半天劲,太太就是起不来。

“别起来了, 就躺在床上歇着吧!”宝莉索性放弃了。她转身给太太倒了杯水,端到跟前才想起来太太一向不喝凉水, 就又跑回厨房找暖瓶。

“宝莉呀,乖!小心别烫着。” 太太这么一叫她,宝莉觉得纳闷,太太没有这么和颜悦色地跟她说过话,今天自己怎么突然从一个爱顶嘴的小坏蛋变成乖孩子了?宝莉端着杯热水往回走,还没递到跟前,太太突然老泪纵横啜泣起来,这下宝莉可慌了,她以为是自己又做错什么了,忙说:“太太,别介,您要是不舒服,我这就去请陶先生。”

     从枕头底下摸出手绢,边擦边说:“常言道:好的好的走着,赖的赖的守着。 太太这一辈最对不住的就是你外婆,可是没想到,最后还得指望她。真是报应啊!”宝莉更是觉得没头没脑。她看得出太太不喜欢外婆,就像不喜欢自己一样。 可是谁会把它当回事呢?太太又拿出一个小布包,一层层打开,最后宝莉可见了十块钱。

    “去买几斤面吧,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太太把十块钱递给宝莉。宝莉往后退了两步,不愿意接。宝莉害怕出门,害怕上街买东西。她怕人家问东问西。她跑到厨房转了一圈,回来跟太太说“所有的锅盖都能揭开。”太太无可奈何地垂下手。

“要不,太太先起来吃点早点?”宝莉询问,希望等宝平回来两人一起去。

 

   下午宝萍带着一群同学回来。她们说说笑笑做功课,还相互交换剪纸,烟盒以及做毽子用的各色鸡毛。宝莉坐在一边羡慕极了。她多希望自己快点长大,也能到学校交很多朋友,不必想现在一样天天陪着一个凶神恶煞的老太太。 宝莉等了不知道有多久,他们还是没有做完功课,太太催着说去晚了商店就要关门了。 宝萍是不会扔下同学们去买面的。无奈,宝莉只好自己装上钱, 拿着面袋。

   

      这是一个多云的下午,太阳偶尔露出脸来笑一下,很快又躲到云层后面。 风已经有了几分暖意,土地也开始松动,冰雪消融的大地显得特变湿润。房檐上的冰柱开始滴答滴答地往下滴水。宝莉很少上街,但她认得路。出了胡同口往左拐,先经过一个副食店,副食店外头一大菜棚,这个季节菜棚里除了萝卜白菜看不见别的什么。她鬼使神差地走进副食店,看见摆在平板上的萨其玛,大桃酥,京糕,奶油蛋卷,还有宝萍常跟她说的那种里头带果仁和葡萄干的面包。宝莉踮着脚尖一个一个地看着,服务员走过来问小家伙想买什么,她怯生生地给了一个微笑,转身就跑了。

 

           到了粮店,宝莉走到开票的窗口说要五斤面粉。 却怎么也找不到钱和粮票。翻遍了上上下下所有的口袋,连个钱毛都没找到。会不会是刚才在副食店里掉在那儿了,她一阵风似地折回副食店,找遍了每一个角落。暗暗叫苦,怨自己怎么会如此粗心,又贪玩,既然不买点心还要跑进去瞎逛。同时又心怀一线希望,但愿能够在某个角落看见这关系着全家性命的十块钱。这可是家里仅有的十块钱,是昨天二姨特地送过来的。

           可是从副食店到粮店跑了好几个来回,这一线希望终于化成了泡影。眼泪开始在宝莉的眼睛里打转,她强忍着泪水,决心找回自己丢失的东西。于是顺着来路往回找,直到自己家门口。站在门外,她听见宝萍和其他孩子的说笑,却没有勇气进去。眼泪到底还是涌了出来。自己挨顿揍是小事,太太八十多岁了,又不能出门,在妈妈的钱到来之前,全家人怎么生活?她用袖子摸了一把脸,再一次下楼走出胡同口,又踏上了去粮店的路。这么来来回回折腾了好几次。 天色渐晚,望着逐渐繁忙起来的街道,太阳最终退得无影无踪。午后潮湿的空气随着温度的下降开始凝固起来。自己怎么会真么笨,买几斤面这样的小事没有宝萍陪伴都做不好,那自己还有什么用?没用的人对家庭又有价值的?

          宝莉站在副食店外的菜棚边上,她的心开始默默地颓丧,茫然无措地走来走去。副食店从下午的稀寥,经历晚上下班之后的购买的小高峰再次缓慢下来,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路灯暗淡无力地照在过往的行人。温度越来越低,傍晚的寒气再次袭来,驻足在那颗幼小的心房,留下了北京的冬季永恒寒意。

“外公是自杀的!” 这个声音开始在她的耳边不断地升高,再升高。宝莉突然生命没有意义。外公真聪明,他不用为不公平的责备而蒙羞,不用为丢钱丢粮票受惩罚,更不用操心住院的护理和住院费去作难。宝莉也想摆脱这一切责任,她不想回家面对太太!宝莉仰望天空,觉得自己的脸被一个巨大的翅膀拍了一下,她踉跄了一步跌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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