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舒服的前半程
2014.10.18.阴，有雨。早晨6：20接二哥，到城里又接了一位新朋友。6：50来到ST HELIERS BAY零公里处与ANGELA汇合，一同进行全程马拉松竞走训练。
7：00正式出发，新来的小伙伴跑步，ANGELA两个小时后要见客户，真正走42公里全程的只有我和二哥。
和往常一样，起步时我走在最前面，二哥通常是后半程发力。北岸半程马拉松比赛，我俩在同一年龄组别，他第一我第三，成绩相差10分钟，上次全马训练，他领先20分钟。
时间尚早，锻炼的人不是很多，走的很轻松、很舒服。三公里处，我们往回折了一公里，这样就可以走一个漂亮的42公里全程。
天阴没有太阳暴晒，气温不高（15度）但海风很温柔。公路上不时飘来一队队骑自行车的人，他们要么是20，30骑的俱乐部车队，要么是三五辆车的好朋友假日邀约，花花绿绿的车身配以色彩斑斓的服装，把个阴沉沉的早晨，装点的靓丽多姿，十分养眼。海边沙滩上，除了遛狗的人，一伙铁人三项选手正在做准备活动，南太平洋的水温很低，一般人即使在夏天也很难下海，但无论春夏秋冬，早晨傍晚，冲浪、帆板、滑水、游泳俱乐部的训练都照常进行。
前几次训练，二哥总是很轻松地陪着我边走边聊天，我没有任何顾虑，只需一鼓作气向前走，因为他在任何一个时间点都可以把我超越。今天有些反常，还没走出去两公里，他便渐行渐远，与我拉开了距离，到三公里折返处，竟落后几十米，我不由得担心起来：
“怎么样，有什么问题吗？”
“没事，走你的。”
我径自向前走去。阴天海面呈深绿色，像我戴的那块毛利玉。游泳的队伍正奔向几百米外的浮标；玩风帆滑水的健儿，熟练地变换着角度，在海湾里自如畅翔；岸边浅水区，微波细浪拍抚着逐球的小狗；沙滩上的老人，呼喊着爱犬，一次次把球抛向更远的海面。
我以每小时7公里的速度匀速前进，上次担心的膝盖痛，经过一段时间的红外线热敷，现在没有任何不适。我踌躇满志，幻想篇篇，要是能在大奥克兰赛区拿个名次该有多好，这是送给自己59岁生日的最好礼物，也是最后的礼物，因为老伴已经明令，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全程马拉松比赛。和煦的晨风刚好拂去脸上沁出的汗，7公里，14公里，21公里都在预定的时间内走完。
第一圈离终点还有一公里，龚律师来电，号称自己带了一位美女，要与我们一同走下半场。
第一圈离终点还有一公里，龚律师来电，号称自己带了一位美女，要与我们一同走下半场。
2. 痛苦的后半程
二哥说过，幸福的前半程都是相似的，痛苦的后半程各有各的痛苦。
10：20分，零公里处，与等在这里的龚律师及美女打过招呼，马不停蹄地转身走进第二个里程。
23公里处，遇见二哥，他向我要了车钥匙，表情略显疲惫，我知道他不想再走了。没了兄弟的陪伴，心里有些莫名的惆怅，好在还能听到身后不远处，龚律师和美女断续的谈话，否则我真的是茫茫沧海中的一叶孤舟了。
25公里处，我吃掉仅有的两只能量棒，27公里处喝完了氨基酸饮料，在路边灌了一瓶凉水。后续里程的能量补充，就靠它了。一个跑步妈妈带着两个骑自行车的孩子从我身边驶过，他们讨论的话题，立刻勾起我体内的饥饿反应：
“妈咪，今天中午吃麦当劳的欢乐套餐好吗？”小孩子问，
“不行，麦当劳不健康，我要吃寿司！”大孩子说，
“妈咪，我要吃麦当劳，我要那里的玩具！”小家伙有点耍赖了。
“OK，不要争了，你们去问一个陌生人，让他帮我们选择！”妈妈的决定令人大跌眼镜。
小家伙很熟悉游戏规则，一脚刹车停在路边，等我走过来马上就问：
“叔叔，我们中午吃麦当劳还是寿司？”
“麦当劳！”我的决定很简单，不为别的，就为那小小的玩具，就为生产玩具的工厂主，是我的朋友。大孩子无语，但也无奈。这种游戏遇到过几次，但今天做起来并不轻松，此刻的我饥肠辘辘，胃里翻江倒海，42公里，6个多小时的强体能消耗，岂是两个小能量棒可以补充的。饿！饿！饿！这熊孩子为什么偏要找我讨论吃的问题，别人饿的感觉我不知道，我饿了胃口会隐隐作痛，更何况现在，已经累得走不了竞走步伐了。还有15公里漫长的路，我感觉自己在飘，走起来有点晃，脑袋又开始想电影了。
“妈呀，锅里乎的莫儿（威海话）？”六岁的我刚从山上拾草回家，对灶头上冒的忽忽热气，屋里弥漫的怪怪味道有种莫名的惊喜。
“米饭，”妈擦一把浮肿脸上的汗，给我一个难得的微笑。
“米饭？大米、小米、高粱米还是混合米？”我在库存极少的味觉记忆里，努力搜素着米饭的味道。找不到也没关系，饿到没有尊严的份上，只要有吃的就行，管它什么味道。糠草都没有装满的肚囊，急需食物填满，否则就会像爷爷一样被饿死。我依稀记得，老人家死前因浮肿而穿不上鞋的脚。
这条充满活力的路上，一大家人、一双夫妻、一对情侣、一群伙伴，共同跑步锻炼的场景屡见不鲜。妈妈推着婴儿车散步，老人牵着爱犬遛弯，小童骑着脚踏车、滑着旱冰鞋比赛。红橙黄绿各色专业运动装，令你目不暇接。我当时的年龄和问我吃什么的小童相当，可他对饥饿的理解和我是同档次的概念吗？
开饭了，妈从锅里盛出一碗粘兮兮，黑乎乎，热腾腾的“米饭”。我头也不抬，也顾不得烫，呼哧呼哧地吃了一碗，又要第二碗。
“好吃吗？”妈面无表情地问。都说上一辈人的表情木纳，其实都是被严酷的生活逼出来的，哪个母亲能在孩子吃不饱饭，穿不暖衣的日子里，满面春风？久而久之，面部的微笑肌肉就麻木了，瘫痪了。
“好吃，真好吃，”我至今记忆犹新，但始终说不出那“米饭”的味道。应该是甜甜的，因为妈说放了一粒糖精；应该是香香的，妈说放了一勺猪油。
两条腿不是沉得拖不动，而是软的不听使唤。两只手涨的握不起拳头，最难受的还是饿，这就是传说中的马拉松极限点，上次出现在30公里处。由于膝盖受伤，近一个月没有活动，今天的极限点在27公里就出现了。二哥对我甚是惦记，连续两通电话后，我的手机没电了。没了老伴的唠叨，没了兄弟姐妹的鼓励。瞬间，我被真空了。
晚饭后，小伙伴们腆着圆滚滚的肚皮在村头聚堆，这时，我才知道真相。
陶家夼，离威海市区不足三公里，一个贫瘠而富裕的小山村。贫瘠的山地，农作物产量很低，养不活全村老小，但满山的果树及靠近城里的地理位置，又使它很富裕。那个年头山里没有野菜，因为草根都被抠出来吃了；没有水果，因为果树花蕾早被吃光；没有榆树，因为树皮被剥光，死了；没有传说中好吃的粘土、好吃的煤。勤劳胆大、泼皮智慧的城边山里人，从城里弄来几马车废纸，用水泡软，用棒槌捣烂，再分给众乡亲。
28公里，用四小时多一点时间，基本保持了每小时7公里的速率。我心里明白，就目前的体能状态不可能走出上次的成绩，但值得欣慰的是，困扰我长时间不能恢复训练的膝盖痛，现在竟然消失了，没了这道障碍，我可以为所欲为了，根据半马训练的经验，体能可以在短期内调整到最佳状态。所以今天的任务是膝盖专项测试，不是出成绩，对暴露出来的饿感，比赛时必需想办法纠正。
我美美地享受了一次从未有过的饱足感，放出来的屁比以往的糠草屁臭，把头闷在被窝里大口吸气，这才是纯正的好屁。打出来的饱嗝都有一股甜甜的回味，马上闭嘴吧，不让这甜味溜走。那是一个幸福的晚上，一个充斥着美梦，不用跑茅厕的晚上。以往一上茅厕回来就饿，饿了就睡不着觉，就想吃，又没得吃。
30公里处，开始下雨了，不是大雨，是一片密密麻麻的雨丝。开始刮风了，不是很大，但足以使质量小的雨丝横着扑向你。半边身体被冰凉的雨水透湿，半边身体被热乎乎汗水浸湿，左耳被雨水灌满，右耳朵被汗水扰的发痒
陶家夼的聪明人也乐的够呛，终于找到不至于饿死的路了，终于站到反帝、反修的最前线了！那感觉好像今天发现了核聚变商用反应堆。队委会灯火通明，兴奋的头人们马上形成决议：
一，组织专门人马，控制城里的废品收购站，不惜一切手段，把废纸源，也就是救命发财的食源牢牢地握在我们手里。
二，紧急通告全村妇孺，近期不许以任何理由，向外村传递我们发现新食源的消息，杜绝走娘家，串亲戚的陋习。去外村读书的学生，不许单独带中饭，由村里组织专人送餐，就餐地点严加看管，防止他人探得我们的秘密。
三，组织科学攻关，迅速建立纸食品加工厂，大干快上，在短期内研制出“纸米饭”、“纸馒头”、“纸豆腐”、“纸肥肉”等系列产品，在保证本村百姓供应的前提下，向邻村出售，向全国出售，向全世界出口，支援亚非拉人民革命，支援美国黑人兄弟与白人统治者旷日持久的斗争。
36公里处，整个身体都麻木了，保持着一种僵硬的动作向前厥行，面部表情僵硬，但依然保持着咧嘴状态以应对无数张打招呼的笑脸。正常工作的只有胃的蠕动和嗅觉的灵敏，路边餐厅烤牛排的香味，炸鱼的腥味，都往鼻子里钻。唯一的慰籍只剩下喝凉水和白日美梦宴了。饿了喝口凉水，不渴也喝口凉水，为阿香姐晚餐的烤鸭喝口凉水，为路边餐厅的获奖牛排再喝口凉水。
天亮了，日头比以往的更鲜艳一点，可小山村没了往日的炊烟，蹲在茅厕，就能听到隔壁院落里大人的呻吟，孩子的嘶豪。全村几百号人同时便秘了，大人自己想办法，小孩子可惨了。我的肚子涨的像只小鼓，被屎憋得小脸通红。妈无奈，用毛衣针一点点向外抠，一颗颗羊粪蛋滚落出来，一片片颜色发绿的纸片被扯出体外，然后就是闸门打开，黑绿色液体狂泻不休，把个本来就没油的肠子，刷了个干干净净。纸食品的神话，只维持了一天就破灭了，荒唐年代的荒唐故事，亦被载入我的记忆库。
38公里处，龚律师追了上来，用他的电话向群里的小伙伴们报了平安，二哥要开车来接，被我断然拒绝。我坚信可以走完全程，只要有了路边的饮水龙头，只要我的膝盖不发病，就能坚持到底。
周围的朋友都知道我惯孩子，但不知道我有过饿的绝望，吃纸的经历，对自己的唯一要求就是：我的后代，决不可重蹈覆辙，尽我最大的努力，不让我的孩子吃二茬苦。
41公里处，看到终点，看到希望了，眼角有些湿润。一定和二哥吃块牛排，喝杯啤酒庆贺一下。二哥远远地迎上来接我，最后的力气，最后的笑容一股脑地都抛给了他。
42公里处，全程用6小时37分钟，和上一次的6小时8分钟比，落后29分钟。但膝盖没出问题就是最大的收获。
完成了全程马拉松训练，一点想法都没有了，只想回家洗个热水澡，美美地睡一觉。
阿香姐的晚宴无与伦比，她把食材做成了艺术品：十只虾分放在十只小碟中蒸成蛋糕；两只鸭子，一只做成糯米烤鸭，一只做成笋干老鸭煲；酸菜鱼、粉蒸肉、炒山药、蒸藕段，山珍海味，荤素干鲜，样样俱全。想想吃纸的日子，犹如隔世。
2014.10.21. 於奥克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