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后,我在福建省外经贸委下属的某综合性外贸公司从事出口工作。第一次参加广交会便天降大运,签了几个出口订单。我把单子下给泉州的一家工厂,他们将货物运到厦门码头装箱。我担心有闪失,一路跟着去,直到亲眼见着一箱箱货品安然无恙地被装入集装箱内,才放心地离开码头。
厦门是父亲的出生地 — 我的户口簿上被称为“籍贯”的那个城市,我在厦大读了四年本科,对这个城市并不陌生。爸爸的祖居在厦门大中路,从那里步行到著名的轮渡码头只要五分钟。小时候随着父母回厦门探亲时,每天都会从大中路的家中溜出来,跑到轮渡附近看海。海风呼呼吹着,海鸥在海浪上方飞翔,正前方就是驰名中外的“海上花园”鼓浪屿。厦门的所有景点中,我最喜欢轮渡码头,这次出货后,我特地打的来到此地。沿着海边闲逛了一两个小时,我发现一辆停靠在路边的长途大巴正欲出发去福州,赶紧跳了上去,找了一个空位坐下。
不一会儿,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提着一件灰色的行李袋上了车,在我身边坐下。我瞟了她一眼,那老太中等身材,脸盘微圆,花白头发,估计年轻时也算个清秀美人。她刚坐定不久,前排的几位民工便开始大声喧哗。老太太杏眼圆睁,露出凌厉本色,食指往前一戳,大喝一声:“你们有没有修养?说话小声些!”我不由全身一颤,心想,这位老依姆(福州方言,老妇人的意思)可是厉害的主。
老太太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忽然柔和起来。当时的我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一副青涩的学生妹模样,老太太大概觉得我好相处吧,主动与我攀谈起来,态度亲切。她简单地做了自我介绍,说自己是莆田人,学物理的,在北京从事半导体研究工作,这次回乡是来探访朋友的。
我上中学时也算个学霸吧,物理却是我的梦魇,几乎摧毁了我的信心。高二选择了文科班,总算和物理说再见,才舒了一口气。我最钦佩学物理的天才,在他们面前,我没有任何心理优势,总觉得矮了一截。老太太说她是搞物理的,不由让我万分倾佩,于是打起精神,与她认认真真交谈。
她对自己的具体研究方向语焉不详,似乎有意隐瞒,满脸却掩饰不住的自豪,看得出,她很热爱自己的事业。她是科学家吗?可能小有名气吧?我内心猜测着,却不敢问。我从小有严重的社交恐惧症,尽管多年来想尽各种方法克服且大有改善,但与陌生人交谈时仍时不时有些木纳,属于“对方不主动坦白交待,我绝不唐突发问”的那种人。尽管一路上与她谈了很多,我却始终没有问她姓什么。
我告诉她,自己从小长在重工业工程师扎堆的大院,爸爸是省内一流的冶金机械工程师。老太太一听,直截了当评论了一句:“工程师不如科学家有贡献!”言下之意,科学家是发现理论和规律的,而工程师只是根据科学家的理论来创造工具的,离开了科学家,工程师的创造力便大打折扣。
她的坦率让我有些惊愕,但感觉到快言快语只是她的天性使然,并非傲慢,因为她一直很认真在听我说话。我接着告诉她,原本以为本科读了外贸可以有赚大钱的机会,没想到生意那么难做,忙碌了半天,也没见白花花的银子从天上掉下来。看来自己的学识、能力和境界都有待提高,我已在埋头苦读英语了,准备将来出国留学。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希望谋到个好前程。
她始终面带微笑和我对话,全无架子,时而吐出一两句尖锐的评论,看得出她是个急性子的女人。从厦门到福州约六小时的车程,她精神矍铄全无倦意,我俩在充满臭气的车厢里一路长谈,不知不觉到了终点站。我与她挥手道别,眼见着她又挤上了一辆大巴走了,不知下一站去往何方。我开始心疼起老太太了,这一路风尘仆仆舟车劳顿够她受的。
行万里路果真能改变人的性格。几年后,我定居温哥华,褪去一身羞涩,成为一名出色的银行经理。我始终没有忘了与老太太的那次相遇,总觉得她应该是个了不起的女人,说不定还是中国科学界的巨星呢。
几年前和老公闲聊起此事,他听罢,马上坐在电脑前,搜寻了几分钟,屏幕上跳出一张老年妇女的照片。老公问:“你看看,是不是她?”我定睛一瞧,不由愣了,那不是大巴上偶遇的老太太吗?照片旁有一行注解:林兰英,福建莆田人,伟大的科学家,中国半导体材料之母,中国太空材料之母。
老公说,早在我说出老太太是莆田人,学物理的,搞半导体研究时,他就猜出我遇到了大名鼎鼎的林兰英。
林兰英是中国的国宝,一场大病可以惊动周总理,急调全国专家给她会诊,生怕这个国宝给“挂掉”了。毛主席也对她礼遇有加,亲自邀请她和林巧稚登天安门城楼观国庆庆典。这个女学部委员走到哪儿,各地的大学校长都要以宝马香车亲自迎送,不敢有丝毫怠慢。风靡一时的小说《第二次握手》中的女主角丁洁琼就是以她为原型的。
可是,她怎么可能和我一起坐臭烘烘的大巴去福州呢?我实在想不通。老公说,林女士是毅然抛弃了国外的高薪厚职,几经挫折,抱着满腔的爱国热情回国参加新中国建设的。这样的大科学家,必定内心清高,傲骨铮铮,淡于名利,不计较排场的。八成是林女士到厦门参加学术活动,顺便去其他地方转转,不愿劳烦厦大校长,自己悄悄挤公车走了,却被傻乎乎的我撞到了。我有眼不识泰山,猜不出她的真实身份,她竟一点也不为意,肯俯下身段听我的“碎碎念”,不时给些意见,多么难能可贵啊!老太太出生于莆田一重男轻女的大家庭,六岁时绝食三天明志,才逼得家人同意让她读书。大概她深知女人求学的艰难,成名后也不忘鼓励家乡的女青年立大志下苦功,所以如此善待我。
每每想到这些,我的眼睛就湿润了。林女士已经过世十余年,谨以此文向她表示深深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