骚子
骚子好色。骚子本姓“邵”,他从“邵子”到“骚子”的转变,不过就几分钟的功夫。那还是头一天的饭桌上,我们正闷着头狼吞虎咽,谭子突然冒了一句:“韶年才领春风意,几度门墙沾雨花?”吟完,谭子朝着邵子努努嘴。我们抬眼看去,邵子正偏着头,半颌着嘴,目光呆呆地盯着邻桌的一位女生,嘴角还挂着一涎口水。那丫头长得白白净净,身材高挑,半张小脸藏在煤油灯的暗影里,抿着嘴笑。
一滴口水落在手背上,邵子猛一回神儿,看到我们都盯着他,而且笑得很暧昧,用手一抹嘴,说道:“人到兴化心就花,人到盐城不想家。”嘿,接得倒挺合辄压韵。邵子的这两句,是老辈儿流传下来的民间俚语,说是兴化、盐城一带世风放纵,男女不禁。也就凭着这句话,邵子的发音变了味--骚子。
骚子平时大大咧咧,说起话来有点儿大舌头,但却长得个一表人才,白白的皮,高高的个,一双眼睛整日价贼兮兮的。知青才下来,队里照顾,不摊派重活,让我们跟着一帮妇女、小孩们挖胡萝卜。没过多久,河东的大姑娘、小媳妇就和他厮闹熟了,没里没外地跟他混开玩笑。就连那些拖皮挂肉的老农妇们,也喜欢在他身上抓挠几把,拿着大胡萝卜往他裤裆上乱栽。
兴化离扬州就几百里,可两地的方言差异甚大,和老乡们说话经常是连讲带比划。骚子学会的第一句方言是“疼",而这个字的发音类如“痛”。可别小瞧了这个字,其含义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解释清的。按照颜子后来的考证,林黛玉的弱柳扶风谓之“疼”,薛宝钗的雍容华贵谓之“疼”,秦可卿的温柔可人谓之“疼”,史湘云的天真豪爽也谓之“疼”。总之,女孩儿美的让人窒息是“疼”,小鸟依人是“疼”,活泼可爱是“疼”,鲜花解语还是“疼”。这一个“疼”字好生了得、包罗万象,把一切对女孩儿的赞美尽囊其中。记得有一次公社放电影“英雄儿女”,当王芳身着朝鲜服,敲打着长鼓,扭着腰肢翩翩起舞,台下顿时响起一片咂嘴声,“疼!真疼!”又有一次放“列宁在十月”,面对着一排丰乳细腰的小天鹅们翻飞的大腿,老乡们还是那一句顶一万句的赞美,“真疼!”
然而,骚子对这个“疼”字不甚了了,他用起这个字来有些随意,有些散漫。不仅住在河南的那几个女娃长得“疼”,就连他们组养得那只芦花鸡也“疼”,隔壁宋大爷家那只老黄狗也“疼”。害得颜子谭子们直皱眉头,嘴里嘟囔着:“暴殄天珍。”
其实,骚子最“疼”的还是华子,也就是他“一见钟情”的那个白白净净的苗条姑娘。我们男生都是姓氏后面加个“子”,挺风雅的。但女娃们也姓氏后加“子”,就太钢硬了,显不出女孩儿的妩媚和娇柔。骚子说:“女娃的名字‘疼’在最后一个字上,这个字后加‘子’肯定好听。”于是,我们就有了“华子”、“婷子”、“琳子”和“丘子”。这最后一个“丘子”着实让我们为难了一番,因为这丫头单名一个“兵”字。叫“兵子”吧,难听。叫“丘八子”吧,更难听。还是骚子一锤定音:“就叫‘丘子’吧,反正她长得也不太‘疼’。”
看上去我们是一帮五大三粗的小伙子,一个个装着老成,其实也不过才十七八岁,一帮嘴上刚长出绒毛的大男孩子。那年头还挺封建,和女娃儿说话总挂着一脸的尴尬。可是毕竟青春发育,对异性充满了朦胧,萌动着好奇,看到河南那几个女娃们小脸儿嫩嫩的,小乳房挺挺的,小腰儿细细的,小屁股扭扭的,不知怎么地,总忍不住用眼梢多瞟上几眼。女娃们也撇清高,对我们带搭不理,喜欢自己咬着耳朵叽叽格格地乱笑。下乡一年了,男女生交往并不多,除了到公社开会,大家结个伴儿,搭个腔儿,平日里都显得生分的很,迎面遇着都绕道走。当然,骚子和华子是我们中的例外。男生里面,骚子算是最早熟的了。女娃里面,华子算是最大方的了。没见骚子费什么事,华子那高挑的倩影就频繁地出现在河东的茅草房里,扫个地,洗个衣服,烧个饭,把个骚子伺候得美滋滋的。我们看着骚子和华子眉来眼去地,心里腻腻歪歪,也不知道是羡慕还是嫉妒。要不是华子那丫头得人缘儿,对我们每个人都细声细气的那股温顺劲儿,真不知道会不会告他们一个“作风不正派”。
别看骚子表面上大大咧咧,他很有点小聪明,不但女娃们哄得转,连大队的几个头儿们也被他小马屁拍得足足的,一个劲夸他能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要推荐他上县,参加“学毛选积极分子”大会。骚子的这份儿小聪明,我们都看不上,嫌他一股子小家子气。可是,他的小聪明落到你头上,你还真得服气。我就曾被他耍弄过,为此还输了一包“经济”牌香烟。
要知道插队时最难熬的是傍晚,吃过饭,没事儿干,守着一盏麻亮的煤油灯,心里就有点儿凄凄惨惨。为了解闷儿,我们引进了各种游戏,打四十分,下象棋,成语接龙,猜谜语,也学会了喝酒、抽烟,吹牛皮。一天晚上,大家聚在我们组,海阔天空地吹着世界革命,一会儿“亡我之心不死”的苏修,一会儿“霸权主义”的美帝,一会儿“同志加兄弟”的越南,一会儿“天涯若比邻”的阿尔巴尼亚。吹着聊着,谭子突然岔了一句,问谁能记得国家名字最多。别的不敢吹,我自认为地理学的不错,信口说当然是我,怎么也可以写出几十个。骚子一旁咧着大嘴说:“李子你别牛逼,有种咱们比比”。嘿,要是别人,我还得思量思量,可这是骚子,压根儿就看不上他,凭他那两把牙刷子,还敢跟我叫阵。“比就比,得有个东道,赌一包烟。”
两人摊开纸和笔,挠着头,托着腮,一个一个国家地写。谭子金子一边摆着象棋,一边劝骚子早缴枪,别浪费时间,哥儿们还等烟抽呢。没一刻儿,骚子捂着肚子喊疼,要拉稀,扯了张纸奔出去。我且顾不上他,脑子里翻着国境线,越南、老挝、柬埔寨,不丹、缅甸、孟加拉,...,然后又神游到了五大洲,埃及、伊朗、伊拉克,坦桑尼亚、赞比亚,...,不一会儿,纸上就涂满六十多个国家的名字。骚子急冲冲地跑回来,还夹带着一股子臭气。此刻我已经黔驴技穷,坐在一旁看骚子写。你看他一会儿提提裤子,一会儿抹抹鼻子,竟然马不停蹄地写满一纸。“数吧”,骚子笔一撂,双手杈在脑后,显得胸有成竹。真他妈怪啦,我写了六十七个,骚子竟然写了六十九。再数一遍,除了“埃塞俄比亚”写了两次,怎么数都比我多一个。我疑惑地看着他,谭子金子也目膛口结,这小子果真有名堂,难道平日里真人不露相?没法儿,痛痛快快认输,把一包“经济”烟贡给骚子。
几天后,谭子提议玩新游戏,对三字联,前两字既要关联又要互对,他自己先出:“夫妻档”。这太容易啦,我马上接“子弟兵”。颜子对上“手足情”。金子大拇指一跷,来个“哥俩好”。我们哄堂大笑,谭子捂着肚子,喘着气,连说金子胡对八对地,不上路。轮到骚子,他抓耳挠腮,憋了半晌,冒出一句:“姐妹花”,紧接了一句:“真疼”,弄得我们又一次忍俊不住,哈哈大笑。
一圈下来,谭子说我再出个人名联,法国总统“蓬皮杜”。这是他妈什么上联,大家想了半天,无从下手。我突然灵机一动,来个恶作剧:“塞拉西”。谭子问我作何解,我反问道:“你的下联是什么?”谭子说:“要我对,就对‘曾思玉’(注:当时武汉军区司令)。这是谐音对,‘烹皮肚’对‘蒸鲥鱼’,都是淮扬名菜。”金子在一旁不服气:“馋疯啦,你才胡编瞎造哩。”谭子一笑,没理他,追问我的下联什么意思。我说:“你‘肚皮’都‘蓬’起来了,还不是吃的涨气,闹肚子,所以我对你一个‘赛拉稀’,而且是工对,你的是总统,我的是皇帝”。大家都笑起来,唯独骚子晕头懵脑,一个劲地问:“什么皇帝?谁拉稀?”
听到骚子的问话,我一下子就觉得有哪儿不对劲,仔细一捉摸,几天前比写国家名字时,我明明记得骚子的纸上有“埃塞俄比亚”,而且重复了一次。他既然知道这个国家,焉能不知不久前毛主席才接见过的塞拉西一世是这个国家的皇帝?我马上问道:“骚子,非洲有个国家叫个什么‘俄比亚’。你才写过,说说是什么‘俄比亚’?”这一榔头把骚子打懵了,连说“忘了,忘了。”我说:“你狗日的当时把这个国家名字连写了两遍,怎么会忘?”他赖皮赖脸笑着:“真忘了”。金子可不吃这一套,一把按住骚子的胳膊:“好小子,敢诈我兄弟的烟,老实交代,你玩的什么鬼?”骚子无奈,只好交代。他哪里是去拉肚子,一路小跑回到河东,翻出“新华字典”,找到附录里的国名表,把自己不知道的国家名字一个劲地狂抄,都写在手心上。回来时,有意到粪缸边砸了一土坷瘩,沾点屎气。他摸鼻子提裤子的作态都是在偷看手心里的字,可可地把我们这一帮人都蒙在鼓里。
骚子的把戏露了馅儿,金子逼他赔两包烟,一包算还我,一包算输我。骚子被迫,喊来“半截吊”,给他两毛钱,要他到邻村的代销店买烟,还许他买一块糖,作跑腿儿钱。
半截吊是大队会计的小儿子,那时也就十一二岁。这小子自小就有个毛病,不喜欢穿衣裳,只要不贼冷,一天到晚精屁股浪当。要照如今的说法,他算是个“低能儿”,鼻涕拉乎的,话都说不清。有年冬天坐在队里的犁上玩泥巴,那冰一般的钢铁他浑然不觉,猛地一起身,犁头上沾落着他的半截小鸡巴,从此村里人便喊他“半截吊”。虽然半截吊浑沌沌的,却有个没过门的媳妇。兴化乡里好结“娃娃亲”,文化大革命也没革掉这种风俗。大队会计可是村里的“高干”,没来由地还巴结不上呢。那邻村代销店的老板娘是个寡妇,拖着个半大不大的小丫头,除了自己和我们大队会计有一腿,还把个女儿也赔了进去,给半截吊说了媳妇。
骚子每每都让半截吊去买烟,心里存着个恶作剧,让那不安分的丈母娘和没过门的小丫头媳妇瞧瞧这个一丝不挂的傻女婿,看看那挂在胯前葡萄似的小雀雀。骚子大概再也没想到,他那一点点坏念头也会遭报应,自己的一条小命也差点儿丧在半截吊手里。
那是插队第二年的秋天,骚子和华子已经打得一团火热,每晚河东河南的两边窜,真个如胶似漆,如糖似蜜。老乡们像看西洋景似的,说他俩嘴对嘴,膀子吊膀子,花里胡哨,只有你们城里人才这么干,要是咱们,来真格地,犯不着夜地里瞎转悠,不如找个野处去斗逼,又煞火又解气。
那天晚上,我们和金子正吃着饭,半截吊光着屁股撞进来,气喘吁吁,舔着鼻涕要找骚子。我们告诉他骚子不在,他赖着不走,傻不痴咧地盯着我们手里的襁面饼。我撕了半块递给他,问他有没有去过河东。半截吊啃着饼子,唔唔囔囔应着,说河东河南都打过晃,找不到骚子。金子问他找骚子干嘛。半截吊眼珠子翻翻,想了一刻儿,说是找骚子去抓兔子,他在河边扣住了兔子。金子一听来了神儿,“走,我帮你抓。”我们也正吃饱了没事儿,抄起扁担、杈子,拿着电筒出了屋。
半截吊一边引着路,一边结结巴巴糊里糊涂地告诉我们,他给邻村代销店媳妇家送黄豆,回来路上,见到野地里一只灰兔子,左追右撵地没了影。路过“采花沟”的坝子,看见河边水泥船摇摇晃晃,船上没人,一头的保险仓盖儿开着,里面还有“唧唧”的声音。半截吊想那一定是兔子躲在里面,蹑手蹑脚上了船,一把扣上仓盖,还锁了销子。你瞧,说半截吊傻吧,人家还真能干个聪明事儿。我们一行到了“采花沟”,大坝上静悄悄的,水面映出一轮白苍苍的月亮,田野里传来秋虫们的悲鸣,远处的高岗子弥漫着一层薄薄的雾。金子一哧溜下了坝,一个健步跳上船,打开仓盖,拿着电筒往里面照:
“妈妈的,不得个命啦,死人啦。”
我从没听到过金子如此惶恐的声音。几个人都跳上船,伸着头往仓里看,骚子和华子不省人事地躺在里面,仓口还冒着一股呛人的农药味。我们七手八脚地把他俩弄出来,平放在大坝上,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再看看衣杉不整昏迷不醒的骚子和华子,一个个不知所措。几分钟后,我们平静下来,分头去找人。不一会儿,大队干部来了,赤脚医生来了,河南的女知青们也来了,大家围着骚子和华子,连连呼唤着他们。
突然,骚子动了一下,喉咙里咕噜着,嘴角冒出一堆白沫。而可怜的华子再也没有醒,苍白的月光下,一张汉白玉般的小脸,平和而安祥,似乎还在作着梦,梦里和我们细声细气地说着话。
华子死了。致她于死地的是保险仓里残存的剧毒农药。照理说水泥船的保险仓是不准打开也不准存放东西的。但每年队里都用那保险仓作调制农药的容器。虽然药已经用完了,里面还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气体。骚子和华子想找一块自己的小天地,以为保险仓开着盖儿就不会有危险,以为可在里面悄悄地偷尝人间的禁果,却没想到那个有残缺的孩子把摇摇晃晃的船误认为兔子隐身的地方,把男欢女愉的呻吟当作兔子“唧唧”的叫唤,他无意识地带来了死神,把一对情人活生生地密封在地狱般的保险仓里。
几天后,河南的琳子哭着找到我们,说华子的尸体无人认领。琳子抽泣着告诉我们,华子的生母早已去世,后妈待她一直很坏。前两年华子的生父也中了风,瘫在床上连话都说不出来。华子那恶毒的后妈回了话:大姑娘偷汉子,不知羞耻,死了活该。真令人难以想象,华子这么一个清秀娇美温柔可爱的姑娘,还藏着这么一段凄凉可叹的身世。为了可怜的华子,也为了她是知青的一员,我们联名给公社送了一封信,公社拨来一口杨木棺材。
华子被埋葬在高岗子上,她那年轻美丽的躯体将永远陪伴着这抔黄土,这条小河,和这湾偏僻的乡村。我们全体知青在高岗子上给华子开追悼会,骚子一直没露面,不知道躲在哪里。
第二天,河东的银元告诉我们,骚子昨晚在华子的坟前跪了一夜,哭了一夜,今早和美元搭伙儿去了江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