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夏天的八月间，我和分别来自美国和中国的几家朋友，在温哥华登上一艘美轮美奂的大船，进行了一次沿加拿大海岸北上阿拉斯加的八天之旅。
一路灯红酒绿阳春白雪不表。
故事发生在旅途的第四天、游轮停靠在阿拉斯加首府城市居诺时。上午我们参观了协助三文鱼回游的孵化场，中午回船小憩，大部分人都期待着下午乘坐直升飞机进入北部内陆，享受梦寐已久的狗拉雪橇。
当日虽然不是艳阳高照，也算清清朗朗。可午饭一过，天空突然开始乌云翻滚，继而浓雾弥散，随后如织的雨丝穿云破雾，刺得人的心情陡变。果然，负责上岸旅游的部门打来电话，通知凡是涉及缆车、游艇和飞机的游览项目全部被取消。
所以我们的阵营里一片哀鸿遍野。
但偷着乐的也不是没有，那就是我。因为我一直幻想做穿越加拿大的旅行，觉得北边要多呆几日才好，蜻蜓点水地只坐一次雪橇哪过瘾，于是抵御了暂时的诱惑，找到一个折中方案，选择了赛狗训练营的陆地游。这是个乘车的路线，不受天气影响，所以在别人沮丧地讨论下午怎么打发时，我裹上几层衣服，不乏得意地下船去了。
一辆中巴在预定出发前不久到达码头，我和二十来位乘客鱼贯而入。这时出现了一个异样的现象，即几位中国游客东张西望，左顾右盼，非常焦急的样子。待年轻的女司机兼导游宣布出发，其中一位英语还算流利的男士开了腔，要求再等一会，因为他们有个朋友一家还没出现。
其它线路的旅游车在烟雨濛濛中一辆接一辆地启动了，一对对红光闪烁的尾灯渐渐被灰暗的天地所吞没，刚才热闹的码头瞬间变得空空荡荡。5分钟过去了，10分钟过去了，英语男不停地拨打手机，与几位同伴交头接耳，但毫无结果。
等候的过程中，看出这队国人为四男四女整四对。过道左边与我同排的那家有两个男孩，后排三家也各有一个，大约都七八岁的样子，虎头虎脑的非常好看。更特别的是，几位父亲全是长相平平的中年男，母亲则皆为花容月貌的美少妇，两组年龄相差看起来起码有二十岁。
这时，前面一对白人老夫妇有意见了，说已经安排了晚餐和看剧，如果迟到将影响下面所有活动。一家印裔客人也轻声附和，几个白人青年则关心参观时间是否会被缩短。至此，除了我，其它乘客都表态了，女司机只好面带歉意地告诉英语男必须走了。
车子开始缓缓地向前滚动，经过连接游轮的通道口时，我一眼瞄见几个黑影正向外奔来，不禁脱口而出有人。英语男随即大叫起来“就是他们”，并几个箭步冲到前门要下去迎接。女司机猛地踩住刹车，提醒他行驶过程中不能走动，仍然为他打开了车门。
但白人老两口不干，抗议这不是私人专车，不应该有人这么特殊。司机满脸绯红，只好告诉英语男，她的职责是照顾所有乘客，请他见谅。英语男已经探出去了半个身子，只好缩了回来，说声Sorry, 无奈地向自己的座位挪去。除了发动机的嗡嗡声，车里安静极了。
说时迟那时快，外面越来越近的三个人影中，有一个特别地弱小，费力地跟在后面拼命奔跑着。我恻隐之心陡升，探身向前排的老白夫妇快速恳求道：“先生夫人，真对不起，你们看有个孩子，如果错过了肯定很伤心。感谢你们的耐心，只需最后一分、不、半分钟就够了，好不好？”
老两口一言未发，显然默许了，司机趁势再次打开前门，放进了一家三口。迟到男跳上来的一刹那，立刻中英混合喊道游轮安检出了故障，一直不放人，不是他们的错。他生怕别人不知道，又高声重复了好几遍。
我立刻听出他撒谎了，因为从我下船等车，直到出发前，始终有人陆续从通道出来。如果如他所言，被截住的就该是一群人，而不是只有他一家，并且游轮方面也会出来协调。周围的空气好像凝固了，没人接茬，他表白半天，最应该听到的一声谢谢或对不起并没有出现。
又一不可思议的奇观是，被捞上来的这一对，也同为老夫少妻。迟到男路人丙模样，连滚带爬地冲进来颇显狼狈。随后苗条高挑的年轻女子，即使跑了一路，娇喘嫩息地出现在车门的瞬间也尽显优雅，令整个车厢都为之一亮。最后的小家伙，也是个半大的小男孩。
车子终于启动了。女司机一边开，一边介绍沿途景致，车内的氛围渐渐轻松起来。八月的阿拉斯加西海岸山地，被青绿的植物浓浓地覆盖着，雨雾中格外地生机盎然。驶过大段平坦的公路后，我们开始小心翼翼地进山了。由于仅有一条单行小路通向山顶，往来车辆皆需听从指挥调度。女司机芝麻开门般咕噜了好半天，入口的电动栏杆才缓缓升起来。
山路狭窄颠簸，一面是陡立的峭壁，一面则是千丈深壑，看得我既心惊胆战，又不禁被奇异的景致深深吸引。当经过一片淘金热时代的作业区时，满目是废弃的铁轨和机械，破败的厂房和民居，真实而凝重。遥想当年矿工们经过一整天艰辛的劳作后，身披尘沙，有家的或与妻子粗茶淡饭，单身的或聚众小饮，似乎还能听到他们嘈杂粗犷的步履和话语，嗅出时光穿越的滋味。
老两口已经忘记了刚才的不快，兴致勃勃地不停拍照，但他们的相机显然过于简陋，其实并不适合在昏暗晃动的车辆中抢拍。几位国男则不同，人手一台高档相机，耀眼的白光和啪啪的连拍交相辉映、此起彼伏。左边的男子专注地摆弄着的那款宝贝我很垂涎，不过要大把的银子换，况且我根本拿不动，便羡慕地不时偷瞄几眼。
不久他前后分排而坐的小哥俩不知为何打了起来，隔着椅背撕扯叫喊，甚至发展到互扔东西。忙于拍照的他偶尔停下跟他们讲几句道理，也轻呵几声，但都不起作用，最后被一拳击中，捂着脸半天才说这样很痛，不可以打爸爸。
那位妈妈始终面无表情，目视前方，仿佛一尊精美的冰雕，对眼前的喧嚣无动于衷。俩男孩满身名装，明显有些顽劣，作为父母能如此淡定，不知是否习以为常了。相比之下，后面那几个孩子倒很规矩。
车越爬越高，山上的雾气淡了下来，周围的植物被雨水冲洗得翠绿欲滴，尤其是那一株株宽广的蕨类，双臂伸展，仿佛欲拥人入怀，让我觉得很亲切，因为老家的郊外这种东西漫山遍野。
这时，一直端坐无语的兄弟俩的妈妈突然开口了：“怎么回事，为什么还没看到雪？”淡淡的南方口音，非常好听。少顷，她回过头来，脸上如上等细瓷般精致的五官紧绷，疑惑地向身后的相机男再次发问。后者轻声作答：“我怎么知道？”但她好像没听见，继续重复着同样的问题，男人则没头没脑地以同样的话语来应对：“不是讲了吗，不知道啊。”最后他被逼无奈，转身去问另外几人，得到的答复一概是不知道。
那些男孩们一听没有雪，立刻全炸了：“我要坐雪橇，我要坐雪橇… …”于是大人们有的安抚孩子，有的表示愤慨，还有的说要去投诉，又造成一阵不小的骚动。
看来他们误会了，以为是在去玩狗拉雪橇的路上。旅游说明写得清楚，这是个狗拉旱车的节目，此处距海岸线很近，盛夏季节怎么也凉不到有雪的地步。由于他们一直用中文在争执，声声入耳，但布满每张面庞上的疏远使我吸取了教训，自顾自地抓紧欣赏窗外的美景。
目的地密林环绕间的赛狗营地规模之巨令人震惊，我平生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大狗，呼号声此起彼伏，响彻山谷。在一间木屋中，豪爽的女主人端出热巧克力奶，真情流露地为我们介绍爱斯基摩犬的驯养历史，以及自己如何在父亲的影响下迷上赛狗并使之成为终生职业。尤其她对麾下狗仔的特点如数家珍，使人听得有如天外来客。
接下来，游客要分乘几辆狗拉敞篷车去做环山旅行。分组时，导游想当然地认为我和其他中国人是一起的，反复示意我站到他们那边去。可他们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更别说为我挪个立锥之地。我正尴尬地不知如所措，发现印度人冲我笑，忙凑过去，加上另外两位非我族类，组成了一队。
这时有个男孩还带着哭腔在询问，狗拉雪橇在哪里。趁其父母不注意，我悄悄告诉他，拉雪橇的地方下大雨谁都没去成，我们这又看狗又坐车更好玩更好运。孩子听罢，使劲点点头，还说了声“谢谢阿姨”，非常可爱。而那几个大人仍在指责泄愤，喧嚣不已。
整装待发的狗儿们个个激动得活蹦乱跳，急不可耐，毫不在意冷风中夹裹的雨点越来越大。果然名不虚传，在训练有素的头狗带领、正副助狗配合、其它从狗的同步协作下，车子稳中有快，在山路上疾驰。尽管明知幼稚，但面前晃动着的十几条狗尾巴，扭动着的十几个狗屁股，使我仍然很享受这番别样体验。
（未完待续）
2013年12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