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 “淮国旧”里“领市面”

居美国华盛顿, 就职政府部门, 花甲年岁, 天天等下班, 月月等薪水, 年年等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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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十年前,在上海西区长大的男孩子们为了炫耀自己的神通广大,常常用这样一个问题诘难身边的小伙伴:“侬晓得长乐路西起华山路,但是东面到哪里为止?”很多小伙伴确实会不假思索地回答说,“重庆路”。


尽管正确答案是“淡水路”,我还是十分同情答错了的小伙伴们。


漫说现在造了高架,长乐路确实到重庆路就被掐断了,即便是以前,长乐路最东面的那段,就是重庆路到淡水路那段,也基本上更像一条弄堂。


两边上街沿堆满了各色旧家具和木器摆件,天天熙熙攘攘,骑脚踏车穿过必须不断打铃。


这种经久不断的庙会般的热闹只是因为有两扇大门开在这段长乐路上,它就是著名的“淮国旧”的后门。


“淮国旧”的正门当然开在淮海路上,它的全称就是“国营淮海旧货商店”。


旧货调剂,本来是城市人民生活的题中应有之义,你这里不需要了,他那里还需要,物尽所用,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因此上,上海滩一向有许多旧货店和旧货摊,举目皆是。我们家楼下原来就是小有名气的“金门旧货商店”,而对面华亭路几十年来一直是旧货摊,一直到1972年尼克松访华,怕有碍观瞻才被拆除,据说还是周恩来亲自下的命令。


旧货店和旧货摊与上海人生活一直密切相关,以至于“旧货摊”成了一句调侃人的上海俗语。


黄梅天弄堂里“晒霉”,邻舍隔壁经过,会开玩笑说,“今朝倷屋里摆旧货摊了嘛。”


寄宿学堂的舍监老太太检查男生寝室,必然会皱着眉头说,“倷自家看看叫,像啥样子,简直就像旧货摊。”


办公室里理理抽屉,也很可能被同事嘲笑,“又在摆旧货摊啦。”


当然,上海滩最有名的旧货店还得数“淮国旧”,黄浦区的“协群”名气显然搭不够。


说来也奇,“淮国旧”的人气足,不是因为到这里来卖旧货和淘旧货的人多。恰恰相反,正因为到这里来的大多数人,不是来卖旧货和淘旧货的,所以“淮国旧”才名震海上。


更多的上海人是到这里来“领市面”的。


因为大家都晓得,不“领市面”是要变“阿木林”或者“洋盘”的。


这个“领市面”的需求,到1970年代和1980年代,就显得尤为紧迫。


因为在民国“黄金十年”(1928-1937),上海是远东第一都市。在巴黎新上市的时装和香水,一个礼拜以后就会出现在淮海路上,当年的上海人即便“领”国际大“市面”也易如反掌。


进入1950年代,所有商品进口戛然而止,西风不再东渐,而且这一停就是30年。


老早上海人根本没有什么“外销商品”和“外转内销”的概念,普通的就叫“进口货”,懂经一点的叫“来路货”,连“舶来品”也只是书面语。


再想要见识当年的“来路货”,只好到“淮国旧”去“领市面”了。


我们这一代人都是跟着“爷叔”们开始兜“淮国旧”乃至“孵”“淮国旧”的,不管那“爷叔”是“家”的还是“野”的。所以,上海人喊声“老爷叔”还是有敬意的。


口袋里当然没有半毛钱,手腕上也还戴不起国产半钢手表,但是人就一直趴在柜台上看“西洋镜”。


“淮国旧”,我知道了瑞士手表要分几类几等。比如ENICAR(英纳格)只是四类表,一般开价180元;CIMA(西玛)是三类,一般开价225元;ROMA(罗马)是两类,要300朝外,而ROLEX(罗莱克斯),才是一类一等表,最高级的。


顺便说两句,“劳力士”是粤语音译,上海人向来叫“罗莱克斯”的。另外,当时的女人手上有只英纳格已经风头十足,寻男朋友也好挑挑拣拣了。


这边厢还在如痴如醉地欣赏着玻璃柜里的琳琅满目,那边厢来了客人,还得竖起耳朵听他和营业员的对话。


只见那营业员“爷叔”(也是“老爷叔”)接过手表,四个指头迅速穿过弹簧表带,用拇指轻轻一推,试试表带弹性,以评估使用年份;然后高高举起,对着灯光推拉摇移一番,口中还念念有词:


“唔,保养得不错,表面好的,没有划痕。”


“我几何当心啦。”那是客人的附和。


“哦哟,是三针嘛(有秒针的),迭只牌子三针蛮稀奇的。好的,八成新是有的。”


“八成好像不止的吧?我平常不大戴的呀,还是摆了大橱里的辰光多。”


“覅急,让我看看里厢。”说着坐到工作台前,轻轻打开后盖,“哦哟,后盖不是今朝第一次开嘛。”


他戴上那个“独眼”,凑了上去:“你这个是19钻,不是21钻噢,你自己看,这两点没有光头,不是钻。哎,要当面讲清爽,否则就讲不清爽了。”


“这个不会的,是19钻么总归是19钻。”


“侬只表修过的,是不是发条断忒过?侬看,发条颜色比其他地方亮。不是原配,价钱开不大上去的。”


这样的现场演示,每次去都能听到五六回,半年下来,自己也已是大半个老师傅了。


“淮国旧”的营业员“爷叔”都是人精中之人精,个个都有一两手绝活。


再看那收购皮货的。


有人拿来一条毛领头,放在柜台上。


只见他用两只手指轻轻捏住一端,用力提起,顺势一甩,然后“啪”的一声重新平放在柜台上。右手摊平,手掌向上,与皮领呈30度夹角,用小指外侧轻轻撸过去。带回来时,还弯下腰去,口中吹气,看皮毛是否挺括。这才开启金口:


“侬迭条确实是貂,吃价钿的。”


呆在一边有看悬疑片的享受。


营业员“爷叔”不但功夫过硬,人也堂堂正气,因为他们的收入并不与业绩以及经手的商品挂钩。


旧货商店,老早又叫“寄卖商店”。以寄卖为主,卖断为辅。所谓卖断,即店家开价,货主同意后,立刻付现金,店家再另开一个价出售,中间差价悉归店家,俗称“两经销”。所谓寄卖,就是货主自行定价,店家毫不干涉,寄放在店堂里卖呗。而且,你不请益,他连不建议。


比如你一只英纳格手表硬要开价250元,那就寄着,数月无人问津,你自会找店家来调整价格,比如跌个30元,还是不动,还是你自己再来降价。只有当你说,你急着使钱,问店家怎么才能最快脱手,“老爷叔”才会告诉你,一般英纳格开价180元,你挂出172元,保证你明朝一开门就出送。


“淮国旧”既然是国营的,它的利润率是事先定死,几十年不变的。那就是买家卖家各抽7%的头,少一分不行,多一分也不要。


计划经济年代,不光旧货店如此,其他商业亦然。比如,当年香烟的批零差价就是9%,饭店的利润率最高,是37%,也就是说,你出一块钱,在饭店里只吃得到价值6角3分的菜。


也正因为如此,“淮国旧”门口很早就出现了“黄牛”,1970年代还比较低调,到1980年代就“明当明”的来了。


很多旧货交易,东西看中了,价钱也基本合适,但是当买家卖家把7%的“抽头”算进去后,就会产生犹豫,觉得突然不合算了,于是,眼看要成的生意就黄了。


游荡在各柜台的“黄牛”早就看到了这一切,等到买家或卖家离开柜台往外走时,他就出现了,“樱桃”乱翻,口吐莲花,把两家分别拉到隔壁小弄堂里去撮合,卖家无需抽头,便可降价三五元,买家不被抽头,也愿意多出三五元,于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黄牛”从中讨个三五元车马费,两家也不难接受。


但是没有发票。若是赃物,买家要全部吃进的。


当然也有买家卖家直接交易,就像现在甩开中介租房子一样。


一时间,黄牛越来越多,“淮国旧”门口那段上街沿也人满为患,礼拜天更是穿也穿不过去。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店堂间着火了,大家都逃到外面来了呢。


同时,“小弄堂里谈斤头”也成了一句新的上海俗语。


厂里有女工从深圳沙头角或者厦门石狮带回来几条牛仔裤,小姐妹淘里都一哄而上地想要。那“跑单帮”的自然有点慌:


“覅哇啦哇啦呀,下仔班么,先到隔壁小弄堂里去,谈好斤头,明朝帮倷带得来。”


“淮国旧”的前门成了交易所,“淮国旧”的后门也没闲着,成了“旧货论坛”。


如前所说,长乐路的上街沿摆满家具,下街沿则挤满了各色人等,大家都在交流各种“淘旧货”的心得,高手云集,免费培训,俨然MBA级别的中欧工商学院,就像后来在西藏路广东路“黄万国”门口的“股票论坛”一样,只是“淮国旧”的“旧货论坛”出现得更早。


上海人就是这样,可以买不起,不能看不懂。若要到时候不被人家“洋盘”捉进,只有自己利用业余时间自觉而又刻苦地去“领市面”。


所以,若干年后,我做沪上首档时尚资讯电视节目的制片人,请一位北京朋友做包装,他在千里之外用短信问,“你能用一句话说清楚你的节目宗旨,并成为节目的口号么?”


不到一分钟,我就回了过去:


“能。那就是:时尚,你可以有所不为,绝不可有所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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