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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就加点糖 (中)

太阳已经照在脸上,看来是个好天气。子秋赖在床上不愿意起身。又老一岁了。电话铃铃,短短地响了两声。子秋迷迷糊糊地,懒得接电话,不想和人说话寒暄。这辈子就这么过了,有什么好说的。子秋的日子拖沓得让人提不起眼皮,仰不起嘴角。忽然回首一看,又过了一年。今年王思晨小朋友五岁了,一共会说二十五个字。子秋看着天花板,眼泪从眼角往头发里流。沾了太多眼泪的双鬓是不是就要变白了?

子秋和David 王结婚两年,肚子并没有如婆婆所愿鼓起来。大姑子开始不冷不热地甩话给她听。子秋心里有些发麻,自己是不是下不了蛋的母鸡?子秋瞒着老公经人介绍到一位说蹩脚国语的医生那里做了检查。收到结果时子秋呼了一口气,不是自己的问题。那段日子,子秋趾高气昂地大声说话,看到老公也气不打一处来。好像自己手里攥了个杀手锏,哪天不如意了,扣死你们全家,子秋心里总是这么诅咒着。老公还是一如往常地晚起晚归。每天晚上回来,衣服上总是一股让人难熬的油烟味。像是几辈子没有擦洗的炒菜锅。每次老公企图蹑手蹑脚地摸黑走入卧室,膝盖总会发出咔咔地响声。子秋总是会被吵醒,她会一卷被子,脸朝床边睡。老公又慢又轻地躺下,可这倒霉床总会发出嘎吱嘎的声响。

现在总算是一个人睡了。子秋躺在床上,又渴又饿,却还是拖不起自己的身体。没有儿子的日子,子秋连吃饭都能省了。 抓起电话,子秋决定打电话让David把儿子早些送回来。可拨了一半却想起婆婆不咸不甜的广东国语:我们David虽然身体不好,可是有我和Amy照顾宝宝,你不要担心。屁!子秋每次都想恶狠狠地对她说,你儿子喜欢帮别人养儿子,你们母女也愿意帮别人养孙子啊。话到嘴边,David 总会急忙抢过电话,好,我过来。

那张长得象pug一样的脸孔,子秋总是又怜又恨。就是那张脸,总把她死死得拽住。那天也是一样。在David王还是王老板的时候,他会为来打工的大陆留学生准备宿舍。租个公寓房,三个人一人一间合住。虽然简陋,留学生们还是很喜欢。暑期来中国餐馆打工,管饭管住还有现金小费。有时子秋也会去宿舍为那些小年轻们打扫一下。那天早上子秋拧开锁,又是一股单身汉的味道。拉开窗帘,打开窗透气。把拉到中间打牌用的纸箱收到一边。抹灰,扫地,洗碗,把带来的水果切好。客厅住的小丁陪女朋友出去玩了,主人屋住的Mark去上morning shift帮老公打杂。小卧室里Eric还在睡呢。子秋轻轻敲门,看看他有没有醒。Eric 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大声说:“不行!你们昨晚在我房间折腾了一夜,我刚睡。你们出去Mark的房间,别来烦我!子秋扑哧地笑了,这小子以为我是小丁。 “大哥,帮帮忙嘛。” 子秋憋着嗓子说。看到墙上镜子里的自己,脸都憋红了。没想到自己那么幽默。门猛地打开了,吓得子秋咻了一下。Eric睡眼懵懂,头发怒发冲冠。穿着大陆男人爱穿的白背心,穿着大裤衩。“姐,是你。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Eric赶忙鸡啄米似得道歉。这个山东大男孩是打工留学生中年龄最小的。来时还细得象芦苇似的,现在粗壮得都敢冲出厨房去追逃帐的黑人了。子秋有些呆了,手里拿了一盘切好的橘子。“吃水果。” 嗓音很小。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居然脸红到脖子根。

Eric塞了一块橘子连皮放在嘴里,咧嘴一笑,一嘴橘色。子秋笑了,看着他的嘴唇有一些太久,站在他的门口也太久了。Eric孩子似的把橘子皮拉出来,嚼着橘子。手指上明显被刀剌了深深一个口子。这小子,这么不小心。准又是切菜时把自己的皮肉也贡献了。今天又该洗一晚上的碗,这手烂了怎么办呢。Eric似乎看懂了子秋责备的眼神。“没事儿姐,老板说,过来这个礼拜就让我当帮厨了。然后找个老墨来洗这倒霉碗。” 子秋下意识地咬了咬下唇,微微点头。手里还是拿着那盘橘子,手腕有些酸了。Eric又伸手拿了一片橘子。这次他小心地撕下皮,剥掉白色的纤维,送到子秋的嘴边。“姐,你也吃。” 子秋往前凑。Eric顺势接走了盘子,把橘子放回自己嘴里。

“你这个臭小子!真是簑仔。” 出国久了,说话会有些南腔北调。子秋一巴掌扇过去,这小子机灵早就转身下蹲,子秋没站稳。Eric单手把子秋背起来,托在她的腰上。另一只手还护着那盘橘子,嘿嘿直笑。公寓门咣了一下。有人进来了?出去了? 子秋起身,Eric也转过身来,白背心上几滩橘子的汁水。“是小丁回来了,” Eric说,  “把女朋友忘在迪士尼,又回去接她了。” Eric挤着脸笑。子秋忽然觉得他那一霎那好象一个人。他笑起来,也像pug。

子秋倒了一杯咖啡,她开始喝黑咖啡了,不加糖。过三个小时David就会把儿子送回来。他开计程车,很准时的。他一定会五点以前把儿子送到,因为他不愿意儿子看到他打针的样子。会把王思晨小朋友吓到的,他总是说。 David 和子秋不约而同地叫儿子王思晨小朋友,很拗口,可那是儿子学会的第二十个词组。Speech therapy 还是很有用的。子秋现在每次加班都会想,多干一小时,儿子就会又学会一个词组。多叠一条毛巾床单,儿子就会在智力考试中多加一分。这样上一年级的时候,王思晨小朋友就可以上regular班了。Regular,子秋默默念道。那时在精子库她选择的也是regular。

子秋总觉得自己是被David王给骗去的。出国两年了,连迪士尼和海洋公园都没有去过。每次老公总说要开店开店。可那个周末,老公给了她三四份brochure。 迪士尼,海洋公园,拉斯维加斯,California Cryobank。 Cryobank是什么,子秋英文不够好,但是图片还是看得懂的。一路上,子秋一声不发。她挑了很久。俄罗斯的物理硕士,意大利裔的律师,南非裔的舞蹈家。子秋恨恨地想着自己抱着一个黑孩子靠在医院床上。哼,婆婆和大姑子的那张嘴脸。可是,门外那张像pug的苦脸,坐在车里会不会让人以为是一只大狗狗? 子秋翻了几页,香港,数学家,有秃顶的遗传因子,就他了。

王思晨小朋友出生的那天是子秋一生中最幸福,也是最痛苦的一天。幸福得听到医生说:“ ok, we got him.” 然后一片寂静,只有医生护士迅速拿工具的声音。子秋拼命撑起身子,孩子没有哭。孩子没有呼吸。孩子脸色发紫。在医院住了三个月后,王思晨小朋友终于出院了。医生说,因缺氧时间过长,成长过程中会有一些delay。 Delay算什么? 子秋用哭腔问。拽着David王让他问医生,delay 是比别的孩子慢,但总会有的。还是,就没有了? 医生说话像唱歌,everything’s possible~  Delay是四岁才会叫爸爸妈妈,五岁学会说王-西-层,第二十五个字是“糖糖”。

那天王思晨小朋友从柜子上翻到了子秋带到美国来的那几包印着美国咖啡馆名字的袋装砂糖。一袋一袋地撕开,砂糖撒了一地。王思晨小朋友到处舔,地毯都被舔了一遍。子秋从洗手间冲出来时,王思晨举着双手大叫:“糖糖!!” 子秋看到满地狼藉,王思晨嘴里都是地毯的毛屑,她感觉她快要疯了。迪士尼的糖包湿嗒嗒贴在王思晨小朋友的左脸颊。大峡谷的被吃成纸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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