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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 保 长 跑 了!"
中秋节刚过,这个惊人的消息就像一阵风刮过一样,很快传遍了榆树村的家家户户。据说是村里有个人往陶阳县城赶集,他一个在县保安团当小头目的亲戚偷偷告诉他的。那小头目说:“江副团长跟团长说回榆树村有点事,实际上是坐火车走了,跟他小老婆一起,我送他从泰安上的火车。他交待我,管谁也不要说,连他家里的人也先别告诉。江副团长待我不薄,你回到村里可别乱说。”这人回家后,这消息闷在肚子里,总觉得憋得慌,终于鼓不住劲,有天晚上,跟老婆弄那个事儿,弄自在了,就在被窝儿里,对老婆说了,临了嘱咐他老婆,不许乱说。他老婆倒也没有“乱说”,只给素日最要好的,无话不啦的三婶子说了,也交待三婶子“千万别给别人说”,三婶子也没“给别人说”,只悄悄跟自己男人说了,……就这样,一传俩,俩传仨,不出三天,全村人几乎都知道了。
榆树村人在家徒四壁的农舍里,在昏黄的,在风中闪烁的油灯下,在碾道旁,在井台上,在下坡干活儿或赶集上店的路上,仨一群,俩一伙儿,传扬着、议论着这件事。最先是嘁嘁喳喳,像微风吹过小树儿林,树叶轻轻碰撞、或者像蚕儿一齐啃桑叶的声音,慢慢地胆子就大起来,公然在街头巷尾,大声议论起来,像集场子上庄户人瞪大眼睛扯开嗓门儿讨价还价一样。这也难怪。尽管王耀武还占着济南府,陶阳县城还住着保安团,但是正如文人所说,“一叶知秋”,江保长出逃,给榆树村百姓报告了一个十拿九稳的消息,国军、保安团是“秋后的蚂蚱,蹦达不了几天了”,天要变了,江家在榆树村多少年高高在上,一手遮天、耀武扬威的日子到头儿了,棂子门里的威权统治要终结了。庄里挨过江家欺负,受到压制的人感到如释重负,很快可以挺起腰杆儿,跟别人一样做人了,甚至猜想,八路来了,给穷人做主,就可以出气、申冤了。多数人跟江家无亲无故,也无冤无仇,没什么“过节儿”,对江家人不“上乎”,也不招惹,江保长收捐派夫,只要不明着掐亏给吃,就老老实实听喝声儿,心里不痛快,嘴上不吭声儿—庄户人有几个不是胆小怕事儿的?这江家父子恃富而骄,恃权而狂,鼻子翘上天,牙齿三尺长,刮得地皮“哧哧”响,在榆树村连周边几个村子,他爷们跺跺脚,各处都打颤。街道窄一点,他爷们儿就晃不开。那江繁祺本事大,当保长(鬼子在时,就当什么“维持会长”),威震乡里还不满足,民国三十六年,国军重点进攻山东,他不知道怎么钻挤的,到县里,当上了保安团的副团长,保长的官儿还不撒手,两头儿都霸揽着,就越发威风了。老实巴交的庄稼人看不上他那作派,惹不起还躲不起?这会儿也觉得松了一口气,觉得江家倒了,往后喘气儿会匀活点儿。庄里不少人暗暗地等着,看世道怎样变,看江家人能落个什么下场。也有少数跟江家走得近,跟在江家父子屁股上轰轰,沾点汤汤水水喝的人,平日里在江家爷们儿跟前,点头哈腰,跟狗舔蒜棰似的,两条腿溜溜地在江家父子鞍前马后紧跑蹬,跟抢孝帽子的似的。这会儿听说主人逃跑了,靠山倒了,眼看树倒猢狲散了,往后没法儿再像原先那样狐假虎威了,不能沾油抹水了,心里不是味儿,天天没着没落的
,走也不是,坐也不是,惶惶不可终日。最奇怪的是,程家长工于栓柱那两个儿子大秃子、二秃子,本来江家跟程家不睦,江家人更看不起长工兼林户的于家,这于家兄弟顶着秃头,长年刮得溜光,有十来天不剃头,头上就花花搭搭,看着让人恶心,不用说保长大人,就是江家两个少爷也不待搭理他们。经不住这两兄弟眼热江家有钱有势,洑上水,不顾他大的阻拦,对江家兄弟“凉锅上烙饼—硬贴”,江家有事儿,保公所有事儿,他们总是屁颠屁颠地跑前跑后,紧忙活,时间长了,还真让他两人给贴上了,江家兄弟动不动就喊秃子兄弟来帮忙打杂儿,跑腿儿,村里人骂他们是“狗腿子”。兄弟俩还陪着江家兄弟赌钱,竟然把程家送给他大大的地给输了。江家明明知道这地是程家的,还没“过户”,却非得把地要了过去,秃子他大于栓柱要去跟江家拼命,被东家劝住了,几亩好地硬让江家讹了去,差点没把于栓柱气死。这秃子兄弟俩听说江保长跑了,在村里逢人便说:“这江繁祺爷们儿,咱早就看着不是玩意儿,这下好了,老东西跑了,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够江家这起子狗男女喝一壶的。叫我说,老东西也跑不了他,早晚有一天让八路给抓回来。到时候,有仇的报仇,有冤的申冤,咱谁也不兴充孬的。”老实本份的庄户人听见秃子兄弟说这种话,人人觉得恶心,不过,所谓“好鞋不踩臭屎”,也没人搭理他们,倒是他大气不过,骂他们:“好了,你们这两个吃里扒外,猪狗不如的东西,知道丢人几个钱不?才几天,不是还跟人家腚后头,人家放个屁都是香的,这是怎么了,又变成这样了?你俩真是没脸没皮,我都替你们臊得慌。”于家老三叫三套的说:“大哥、二哥,咱跟江家压根儿就不是一路人,人家江家是谁,咱是谁?人家是庄里的土皇上,咱是穷佃户,咱跟人家轰轰个什么味儿?八杆子也拨拉不到咱哎。白叫庄乡看不起,江家不行了,咱也别见风使舵
,跟着人家去‘墙倒众人推’,叫庄乡笑话。你们输给人家地,那是牌桌上的事儿,也得怪自己,也不是人家用绳子捆你们去的,到什么时候,也别为这个再去找人家后帐儿。”于栓柱赞成小三儿的话,觉得小三儿厚道,像自己的儿子。
榆树村人在家徒四壁的农舍里,在昏黄的,在风中闪烁的油灯下,在碾道旁,在井台上,在下坡干活儿或赶集上店的路上,仨一群,俩一伙儿,传扬着、议论着这件事。最先是嘁嘁喳喳,像微风吹过小树儿林,树叶轻轻碰撞、或者像蚕儿一齐啃桑叶的声音,慢慢地胆子就大起来,公然在街头巷尾,大声议论起来,像集场子上庄户人瞪大眼睛扯开嗓门儿讨价还价一样。这也难怪。尽管王耀武还占着济南府,陶阳县城还住着保安团,但是正如文人所说,“一叶知秋”,江保长出逃,给榆树村百姓报告了一个十拿九稳的消息,国军、保安团是“秋后的蚂蚱,蹦达不了几天了”,天要变了,江家在榆树村多少年高高在上,一手遮天、耀武扬威的日子到头儿了,棂子门里的威权统治要终结了。庄里挨过江家欺负,受到压制的人感到如释重负,很快可以挺起腰杆儿,跟别人一样做人了,甚至猜想,八路来了,给穷人做主,就可以出气、申冤了。多数人跟江家无亲无故,也无冤无仇,没什么“过节儿”,对江家人不“上乎”,也不招惹,江保长收捐派夫,只要不明着掐亏给吃,就老老实实听喝声儿,心里不痛快,嘴上不吭声儿—庄户人有几个不是胆小怕事儿的?这江家父子恃富而骄,恃权而狂,鼻子翘上天,牙齿三尺长,刮得地皮“哧哧”响,在榆树村连周边几个村子,他爷们跺跺脚,各处都打颤。街道窄一点,他爷们儿就晃不开。那江繁祺本事大,当保长(鬼子在时,就当什么“维持会长”),威震乡里还不满足,民国三十六年,国军重点进攻山东,他不知道怎么钻挤的,到县里,当上了保安团的副团长,保长的官儿还不撒手,两头儿都霸揽着,就越发威风了。老实巴交的庄稼人看不上他那作派,惹不起还躲不起?这会儿也觉得松了一口气,觉得江家倒了,往后喘气儿会匀活点儿。庄里不少人暗暗地等着,看世道怎样变,看江家人能落个什么下场。也有少数跟江家走得近,跟在江家父子屁股上轰轰,沾点汤汤水水喝的人,平日里在江家爷们儿跟前,点头哈腰,跟狗舔蒜棰似的,两条腿溜溜地在江家父子鞍前马后紧跑蹬,跟抢孝帽子的似的。这会儿听说主人逃跑了,靠山倒了,眼看树倒猢狲散了,往后没法儿再像原先那样狐假虎威了,不能沾油抹水了,心里不是味儿,天天没着没落的
,走也不是,坐也不是,惶惶不可终日。最奇怪的是,程家长工于栓柱那两个儿子大秃子、二秃子,本来江家跟程家不睦,江家人更看不起长工兼林户的于家,这于家兄弟顶着秃头,长年刮得溜光,有十来天不剃头,头上就花花搭搭,看着让人恶心,不用说保长大人,就是江家两个少爷也不待搭理他们。经不住这两兄弟眼热江家有钱有势,洑上水,不顾他大的阻拦,对江家兄弟“凉锅上烙饼—硬贴”,江家有事儿,保公所有事儿,他们总是屁颠屁颠地跑前跑后,紧忙活,时间长了,还真让他两人给贴上了,江家兄弟动不动就喊秃子兄弟来帮忙打杂儿,跑腿儿,村里人骂他们是“狗腿子”。兄弟俩还陪着江家兄弟赌钱,竟然把程家送给他大大的地给输了。江家明明知道这地是程家的,还没“过户”,却非得把地要了过去,秃子他大于栓柱要去跟江家拼命,被东家劝住了,几亩好地硬让江家讹了去,差点没把于栓柱气死。这秃子兄弟俩听说江保长跑了,在村里逢人便说:“这江繁祺爷们儿,咱早就看着不是玩意儿,这下好了,老东西跑了,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够江家这起子狗男女喝一壶的。叫我说,老东西也跑不了他,早晚有一天让八路给抓回来。到时候,有仇的报仇,有冤的申冤,咱谁也不兴充孬的。”老实本份的庄户人听见秃子兄弟说这种话,人人觉得恶心,不过,所谓“好鞋不踩臭屎”,也没人搭理他们,倒是他大气不过,骂他们:“好了,你们这两个吃里扒外,猪狗不如的东西,知道丢人几个钱不?才几天,不是还跟人家腚后头,人家放个屁都是香的,这是怎么了,又变成这样了?你俩真是没脸没皮,我都替你们臊得慌。”于家老三叫三套的说:“大哥、二哥,咱跟江家压根儿就不是一路人,人家江家是谁,咱是谁?人家是庄里的土皇上,咱是穷佃户,咱跟人家轰轰个什么味儿?八杆子也拨拉不到咱哎。白叫庄乡看不起,江家不行了,咱也别见风使舵
,跟着人家去‘墙倒众人推’,叫庄乡笑话。你们输给人家地,那是牌桌上的事儿,也得怪自己,也不是人家用绳子捆你们去的,到什么时候,也别为这个再去找人家后帐儿。”于栓柱赞成小三儿的话,觉得小三儿厚道,像自己的儿子。
保长出逃的消息,江家人居然是全村最晚知道的,一个叫刘四的保丁—村里人称“(狗)腿子”—偷偷跟江庆懋说的,江庆懋两只眼瞪得像剥牛的似的,凶声恶气地说:“你听谁说的?别胡屌扯了。那是恨咱的人咒咱的。老头子清明节来家上了坟,县里形势吃紧,第二天就回了县城。他在保安团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跑?往哪跑?”江庆懋嘴上虽然这样说—他是疥蛤蟆垫床腿—犟撑,自己心里也画回儿,匆匆跑回家跟娘说了,那卢氏当时脸就黄了,说:“那可咋办?这下可坏醋了。”江庆懋说:“娘,你先别着急,急也没用。我明天上县城去打听打听。”
第二天,江庆懋骑马奔县城,到了陶阳县保安团团部,在团部外边拴马石上拴了马,往团部里边走。路上遇见的人,有几个是以前认识的,也没人跟他打招呼,有的看他一眼,那眼神怪怪的。他去见团长潘大胡子,潘大胡子见了他,吹胡子瞪眼,气急败坏:“你小子还跑来找你大大,我还想找你江家要人哩。这老家伙见事儿不好,不顾国法军纪—更别说哥儿们义气了,带着小老婆驾丫子了。哼,他这辈子可别让我遇见,要再见着他,我饶不了他!”江庆懋无话可说,苦笑笑,说:“潘大爷,你老消消气,我先回去。俺娘还在家等消息哩。”潘大胡子说:“回去吧,我也没闲心陪你磕牙。”江庆懋低头耷拉角地走出保安团团部,骑上马往回走,虽然骑的是家里最好的大黄马—只有上县城他才会骑它,却直不起腰,打不起精神,一路没精打采,到家时,天快黑了。卢氏一看儿子灰头土脸,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一副狼狈相,就知道那“消息”是真的了。江庆懋说:“保安团的人见了我,没个搭腔的,潘大胡子还数落了我好一顿。俺大大真够狠的,生离死别的事,临走都不来家说一声,就这样舍下咱一大家子人,扔下这个大摊子不管了。”卢氏说:“他没人心眼儿。除了那个小妖精,谁也不在他心上。现在想起来,他是早有准备了。从过了年他来家就往陶阳县城捣蹬‘条子’(金条)、‘面子”(大烟土),说是时局不稳,得学什么‘狭兔三窟’,把这些东西转到你三舅家。清明节前我去你姥娘家上坟,问你三舅,他根本就没往人家存东西。清明节他回来,我问他,他还着急,说我信不过他,说那些东西都在团部他办公室里放着,他还没得空儿上他三舅家去。他满嘴瞎话,哄咱娘们儿,攒好劲,得架子跑了算完。有钱花着,有小狐狸精陪着。他还管咱娘们的死活。这个死老头子,该千刀万剐的,把咱娘们儿坑苦了,哼,他也不得好儿。”江庆懋听得心烦,说:“行了,别咒他了。他再孬,也还是俺大,他不得好儿,咱也得倒霉。今天我看团部那些人,潘大胡子急得像疯狗,下边儿的都像丧家犬,没点儿精神头儿,看样子,国军打不过八路军,国民党这一朝要完蛋,咱也得准备准备。”卢氏说:“怎么准备呢?”江庆慰说:“听说共产党的队伍打到哪里,就搞土地改革,把大户人家的土地、房屋连家里的东西都给拿出来,分给那些穷光蛋。土地、房屋咱搬不动,也藏不起来,咱没办法儿,尽人家弄,咱赶紧把家里的金银、首饰、字画、好衣服拾掇拾掇,想办法儿转出去呗。国民党的钱‘毛’得不行了,看看还有多少,我也都带到县城,全买成布料儿,等哪天晚上,趁夜深人静,都弄到城里俺三舅家去吧—他穷得丁当响,共产党也不会抄他的家。”卢氏说:“对,你三舅穷了多少年了,他大儿还当了八路,放到他家保险。”过一会儿,江庆懋眼珠儿一转,说:“俺三舅又喝又抽还好赌,别叫他都给败坏了,再不然,昧起来,不给咱了。”卢氏重重地磕磕烟袋锅儿,瞪儿子一眼,说:“别那么脏心烂肺了。他再孬,也是我的亲哥哥,妹妹遭难了,他就干这个?就没点儿人味儿了?就是白给他,也比白让那点子外姓旁人拿走强。”江庆懋又说:“要不然,我先上三舅家去一趟,跟他说说,不白往他家放东西,存他那里的东西,事先见个数儿,许下十成里给他留下一成,他一准愿意,这样,就保险些。”江庆懋正说着,瘸子江庆发一条好腿迈进屋门,后边一条瘸腿还没迈进屋,就叫唤开了:“好,好,真好,就在他那里放放,不过占他点儿地方,又不是放他家牲口,得吃他家草料,凭什么十成给他一成?天下还有这样的亲戚?这叫什么王八孙子亲戚?”卢氏说:“老二,你胡说什么?老大,他再胡说,你给我抽他,扇他的脸!还反了他了。”江庆发说:“你娘俩觉得俺亲娘没了,老头子跑了,就欺负我。你抽我,扇我,打不死我,我就咋唬,要不然东西先二一添作五,兄弟俩分开,个人转个人的。这事儿不商量好,我跟你搅活着,你就弄不成。”卢氏和大儿面面相觑,卢氏给大儿子使个眼色,江庆懋一下软了:“老二,好兄弟,你也不看到什么时候了,眼看大难临头了,是咱亲兄弟窝里斗的时候吗?你不问三七二十一,瞎喊呼什么?你嫌别人不知道?跟你说,到了危难时候,咱跟前这些人,没一个靠得住的,还是得靠自己近一窝儿。”几句话说得江庆发不吱声了,卢氏说:“共产党没来到,不等人家找咱事儿,你大大先跑了,你兄弟们还再自己弄自己?当年你那个死鬼二叔差点把个家踢蹬了,这回轮到你们踢蹬了。踢蹬就踢蹬吧,早完伙早利索!”卢氏和大儿子两人软的硬的,好说歹说,江庆发才算松了口,同意往城里三舅家转东西,但转的东西要母子三人一起过目,点数儿,列出清单,一式三份,老大、老二一人一份,放三舅那边一份。卢氏和两个儿子商量妥当,当天夜里,等人都睡了觉,鸡不叫、狗不咬,娘三个偷偷收拾东西,什么金条、银元、首饰、字画、贵重衣服、布匹,绸缎,摆了一屋,卢氏和老二清点,老大用毛笔记在帐本子纸上,登记完又抄了同样的三份儿,给老二一份儿,自己那一份儿交给媳妇儿柳氏,让她务必放好。剩下一份儿让娘带着,上县城给三舅。娘三个也没了太太、少爷架子,忙着把东西分类,打包儿,大大小小竟然有三十七只包袱。弄完,鸡叫三遍了。趁着天不亮,娘三个又把快四十个包袱装到停在院儿里的两辆带篷马车上。第二天吃了晌午饭,卢氏和老二坐一辆,老大和怀孕的媳妇儿坐一辆,说是上城里走娘家,顺便让大儿媳妇上新式医院给摸摸胎位。两辆马车到了县城卢氏他三哥家小院子门口,天已经黑了,卢氏说今晚就不走了,她三哥家房子窄巴,吃住不方便,让老大领着赶车的长工牵着牲口找近处车马店住下,明儿过晌午再过来套车回榆树村。赶车的长工走了,卢氏这边儿才伸手敲三哥家大门,三哥一家三口迎了出来。三哥个子细高,像打枣杆子,鹰钩鼻子,面黄肌瘦,似大烟鬼;他家里的是个肥婆,一身淤肉,处处鼓鼓囊囊,突出部位的肉哆哆嗦嗦,一对母狗眼,窝窝着,嘴唇像刀削出来的,溜簿,发紫,老是抿抿着;他们的二儿子跟他父亲一样,高而瘦,长着父亲那样的鹰钩鼻,母亲那样的母狗眼,嘴唇也如刀削的一样,惨白的长脸阴沉着,抿着嘴不好说话。这家的老大正上着学,跑出去当了八路,他们家在当今国民政府的天下,就成了“匪属”,所以一家人指着上过“前师”的老二教小学维持生计,平日里总是关门闭户,怕招灾惹祸。他们住的小院儿在一个僻静的小巷儿深处,等天黑透了以后,卢氏的三嫂到大门外看了几次,小巷儿里确实没人了,江家大儿媳妇柳氏因有身孕在里间屋休息,三哥一家和芦氏还有瘸子江庆发急急忙忙把两辆大车里的大小包袱搬到家里放好,卢氏没等喘口气儿,从褂子大襟里子的口袋里掏出三张帐页子纸,交给三哥,说:“哥,你经经眼,让正人(卢氏三哥的二儿,教书先生)挨包点点数,这几张纸儿是俺在家里清点好了,你外甥庆懋记下来的。你外甥说,三舅日子过得紧巴,这些东西,放到这里,日后十成里给三舅留下一成。”卢家老三鹰钩鼻子犟一犟,干笑两声,说:“妹妹,你这是说哪里话,我是你亲哥,你遇到难处了,在我这里放点儿东西,我哪能要你的?哪不没人味儿了?”卢老三家里的母狗眼皮翻了几翻,薄嘴唇人不注意地撇了两撇,说:“他大大说得倒没错,俺日子艰窘,妹妹这些年没少帮俺,俩孩子上学也亏了他姑父帮忙,俺也得知恩图报。只是现在风声太紧,这些东西放这里,俺可是担着天大的干系。”卢氏说:“听说八路眼看要打济南府了,共产党要坐江山了,大侄子立人不是在八路那边是不小的干部吗?到时候谁还敢怎么着你们家?没事儿。”卢氏和三哥、三嫂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话,卢家二小子在旁边冷眼看着,听着,一言不发,当他姑—卢氏—把三张纸头递给他父亲时,他那双窝偻着的眼晴奇怪地亮了一下,一副思虑深沉的样子,突然,他走到父亲跟前,从他手里要过那三张帐页子纸,凑到灯底下翻着看了一遍,随即把三张纸头儿三下两下撕得粉碎,还把碎纸片儿握在手里,让它们从自己指头缝儿里往地上漏,很好玩儿的样子,卢老三夫妻俩、妹妹卢氏三人都楞住了,卢老三说:“正人,你看你这孩子,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还是当老师的,怎么这么没轻没重,你撕这个干什么?”卢正人说:“干什么?你们以为这是小事儿啊?这可是天大的事!共产党可是六亲不认的,他可不讲什么面子里子,要是这事儿露了馅儿,那可都得跟着倒血霉,连俺哥都得受牵连。信得过就放这里,信不过就再装车上,怎么来的,怎么拉回去,也不用留什么字据凭证。姑,你们家要是还有留的底儿,回去赶紧烧了它,到时候共产党搞土改,要是让人家得着,那可是要命的事。”卢氏说:“正人,不是姑信不过你大大和你娘,是想有个数儿,好见样儿给您留下一点。侄儿说的有理,我回去就把留的底儿烧了它。”第二天上午,江庆懋带媳妇儿去医院妇科看了胎位,大夫说没什么事儿,挺好的。从医院回舅家的路上,柳氏说:“前边儿有他兄弟仨了,这又有一个。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要是共产党打过来,还不知道怎么着哩,孩子也跟着受罪。”江庆懋说:“还怎么着,老头子跟共产党敌对着,他跑了,我不信共产党还能连他家的人都不让活了。你别想那么多—对孩子不好。”江家人在三舅家吃了中午饭,就分乘两辆马车回家,到家时,天己经黢黑了—这正是他们所希望的,匆匆吃点饭,江庆懋说:“娘,这两天,连拾掇东西,带坐马车颠达,你累得不轻,叫她们伺候你洗洗,早歇着吧。”卢氏说:“躺下也睡不着。从打知道你大大这个事儿,我就没好生睡个觉。要不睡不着,睡着了就做恶梦,不是梦见人家把他五花大绑逮回来了,头上脸上都是血,衣裳撕得三扯两裂,漏着肉,肉皮都是青的,就跟头些年他逮人家游击队伤员一模一样,醒了我想,莫非真是一报还一报?要不就梦见你那个死鬼二叔两只大手跟铁钳似的,逮着你大大和我,一只手卡一个人的脖儿梗,说是让俺俩给他抵命。……你看从你爷爷到你爹,这是得罪了多少人,出了多少事,现在,老头儿、老太太早早地死了,你大大跑没影儿了,逮着咱娘们倒霉了。”江庆懋心里比谁都慌,但强忍着,说:“娘,也别想那么多了,到哪步说哪步吧。走一时看一时。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从古到今,没有长远不变的富贵,我念书时,学过一首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人家‘王谢’那是晋朝的大家,都灰飞烟灭了,咱家这样的,全中国还不知多少万家,要毁还不都得毁,谁也没办法儿。再说,咱江家这些年这些事儿,也一言难尽,到了今天,泼出去的水也收不回来了,干的事儿后悔也晚了,怨谁也没用了。甭管怎么说,咱江家在榆树村,在陶阳县也风光、威风、享福好几辈子了。有咱这回放到城里这些东西,下边两三辈子也饿不着,管怎么着,也比那些穷光蛋强。娘,你就想开些吧。”卢氏不言语了。过一会儿,江庆懋又说:“娘,在俺三舅家,正人那小子说的什么话?他是什么意思?我越寻思越觉得那小子靠不住。”卢氏说:“正人这孩子连他哥,县里府里地上学,都是咱供的,从小我那么疼他,他还能翻脸不认人了?那可真是白眼狼了。万不会,放心吧,没啥事儿。”江庆懋说:“没事儿就好,万一出事儿,咱可就全完了。”卢氏说:“他说的那个事儿也在理,放着那个也是祸根,明儿你把老二那一份儿也要过来—他在城里也听正人说来—一块儿都烧了吧。”江庆懋答应了,就回了自己屋。他又多长了个心眼儿,回自己屋后,把那留底儿重新抄了一份儿,让他媳妇儿放起来,等几天回娘家时拿到她娘家,让她娘家哥给搁好了,说不定到时候还有用。
……
江庆懋跟娘说得一点也不差,江家在榆树村,在整个陶阳县,确实是风光过了,威风过了,江家人享福也好几辈子了。他们家不但在榆树村是首屈一指的大户,就是在全陶阳县,也数得着。江家不光是地多房多家产多,还是官宦之家,是程家那种土财主没法儿比的。江繁祺的曾祖父还只是小财主,一心让儿子走科举的路,求取功名,他知道,当官儿,不但荣耀、风光,人见人敬,当官儿还能发财,当大官儿就能发大财,不知是他儿子才疏学浅,还是不得门径,反正是屡试不第,此路不通。既然动了当官儿的心思,就不愿蛰居乡间,于是出去给县太爷当师爷,既涉足官场,得到历练,又捞足了银子。到江繁祺的祖父江锡爵仍然醉心功名,但还是回回科考“名落孙山”,这时江家有钱了,索性走“捷径”,花银子捐官,再花银子走门子放“实缺”,在外县当起了县太爷,甚至知州。有道是“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当官儿比干庄户,做生意来钱都快得多,也容易得多。花钱买官儿,当上官儿捞钱,再花钱买更大的官儿,成了更大的官儿,就能捞更多的钱。天下当官儿的皆深谙此道,此风遂代代相传,绵延不绝,且愈演愈烈,历几千年而不衰,于此时尤甚。江锡爵尤精于此,在外地当了几十的知县、太守,捞得钵满盆满,江家的家业就像“吹法气儿”一样胀了又胀。江繁祺的父亲江崇德还是老路子,在外边当了不少年官儿,到大清末年,江崇德告老还乡,大兴土木,扩建宅第,还盖起了棂子门,在陶阳县也堪称一时之盛。江家成为陶阳县赫赫有名的大户兼官绅之家,声威远扬,县太爷也要看着他们家家主的脸色说话。到了江繁祺,大清亡了,江崇德想让儿子上新学,奔仕途,因为不论前清还是民国,钱财和权势都是密不可分的,光有钱财,没有权势(或至少是有权势为靠山),钱财会保不住,而钱财又可以换来权势,有了权势,又可聚集更多的钱财。可惜江繁祺更非念书的料儿,折腾了十来年,连个中学也没上完,就窝在家里了。这江繁祺求学不灵,但处世倒十分圆通、老辣,不但长袖善舞,长于周旋,钻营,而且到关键时刻,敢作敢为,心狠手辣,即使对自已的亲人,也会痛下杀手。卢氏跟大儿子说的那个“死鬼二叔”,是江繁祺之父江崇德在外任上娶的小老婆所生,是江繁祺的同父异母兄弟,名江繁礼。这江繁礼从小因自己乃“庶出”,天然受歧视,胸中有一股郁郁不平之气,不读书,不听管教,生母去世之后,更成了脱缰的野马,多少识几个字,把《水浒传》、《响马传》、《七侠五义》一类小说作为自己的人生教科书,把书中的草莽英雄和各色侠客当成自己的榜样,年岁稍长后,喜欢结交社会上的豪侠之士甚至啸聚山林的绿林好汉,练就一身好武艺,能飞檐走壁,善舞枪弄棒,到老头子致仕返乡时,他年已十八、九岁,长得五大三粗,令人望而生威,又在当地结交一伙“狐朋狗党”,行踪不定,有时十天半月不着家,在外边干些打家劫舍的勾当,号称“劫富济贫”,而他打劫的对象,竟把自己家作为“首选”,有时候家里钱财、字画等被盗,看宅护院的知道是二少爷“光顾”,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满载而去。民国初年闹春荒,他伙同几个弟兄,在陶阳县城西南方向十几个村庄,打开大户粮仓,纵情抢掠,官兵来时,他们已作鸟兽散,江崇德对这个儿子又疼又恨,但又无计可施,老太太天天让他吓得心惊肉跳,不知道哪天再来这么一场。这小子有时回家来待个五、七、六天,据说是回来“踩点”,为下一次打劫作战前侦察。在家的日子里,不是蒙头大睡,就是山吃海喝,给家里人说话,凶声恶气,对长工、侍女、厨娘一类下人,倒客客气气,有时喝醉了酒,拉着某个长工的手号啕大哭,边哭边说:“别叫我‘少爷”,我狗屁不是!我比你们还要苦,你们是身子苦,我是心里苦。”他在村里转游,发现谁家揭不开锅了,或者遭逢什么苦难,他会从家里扛上半口袋米粮,或者拿上一串银钱,扔下就走。这些人家哪里敢要,有个别大胆的,家里人口少的带上米粮,银钱连夜出走,多数人会等这位二少爷离家后把东西原封不动地送还江家—小门小户的穷老百姓谁敢得罪江家?江家老少几辈把二少爷当成祸害,而江家的长工,下人,村里的穷庄户人都从心里喜欢他,说他是梁山好汉再世,纷纷传扬他的传奇故事。江家先是给老大江繁祺定了亲,女方是本村大户程家大小姐,不想这程家大小姐却于定亲不久出了一件妖事,江家立即不容分说地退了亲。与程家退婚两三个月,老大江繁祺就把县城豪绅大户卢家小姐娶进家门儿。江家老爷也想给二少爷江繁礼定亲、娶妻,以为有个花容月貌的女娇娃日夜陪伴,就能把这个“混世魔王”的心拴住了,但他说什么也不干,家里请了媒人来,他就闹得鸡飞狗跳,弄得媒人再也不敢登江家的门儿。他说:“我命中洼定是不会老死的。不论什么人家的闺女,是丑是俊,是好是孬,我都不能坑害人家。”江崇德是怀着对二儿子的担心和挂虑离开人世的,他死后不久,大太太也一命归西,江家人都说,老爷和太太是让二少爷气死的,愁死的。上辈人过世之后,江繁礼越发胆大妄为。老爷子去世后,江繁祺当家主事,决心重整家风,光耀门庭。而老二江繁礼却公然提出兄弟分家,江繁祺说:“老二,你要是板板正正娶妻成家,规规矩矩处事为人,从此改邪归正,分家也未尝不可,可你现在这个样子,我不能把一半家业分给你,让你给踢蹬了。”江繁礼两只铜铃般大眼一瞪,一只小蒲团一样的大手“乓”的声往桌上一拍,说:“什么是‘板板正正’?你妻室在堂,不但在家拈花惹草,还在外头寻花问柳,欺男霸女,你这叫‘板板正正’?什么是‘规规矩矩’?你身为巨富,锦衣玉食,却对升斗小民趁人之危,落井下石,巧取豪夺,高利盘剥,这就是你的‘规规矩矩’?哼,我不信你这一套,更不会听你这一套。你顺顺当当把家分了便罢,如若不然,把我惹急了,一把火我把江家宅院烧它算完。”江繁祺无论如何不愿把偌大家产分给老二,让他给踢蹬了,但又担心他不管不顾,真来这么一下,于是心里产生了不如除掉这一害的念头,但又有点犹豫,老爷子不在了,对亲兄弟施杀手,太不合孝道伦理,但是大戏台上人干恶事前壮胆的话“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他拿来作自己的精神支撑,他觉得自己是为了保住江家的基业,老爷子在天之灵应能谅解。他想,毕竟已经是民国了,施行家法,杀自家亲人牲命,也是犯法的,不如事先找县长告诉老二的劣迹恶行,回头再抓了他送官。县长早就为江家二少爷干的那些事儿头疼,早想把他缉拿归案,但碍于其父乃全县知名官绅情面,投鼠忌器,一直没有下手,现在他亲哥来报案,县长顺水推舟,准其将江繁礼扭送县府。但是想逮住江繁礼亦非易事,江繁祺用计,趁他从外边回家,事先在大门里埋伏下十几个精壮男子,用绊马绳把他绊倒,十几个人一拥而上,把他按到地上,像捆猪一样五花大绑,又把他架到马车上绑牢,那江繁礼脸胀得猪肝一般,破口大骂,江繁祺说:“兄弟,哥也不愿这样,实在是你作恶太多,县府非要拿你,哥也不敢抗命。”江繁礼把自己舌头咬破,把满口鲜血吐了江繁祺一脸,说:“哼,我知道你为了独吞家产,借刀杀人。老爷子轻饶不了你,我死了,也要变成厉鬼来夺你性命!”江繁祺命人拿毛巾塞到他嘴里,让人赶着马车把他送到了县府,县法院把他跟抓获的土匪一起判了死刑,行刑之日,观看者人山人海,人们全是为争睹江繁礼这个当代绿林好汉风采而来,老百姓一百个里有九十九个是胆小怕事的,但对敢于犯上、叛逆、造反、挑战现存秩序,心向老百姓的英豪人物心里边是暗暗佩服、仰幕的。老百姓对江繁祺设计暗算,逮了自己的兄弟送官,让官府取他的性命,感到惊愕,难以置信,纷纷议论江繁祺猪狗不如,比虎狼还狠。江繁礼被杀害后,江繁祺收尸回来发大丧厚葬。榆树村还有周边村庄的百姓感于江繁礼的恩义,痛于他的悲惨下场,不约而同前来送葬,参加葬礼的队伍有几里路长,一时成为当地和陶阳县一大奇闻。江家二少爷的故事跟程家大小姐的故事一样,在当地和全县流传了好多年。而亲手置亲兄弟于死地的江繁祺被县长大人赞为“大义灭亲”,提请省府给予表彰、褒奖,江繁祺从此成为陶阳县炙手可热的著名乡绅,老百姓暗地里说他用亲兄弟的血染自己的红顶子(前清的官帽上有一红疼瘩,时称“顶子”),咒他“不得好死。”
江繁祺娶卢氏,生子江庆懋,这大儿子得父亲之真传,为人处事有乃父之风,没少招灾惹祸,后来下场十分悲惨。江繁祺娶了卢氏不出一年,家里新来一丫头谢素云长得容貌出众,江繁祺很快就对谢素云馋涎欲滴,不久就收为二房,生子江庆发。这谢素云为人懦弱,受卢氏欺凌、虐待,又不敢向江繁祺“告状”,有苦暗暗吞,有泪往肚里咽,年仅二十一、二岁,即郁郁而终。江庆发对母亲的遭遇心中不平,看什么都不顺眼,每日游手好闲,提笼架鸟,玩蛐蛐儿,斗公鸡,掷色子,逛窑子,无所不为。喝醉酒,摔断了右腿,找先生接对上以后,他不听话,乱动弹,伤处没有长好,成子瘸子,从此更加自暴自弃,江繁祺管教他,他就说,你们把俺娘逼死了,还想再欺负我。我恨自己没二叔那本事,不能把这个家踢蹬了。你们也不用逼我,逼急了,我死给你们看,临死我也不能让你们安稳,跟你们弄个鱼死网破!”谁还敢管他,只好由着他胡来。
江繁祺财大气粗,江家又有官宦之家的背景,热衷于结交官府,除掉自己的同父异母弟弟,既独吞了江家的万贯家产,还在官家那里博得了“大义灭亲”的赞誉,一时成为陶阳县县里有名,府里有号的人物,不但当了保长,还当上了县参议员,鬼子来了,他从民国的保长摇身一变成了日伪的维持会长,当时陶阳县南山里有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游击队,他怕游击队要他的命,就两面应付,日本鬼子投降后,国共内战又起,他又削尖脑袋钻进县保安团,当上了副团长,更加不可一世。江繁祺在榆树村一手遮天,称王称霸,在庄乡中名声很差,大家对他
又怕又恨。民国三十六年,本村一个在外边干八路游击队叫宋强的,受了重伤,没法儿跟部队转移,秘密潜回本村,藏在自己家地窖里养伤。这宋强原名宋家富,是本村暗楼程家长工宋家财的弟弟,宋家兄弟父母在世时,就跟暗楼上走得近,老大多年在程家当长工,对东家忠心耿耿,程家待他也不薄。兄弟宋家富会点炉匠手艺,四外串乡,见世面多,头脑瓜儿活泛,打鬼子时在了共产党,干了游击队。江繁祺对宋家兄弟跟程家交好十分不满,但时值抗日期间,他对宋强也没敢怎么着。但这时候不一样了,共产党游击队那是“共匪”,是国民政府的敌人,岂能放过?江繁祺听狗腿子报告后,为了邀功请赏,竟不念庄乡情份,带县保安队的人来抓走了宋强,那宋强被抓走时,头上还缠着白布条子,边走还十分倔强地挣扎,反抗,胆小怕事的庄户人躲在自家大门里头,从门缝里看着宋强被县保安团押走,江繁祺在一旁骑着高头大马,穿着保安团的军装,身上斜挂着盒子枪,威风凛凛,一副胜利者傲气薰天的嘴脸,那天下午,榆树村多少好心的老太太,娘们儿们流下了眼泪,不少人家晚上没动烟火,而作为一个曾长期在本村享有威权的大人物,江繁祺从此成了榆树村多数百姓的“公敌”,而作为一个人,从那天以后,他虽然还活着,在庄乡们心里,他已经死了,臭了,烂了。游击队员宋强被弄到县里第二天就被枪毙了,他人虽然死了,在庄乡们心里却永远活着。村里还有个叫顾青山的,庄乡们知道他跟宋强是一党的,庄乡们怕他再遭到宋强那样的不幸,暗中保护他,给他通风报信儿,那顾青山得以安然无恙,陶阳全县解放后,回村当了村里最大的“干部”,那就是后话了。江繁祺当保安团副团长,到处抓人杀人甚至不管不顾杀当庄本里的人,庄乡们对他恨之入骨,庄乡们实际上并没有明确的人心向背,只是觉得“乡亲”,“乡亲”,既是庄乡,总该有所看顾,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哩。有人咒他,“别看今日跳得欢,早晚有一天拉清单。”俗话不俗,老百姓的话往往隐含着可怕的真理—老百姓的话后来竟真的应验了。
又怕又恨。民国三十六年,本村一个在外边干八路游击队叫宋强的,受了重伤,没法儿跟部队转移,秘密潜回本村,藏在自己家地窖里养伤。这宋强原名宋家富,是本村暗楼程家长工宋家财的弟弟,宋家兄弟父母在世时,就跟暗楼上走得近,老大多年在程家当长工,对东家忠心耿耿,程家待他也不薄。兄弟宋家富会点炉匠手艺,四外串乡,见世面多,头脑瓜儿活泛,打鬼子时在了共产党,干了游击队。江繁祺对宋家兄弟跟程家交好十分不满,但时值抗日期间,他对宋强也没敢怎么着。但这时候不一样了,共产党游击队那是“共匪”,是国民政府的敌人,岂能放过?江繁祺听狗腿子报告后,为了邀功请赏,竟不念庄乡情份,带县保安队的人来抓走了宋强,那宋强被抓走时,头上还缠着白布条子,边走还十分倔强地挣扎,反抗,胆小怕事的庄户人躲在自家大门里头,从门缝里看着宋强被县保安团押走,江繁祺在一旁骑着高头大马,穿着保安团的军装,身上斜挂着盒子枪,威风凛凛,一副胜利者傲气薰天的嘴脸,那天下午,榆树村多少好心的老太太,娘们儿们流下了眼泪,不少人家晚上没动烟火,而作为一个曾长期在本村享有威权的大人物,江繁祺从此成了榆树村多数百姓的“公敌”,而作为一个人,从那天以后,他虽然还活着,在庄乡们心里,他已经死了,臭了,烂了。游击队员宋强被弄到县里第二天就被枪毙了,他人虽然死了,在庄乡们心里却永远活着。村里还有个叫顾青山的,庄乡们知道他跟宋强是一党的,庄乡们怕他再遭到宋强那样的不幸,暗中保护他,给他通风报信儿,那顾青山得以安然无恙,陶阳全县解放后,回村当了村里最大的“干部”,那就是后话了。江繁祺当保安团副团长,到处抓人杀人甚至不管不顾杀当庄本里的人,庄乡们对他恨之入骨,庄乡们实际上并没有明确的人心向背,只是觉得“乡亲”,“乡亲”,既是庄乡,总该有所看顾,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哩。有人咒他,“别看今日跳得欢,早晚有一天拉清单。”俗话不俗,老百姓的话往往隐含着可怕的真理—老百姓的话后来竟真的应验了。
江繁祺的大儿子江庆懋跟乃祖乃父一样,学业末成,仅粗识文字而已,但又没有祖父、父亲的经世之“才”,虽以少东家、大少爷自居,家中大事管不了,小事又不屑管,整日转转游游,摇摇晃晃,派头十足,本事不大,架子不小,还像他上辈儿一样,从年岁不大就热“长毛儿”,十二、三岁,就喜欢偎乎小丫头儿,天天跟她们在一起厮混,他觉得摸摸闺女们的小手,小脸蛋儿,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快意,但他毕竟年小,小丫头儿们也不敢违犯家规,倒没有什么“真事儿”。可到了十五岁那年,这小子就在外边吃上了野食儿。原来输树村村西头儿有户丁姓人家,家里男人是个老实巴交的木匠,日子也还算过得去。这丁木匠父母过世早,他串乡到山庄儿干活,被一家人相中,把自已的闺女翠花“说”给了他。这闺女长得漂亮,而且风流。不到十八岁就和村里一个浑小子勾搭上,办了那事儿,坏了名声,在当地不好找主儿,而丁木匠年已二十五、六岁,见翠花长得俊,自是喜不自胜,急忙火速地把翠花娶了过来。翠花过门不久,老毛病又犯了,丁木匠又时常出外干活不在家,翠花落得自由自在,跟村里好几个浮浪小子勾搭成奸。这几个小子或风流、水灵些,或特别有“男人味儿”,家里或多或少有几个闲钱,能拿来“孝敬”翠花,就都成了翠花的“相好”,丁木匠老实得吃芋头不知道倒把,嘴也拙,也不敢管她。村里有个笑话,说木匠干活回来,推开屋门,见媳妇正和旁的男人“粘糊”着,他赶紧把手里的木工工具往地下一撂,朝床上一对男女一躬身,说:“您忙着,我出去转转。”但他心里憋气呀,出门干活,十天半月不回家,还可劲儿地往肚子里灌酒,没两年就得了“气鼓病”,病了小半年,翠花也不好生伺候,可怜那样一个身大力不亏的壮汉就一命归西了,就撇下一个小闺女名叫丁香。翠花这寡妇娘们儿乐得没有碍事的了,就像脱了缰绳的野牲口,没拦挡了。天刚黑,打发孩子睡了觉,就打扮起来等汉子。她看上谁,人家不往前偎,她也变着法子去勾引,世间男人,有几个能经得住一个年纪轻轻,又俊又“浪”的女子勾引,一来二去,就进了她的套儿。村里不少青壮年男人让她弄得神魂颠倒,男人们凑到一起不啦别的,就啦翠花,已经得手的向人炫耀,吹嘘翠花这小娘们儿怎样会挑逗,弄起那事儿来多么会让人自在,那感觉真是甭提有多好了,没捞着的听了,馋得“刮搭嘴”,心里痒痒,摇摇欲试,觉得哪怕弄上一回,也不枉活一场。不少人家为这三天两头儿打架,弄得鸡飞狗跳,孩子哭老婆叫,有的还寻死上吊。这翠花家里、地里活儿有人给干,晚上睡觉有人搂,吃喝不犯愁,自得其乐。保长江繁祺听说这女人不但长得颇有姿色,更加上风骚过人,“浪”得出奇,不光她自己会“自”,还会变着法儿让男人“自”,让你只要招了她的边儿,就离不开她。江繁祺虽然“弄”过不少女人,没想到榆树村里还有这般“尤物”,这倒要试试。就打发保丁把翠花叫到保公所,说是有事儿要问她。翠花进了门儿,江繁祺搭眼一看,虽然说不上“花容月貌”,但却别具风情,特别是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煞是钩人,江繁祺屏退左右,交待他不喊不要让任何人来。翠花从江保长色迷迷的两只眼里,看出了他的心思,平常日子,翠花从不搭理五、六十岁的老头子,因为她跟人“好”,不光要图好处,还要赚自快,那老头子一脱衣裳,浑身囊褶子,身上哪里哪里的的毛都白了,让人恶心,还能有心弄那事儿?可是眼前这个男人是村里首富,更厉害的是保长啊,再说这江繁祺虽然快六十岁的人了,但保养得好,红光满面,看胳膊,还白白胖胖,细皮嫩肉儿的,跟他自快一阵,兴许比跟那几个泥腿子还有滋味儿哩。再说,他是保长啊,你敢拒他?你拒了他,他不想怎样治把你,就怎么治把你,不说别的,就说你“伤风败俗”,轻则在村里打你,整你;重则把你送到局子里去,就苦死了。今儿个乖乖地从了他,让他尝到甜头儿,跟他“好”上,谁还敢欺负?翠花想好了,等保长大人把她往跟前一叫,两只肥肥的大手往前一伸,翠花就狂蜂浪蝶一般扑到他怀里,保长从头顶到脚跟,浑身骨头都酥了。两人搂抱着上了里间屋保长临时歇息的大床上,忙不迭地互相解带脱衣,刹那间就厮缠在了一起,翠花用上浑身解数,给江繁祺来了几番地动山摇,翻江倒海,把个老头子弄得汗如水洗,丢盔卸甲,浑身散了架儿,折腾够了,江繁祺喘吁吁地从翠花身上下来,心想,这才叫“酣畅淋漓”,这才是“过瘾”,真是难得的宝贝,深悔跟这小媳妇儿轧伙晚了。从那保长成了翠花家的常客,如此有半年光景,江繁祺下乡,又相中了一个闺女,娶来做了“三房”,那小媳妇儿自然新鲜有味儿,看他也看得紧,江繁祺就跟翠花断了,这翠花少了个“相好”,断了一条最大的财路,又恼又恨,很快描上了江家大少爷江庆懋,心想,老子不来了,换成他儿子,就不能跟江家断了线儿。江庆懋虽说虚岁才十六,但身个已经长成。翠花想,老家伙不理我了,我让你儿找我,我又尝鲜又自快,气死你。这年初夏的一天上午,江庆懋在庄西头转游,百无聊赖,路过丁家门口,翠花老远瞅着他快来到了,忙打发女儿丁香上邻居家玩儿去,摇摇拉拉,满脸堆笑迎上去,说:“这不是江家大少爷吗?大热的天,快家来凉快凉快,喝口茶。”江庆懋一见这个年轻漂亮、打扮光鲜的小媳妇儿,眼前一亮,心想听人说西头有个小寡妇又俊又浪,莫非就是她了。忙说:“我不认识,也不知怎么称呼,……你是不是叫翠花?”那媳妇儿杏眼一瞪,装作嗔怒,说:“翠花,那是你能喊的?按辈份儿,你得喊我‘婶子’。”江庆懋慌了,忙说:“婶子,我不知道,你别怪罪,怨我了。”翠花说:“没事儿,跟你闹着玩儿的,快来家吧。”江庆懋心里想,这小媳妇儿名声不好,我一个半大男孩子,上她家去,不大好吧。”但两只脚却不听使唤,好像被什么钩着往里走。江庆懋刚进大门,翠花随后把大门插上了。江庆懋说:“大白天,关大门干什么?”´翠花说:“你江少爷轻易到不了俺这小门小户,关上门儿,咱素静儿地喝茶、啦呱儿。怎么,害怕了?甭怕,我吃不了你。”江庆懋不好意思地说:“怕什么,不怕,不怕。”但他心里觉得要出点什么事儿,他有点害怕,但又盼着出那种事儿。翠花给他倒上茶,递到他手里,看着他喝了,又捧出红枣让他吃,还拿出花生,剥了皮,往他嘴里递花生仁儿,弄得江庆懋手足无措,说:“我自己来,自己扒。”翠花说:“从打我看见你,就从心眼儿里喜欢你,觉得咱娘俩儿有缘。你不知道,我心里那个喜你,就不知道怎么疼你好了。”说着,搬个小凳子,坐到江庆懋跟前,抓住他的手,说:“看,俺小儿这手。这个水灵,跟大妮儿的小手儿似的。不像那庄户人的手,跟错似的,刺得慌。”江庆懋的手被翠花的手一抓,身上酥溜一阵麻,觉得有点百抓五挠的,翠花抓着他的手不松开,捧在自己胸前仔把细地捏弄,像把玩什么宝物似的,无意似地让江庆懋的手碰着了自己的奶子,她“扑哧”一笑,说:“怎么,想摸摸这个?男爷们儿没有不愿摸弄这个的,我也不知怎么疼你好了,你愿意摸,就摸摸吧。”江庆慰这会儿像着了魔一样,用两只手隔着薄薄的单褂摸弄翠花的两个园溜溜、软乎乎的奶子,心蹦蹦地跳,下边那里硬挺起来,裤裆里“撑篷”了,他和家里小丫头儿们戳戳几几,下边儿那里也这样过,但从没像现在这样厉害。过了片刻,翠花说:“小儿,隔着褂子摸个什么味儿?来,伸进手去,摸个够。成了大男人,这是头一回吧。我今天犒赏你。”江庆懋听不得一声,忙把两只手从翠花褂襟下头伸了进去,翠花的肚皮,胸脯儿凉丝丝的,滑滔溜的,他两只手从翠花的肚皮一路摸挲上去,摸着了她两只鼓溜溜的奶子,又是攥,又是捏,把玩不够。翠花一边任他捏弄,一边说:“小儿,别看婶子不是黄花闺女,这对奶子让哪个男人也摸不够。”江庆懋听她说着,手里紧紧地攥着她的奶子,怕丢了似的。翠花说:“怎么样?摸够了吗?把手拿出来吧。”江庆懋摇头,说:“别慌,我想再摸一霎儿。”翠花说:“就知道你摸不够,那上头有粘粘胶,只要招着,就不想撒手。”江庆懋心想,她说得一点儿不假。翠花说:“好了,别尽着摸了,只要你跟婶子好了,往后有你摸的。”说着把江庆懋两只手拽了出来,又给他倒上茶,让他喝,说:“再喝杯茶,咱啦啦呱儿。”又好像没事儿人似的,在一旁坐下,只是挨得江庆懋更近了,江庆懋感觉到她的体温,闻到她身上跟家里小丫头儿们不一样的、格外馋人的香味儿,江庆懋哪还有心思啦呱儿,喝了口茶,鼓鼓劲儿:“翠花婶子,你身上有股和别人不一样的味儿,真好闻,你让我趴你身上闻闻吧。”翠花说:“那还不现成的吗?你愿意闻就趴上闻呗。”江庆懋忙不迭地把头凑到翠花脖子那里,使劲闻她身上的味儿,越闻越闻不够,两只手不由自主地捧起她的头,呆了一样地看着她,两个人脸对着脸看了一刹那,江庆懋就在翠花的脖子上,脸上没命地亲起来,翠花任他亲着,当他的嘴唇贴到她嘴唇上的时候,翠花这才搂紧他,跟他嘴对嘴忘情地亲吻起来,亲吻一阵,翠花把自己的舌头伸到他嘴里,江庆懋乐不可支,贪馋地、没命地含着她的舌头,裹了又裹,又用牙咬,把她咬疼了,翠花使劲把舌头抽了出来,抬手捋捋自己弄乱了的头发,问:“小儿,自吧?”江庆懋说:“婶子,别问。”翠花说:“从这别叫我‘婶子’—我本来也不是你的婶子。你就喊我翠花姐,再不行,喊花姐也行。……可是你得说自是不自,不自你这就走人,你要说自,姐还有更自的给你。说吧,自是不自?”江庆懋赶紧说:“自,忒自了。”翠花问:“愿意跟我好吧?”江庆懋说:“愿意,太愿意了,一百个愿意,只要姐姐跟我好,死了都行。”翠花说:“小小的孩儿家,嘴这么会说—也难怪,到这种时候,男人的嘴个顶个儿都跟抹了蜜似的。”江庆懋说:“花儿姐,你不说的还有更自的吗?咱来吧。”翠花问:“愿意吃‘口口’吗?”江庆懋说:“愿意愿意。巴不得哩。”翠花回身坐到床沿上,把褂子大襟解开,又解开绿底儿红花的小兜兜,江庆懋赶紧偎到她跟前,把头插到她怀里,伸上嘴去含她白嫩好看馋死人的奶子,像孩子一样,嘴里使劲吸吮着一个,一只手按着另外一个,怕被旁人抢走了似的。吸吮完一个,又吸吮另一个,那急切样儿,恨不能有两张嘴,同时含着两只奶子才过瘾。翠花被他缠磨,吸吮得“嘿嘿”笑,说:“你看你这个急猴儿样。看样儿真是头一回。”江庆懋一边吃着“口口”,一只手不知啥时候伸到翠花的裤腰下头去了,摸她的滑溜溜的肚皮,圆溜溜的屁股,又摸到大腿跟,那里湿漉漉的,毛烘烘的,粘粘糊糊的,滑滑溜溜的,越摸越想摸,翠花让他摸得浑身痒痒,不住地笑,说:“小儿,你人不大,还真知道好么儿好吃哩。别慌,现在你是吃‘口口’,一会儿就叫你吃‘包包儿’。姐今儿个全给你。”江庆懋忙扬起脸来问:“姐姐,吃什么‘包包儿’?”翠花说:“傻小子,连这都不知道。吃‘包包儿’就是把你那个买卖儿包到我那里头去。”江庆懋那个“买卖儿”早就胀得生疼了,听她一说,就搂着她,说:“好姐姐,我等不及了,快让我吃包包儿吧。”翠花说:“看你那样儿让人疼死,爱死,好,姐姐这就让你吃包包儿。快来给我脱衣裳啊。”江庆懋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替翠花脱褂子,解腰带,扯裤子,翠花就一丝不挂地坐到了床上,江庆懋头一回看见一个年轻女子的大白光身子,小丫头儿洗澡,他偷看过,但一是不敢老看,二是水汽儿挡着,没看真切过。这回看见了翠花浑圆的肩膀,白馍般的奶子,藕瓜儿一样的胳膊,白萝卜一样的大腿,他真的呆了。他突然想,难怪他家老爷子好娶小老婆,敢情这女人是真馋人啊。他尽顾了看翠花的光身子了,竟好像忘了干什么了,翠花说:“怎么,楞着干什么?看傻了?看样是头一回看女人的光身子,光看不行,得‘吃’才解馋哩。还不快上来。”江庆懋急忙上了床,慌忙去搂翠花的光身子,又伸着嘴头子亲她的光身子,翠花就势躺下,说:“小儿来,不怪你急,男人见了我的身子,没有一个不急的,想亲就亲吧,亲个够。”江庆懋就趴到翠花旁边儿,从头到脚挨着亲,连翠花的小脚儿指头都一个不落地亲个遍,还趴到翠花下头去亲,把翠花“自”得“嘻嘻”直笑,“自”得打“扑拉”,问江庆懋:“怎么,亲了这么大会子了,亲够了吗?”江庆懋一边亲着翠花的大腿根儿,一边说:“没有。怎么亲也亲不够。”翠花说:“跟你说,吃不上‘包包儿’,你就没亲够的时候,快点儿吧,这半天,还不快脱衣裳,你傻呀?你真不赖,也真能撑得住,也难怪,你没弄过,还不知道怎么个‘自’法儿哩。”江庆懋慌忙脱了上衣,翠花坐起来,替他解裤腰带,长裤吐噜下来,又拽下里头的小短裤,翠花伸手就抓住他的那“三大件儿”,一边把玩,一边说:“小儿,你这玩意儿,真是好,看着馋死个人。我真想放嘴里含含。”说着,就用嘴亲,但亲了几下,忙松了手,说:“不行,让我摆弄得出了‘那个’,就吃不成‘包包儿’了。”说着仰身躺下,江庆懋急忙压到她身上,……翠花使劲一夹,江庆懋觉得像驾云一般,江庆懋一时又傻了,光顾了搂翠花,亲她,下边却没动作,翠花说:“小儿,我的宝见儿,别光亲上头,你不吃包包儿里吗?快使劲哎,下头使劲捅打,使劲攘我,能攘透了气儿才好哩。”江庆懋上边搂紧翠花,他觉得把她奶子挤得扁扁的,跟自己胸脯贴在一起,真好,一边还不住地亲着翠花的眼晴,脸蛋儿,嘴唇,含翠花的舌头。下边在那里边没命地捅打,跳跶,把翠花自得又是笑,又是叫,又是咬江庆懋的胳膊,掐他的脊梁、膀子,她大汗淋漓,披头散发,气喘吁吁,像喝醉了似地,喃喃说:“小儿,再使劲搂我,用力攮我,哎哟,不行了,你把我自死了,再使点劲儿,对,好,一顿把我自过去吧,死到你身子下头吧。哎哟,多长时间没自这么厉害了,没享这么大福了,真是太好了。”江庆懋头一回弄这种事儿,没想到人世间有这等美妙自快的事儿,亲了翠花几口,说:“姐姐,我也吃上包包了,还是亲不够你,我就想整个身子都钻进你那沟沟儿里去,要不就全身化到你身上才好哩。”翠花说:“小儿,你这话说得我恨不能浪死,你再使一阵劲,下边儿出了那个,这一回儿就算亲够了。”江庆懋就又抱着翠花的头没好地亲,下边用力抽动,好把一阵,他觉得下边儿小肚子一阵热,他浑身酥麻,一种说不出的、不能再自的感觉充溢了全身,他快晕过去了,趴到翠花身上不动弹了。过了片刻,翠花让他抽出那个,让他下来,两人面对面躺着,翠花说:“好了,这就叫吃包包儿,你也受活了,我也自在了。歇歇吧。我问你,是头一回吧?”江庆懋点点头,翠花说:“我看你刚才那样儿,就知道是头一回。你还真行。也难怪,地主家少爷不少十二、三就娶媳妇儿,有的十三、四连小孩儿都有了。我知足了。江家大少爷,童男子儿,一个精壮的小伙子让我尝了鲜,消受了。你以后就算娶三妻四妾,她们任谁也捞不着头一回,都得吃我剩下的了。”两人光着身子,勾腿交臂地厮缠着,歇了顿把饭时,江庆懋缓过劲儿来,搂着翠花又亲又吸,一霎儿功夫,就又鼓不住劲了,说:“姐姐,我又上来劲儿了,咱再吃一回包包儿。”翠花说:“你刚才一回就顶三回,你不要命了?你想累死我?”江庆懋撒娇道:“好姐姐,这事儿忒自了,弄一回不过瘾,姐姐疼我,再让我弄一回。”翠花正巴不得呢,但装出不情愿的样子,说:“年岁那么小,就这么没狗出息,看你那个馋样儿,怪不忍的,来吧。”说完,捋捋头发,平躺好了,江庆懋饿虎扑食般一下趴上,两人就成了一个儿的了。……就这样,江家大少爷,十五岁的江庆懋跟二十八岁的寡妇翠花“相好”了。江繁祺知道了,又生气又觉得窝囊—翠花是他的旧情人啊。江繁祺训他,打他,但全不顶用,他还是偷偷地往翠花那里去,并且不遗余力地往翠花家送钱和他能送的东西。江繁祺是“过来人”,知道翠花驾驭男人的“手段”和魔力,心想,难怪儿子迷她,那不是人,是个妖精,得赶紧给儿子找媳妇儿,让媳妇儿管住他,可找了一个又一个,江庆懋都看不上,一是翠花背后挑唆他不答应,二是他心里拿女方跟翠花比,不跟翠花长得白,长得俊,身个儿不如翠花好看的,他一律不点头。就这样过去了三年,他跟翠花好了三年,直到他十八岁那年春天,他跟父亲去邻村柳林察看麦田苗情,在一家人门口,看见一个姑娘站在那里,衣装虽不华丽,但合体,大方,头发在阳光下黑得发亮,一根又粗又长的独辫儿垂在胸前,圆乎乎的小脸儿白里透红,嘴一抿,一对小酒窝儿堆满笑意,一对双眼皮的大眼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真能钩人魂魄。江庆懋看呆了,他大大走了老远了,回头喊他,他才醒了一样慌忙离开,忍不住回头看时,那姑娘己经不见了,江庆懋像丢了魂儿似的,一路上闷闷不乐,心里老想,要是娶了那个姑娘,跟她像跟翠花那样,还不美死了。当天晚上,就向父母要求,找媒人上柳林这姑娘家提亲。江家向人打听得知,这闺女叫柳秀英,今年二十岁了,家里有十来亩地,吃穿不愁,姑娘上边还有个哥哥,已经娶媳妇儿了。江繁祺说:“这家人小门小户儿的,门不当户不对,咱能跟这种人家结亲?人家不笑话?大家主儿家的姑娘,找什么样儿的没有?就非得找这一个?”江庆懋说:“别的再好,我也不要,我铁了心,非柳秀英不娶,不答应,我就学梁山伯,长相思病,死了拉倒!”江繁祺夫妻拗不过儿子,只好托人去柳家提亲,但柳家早就给女儿定了亲,准备年内成婚,对江家派来的媒人只能婉言谢绝。媒人回来说了,江庆懋头皮都凉了,说:“你就没跟她家好好说说,把那边退了不行?咱这边肯定比那家好多了。”媒人说:“大少爷说得轻巧。人家眼看要出门子了,哪能说退就退?”江庆懋十分灰心失望,但也无可奈何,哀叹自己今生与这姑娘无缘。岂料江繁祺霸道成性,媒人越说没法儿办,他偏要办成。旁人越“戗茬儿”,他越来劲。在他看来,柳家本小户人家,江保长派人上门提亲,他们应该受宠若惊,感激不尽,既便已经定亲,家长也该来江家当面“道情”,竟敢简单几句话,把媒人打发走算完。江保长认为这是眼里没有他,让他下不来台,他受不了这个。立即让保丁把柳秀英未婚夫村里的甲长喊来,让他务必想法儿让那家主动把婚事退了,甲长知道顶头上司的脾气,不敢怠慢,回村后,对那家软硬兼施,迫其退婚,那家人胆小怕事,只好去柳林柳家退了婚。柳秀英父母知道了这内中的原故,觉得江家仗势欺人竟至如此,心里有气,也不敢发作,但毕竟江家是全县有名的大地主,家长现今当着保长,管着附近六、七个村子,他家要娶自己女儿做江家大少爷的“正房”,这是多少人家做梦也遇不见的好事儿,所谓“养女高攀”,也人之常情,就顺水推舟应下了亲事。柳秀英跟原先的未婚男人没见过面,谈不上有什么感情,对突然从天上掉到自己头上的“好事儿”心里没底儿,不知道是福是祸,觉得自己出身低微,嫁到富贵人家,十分胆怯,但又想,既是江家大少爷看上自己,又煞费周折,娶了她,他就会疼她,爱她,只要小两口儿恩爱,就比什么都强。这样想着,倒盼着过门儿,心想早一天过了门儿,是好是孬就知道了。
江庆懋这边定了亲,常常一个人偷着乐,心想还没娶媳妇儿,就跟翠花“好”上了,眼看又要娶这么个好媳妇儿,看起来自己这辈子艳福不浅。他觉得自己快娶亲了,不该再上翠花那里去了,可是有个三天两天的不去,他躺在床上,心里就想翠花那迷人的小光腚儿,想两个人亲热时她那个疼死人的浪样儿,想得不行了,就又去了。娶媳妇儿前,翠花问他:“你这就要娶媳妇了?”江庆懋支支吾吾,说:“是。”翠花问:“长得好看吗?”江庆懋说:“还行—不如你俊。”翠花说:“别哄我了。我听人家说了,长得可俊,是你相中的。”翠花又说:“你不用怕我不高兴,我知道,咱是露水夫妻,长不了,我也不能挡你娶媳妇儿,你是大户人家的少爷,该怎么着还得怎么着,可你不能忘了,我是你头一个女人,咱俩可是好了两、三年了。一夜夫妻百日恩,你不能拔那个无情,把我给忘了。”江庆慰说:“你放心,我就是找仨媳妇儿,也不会忘了你。我也不信,天下女人谁还能让我那么自,我在你身上享的福,到死也忘不了。”翠花说:“这还差不多。来吧,在弄你媳妇儿以前,咱再好生弄弄,给你垫个底儿,雀得到时候跟个饿狼似的,把新媳妇儿吓坏了。”江庆懋巴不得这一声儿,急忙跟翠花亲热、疯颠起来,两人“疯”完了,翠花又教他怎样和新娘子亲热,怎样戳弄她,引道她,把她浪急了,馋坏了,下边吱吱地淌水,你看她那个浪样儿,天底下没有浪急了的大闺女再好看的了。这时候你才跟她来真的。到底我不是黄花闺女了,你是得尝个鲜儿。不过,一上来,人家新娘子害臊,你别指望她能像我这样让你自,那也不要紧,一个女人一个味儿。世上大凡有钱有本事的男人,也少有只弄一个女人的。还是我刚才说的,别喜新忘旧,你要是忘了我,看我怎么要你好看。我可是说得出做得到的。”江庆懋赶紧搂紧翠花,又亲又哄。
柳秀英真的娶过来了,江庆懋这才知道,世上的女人不都是翠花那样,柳秀英跟翠花根本就不是一个天底下的人。那种含娇带羞、欲迎还拒的情态,让人觉得她是仙女下凡,不敢招她,惹她,不忍戳她,碰她,这就更让人疼她,爱她,馋她。江庆懋在洞房里,觉得这个天仙般的闺女,让他不知道怎么疼她才好,心里后悔自己这两三年做的荒唐事,自己的头个女人不是她,而是那个妖精翠花。那一刻,他下了决心,要让眼前这个闺女快乐,让她享福,不做对不起她的事。他突然觉得,眼前的柳秀英是美艳高贵的鲜桃,而翠花简直就是一坨烂杏。他对柳秀英爱如珍宝,再也不愿意上翠花那里去了。翠花既想他这个男人,也想他的钱财,托人给他梢过几回信儿,江庆懋心里烦得厉害,没搭理她,他觉得不过是一个不要脸的寡妇娘们儿,从此跟她断了,她还能怎么着。翠花恨江庆懋恨得牙根儿疼,恨不得扒他的皮才解恨,心里天天发狠,想着怎么整治这个无情无义的坏小子。
江庆懋对新媳妇儿爱如珍宝,真像俗话说的,捧到手里怕摔了,含到嘴里怕化了。小两口儿十分恩爱,如胶似漆,但婆婆瞧不起柳秀英小门小户的出身,也嫌儿子痴迷媳妇儿,太没出息,不时挑媳妇儿的毛病,柳秀英受了委屈,有时在自己房里落泪,江庆懋家哄小孩儿一样哄她。柳秀英在江家生活日久,对江家唯利是图,以富骄人、欺人的行事,从心里看不惯,但既已嫁为江家人之妻,也只能委屈求安,只是常常规劝丈夫,头一条儿,你既然自己相中我,用尽心机娶进门来,就不要吃着碗里的,望着碗外头的,觉得碗外头的比碗里的香,不许在外边儿沾花惹草,眠花宿柳,只要我能给你生儿育女,就不能讨“小”,你不看看上辈儿人,因为纳妾,弄得家道不和,多生祸患,咱就别学样了。”江庆懋忙说:“我亲你还亲不够哩,哪有心思再弄那些事儿。”柳秀英说:“就怕你跟我好不上两三年,新鲜劲儿过了,就不是你了。”江庆懋说:“不会,绝不会。不行我跟你发毒誓。我要是对俺媳妇儿变了心,再想别的女人,就……”柳秀英忙拿手捂住他的嘴,说:“你只要心里多咱都有我,就比什么都强。谁要你发誓,吓人吱啦的。再说了,即便你日后真变了心,我也不愿意让你遭祸怏。因为我不管你怎么样,我这一辈子就你这么一个男人。”江庆慰说:“我……跟你一样,这辈子就你一个女人。”江庆懋嘴上这样说了,还就真地改了,以后再也没踏过翠花家门儿,没照过翠花的面儿。江庆懋又问:“好媳妇儿,刚才说的是头一条,还有呢?”柳秀英说:“再一条儿,不做欺负人的事儿,遇上这种事,能劝就劝,劝不了,离得远点儿,不为别的,咱得为个人的孩子积德。”江庆懋满口答应,后来,江庆懋真的变了不少,当他父亲要抓扑八路军游击队员宋强,他就劝父亲“都是庄乡,最好放人家一马。”江保长很愕然,说:“你小子懂什么?我要放了他,上边儿还不要我的命?咱全家都得倒霉。小子,你这是怎么了?”卢氏说:“怎么了,你天天闹轰这些事儿,难免遭灾惹祸,可是我是劝不住你。你儿子可是听他媳妇儿的。她媳妇儿的话,跟圣旨似的。”不怕婆婆不喜欢,柳秀英佯作不懂,犯错的事儿不做,而且她又格外“争气”,结婚三年,有了两个儿子,老公公十分高兴,说要让他的孙辈乃至后世代代像前辈一样享受荣华富贵,给孙子分别取名世荣、世华,说下边再有了孩子,叫世富、世贵,柳秀英满心不情愿,偷偷跟丈夫说取这种名过于“胀饱”、张狂,怕孩子命薄担不起,反倒折寿。江庆懋试试量量地跟父母说了这意思,母亲就说:“这一定是你家里的主意,你来当传声筒。哼,这个媳妇子身子在咱江家,心还不知道在哪里哩,管什么事儿,她都跟你顶对着,真出奇。”江繁祺火冒三丈,说:“我当爷爷的还不能给孙子起名儿?别人家有了孩子,还上赶着让我给起名儿哩,我都懒得费那脑筋。什么‘命薄’?我江繁祺的孙子命会薄?命薄他会托生到我江家来?真是岂有此理。跟你们说,这给孩子起名的事儿,用不着你两口子多嘴多舌!”江庆懋觉得父亲的话也许有道理,劝柳秀英不要多心了,柳秀英心里担忧,但也没有办法儿,心想就冲着江家人这副德性,有这俩孩子就行了,也对得起他们家,对得起自己丈夫了,要一些孩子,日后还不知怎么着呢,打定主意不再要孩子了,可是盘算不打盘算上来,虽然结婚三、四年,孩子都有俩了,可是江庆懋拿柳秀英还当成蜜罐儿,晚上上了床,没旁的事儿,年轻轻儿的,没病没痹的,哪能不怀上?怀上了,江庆懋一样厮缠,柳秀英仍尽着他折腾,心想把孩子鼓捣掉了才好呢,可是不管怎样折腾却啥事儿没有,到民国三十五年农历新年前,上边从村里征兵,江庆懋摊上号的时候,柳秀英怀上第三个孩子已经五、六个月了,柳秀英天天哭哭啼啼。正月十八这天晚上,江庆懋对媳妇儿说:“好了,你别哭天抹泪的了,我不去当兵了,有人替我去了。”柳秀英说:“你又哄我,谁替你去?人家傻了还是疯了?”江庆懋说:“那人没傻也没疯,还是先前的大家子弟,他就愿意去呢。”柳秀英问:“大家子弟?莫非是暗楼上的外甥、苦妮儿她男人周继业?”江庆懋说:“一点儿不假,正是他,中午连字据都定好了。”柳秀英立时急了,咕噜坐起来,说:“您爷俩儿又干丧良心的事儿了?你不去,让大大跟上边好生说说,不行就送厚礼,少去一个,中华民国也亡不了,怎么想起来让独杆子的周继业去替你?这不是明明欺负人家?他当了兵,家里撇下老的老,小的小,一个小媳妇子日子还能过?”江庆懋哄弄柳秀英:“你不知道里头的事儿,他们家不是没地没房吗?周继业为了弄份家业,也想出去混个名堂,光宗耀祖,重振家声,自己愿意这么做的。”柳秀英说:“这个周继业也够糊涂的了。反正是你爷们儿做好了茧儿,让人家钻的。不过也还行,只要给了人家地和屋,咱就不欠人家良心债了。”周继业当兵走了,江家又赖帐,没给周家土地,更没给盖房屋,拉院子。柳秀英暗地嘟囔:“江家这是干的人事儿吗?这不是丧八辈子德吗?”江庆懋忙用平去捂她的嘴,说:“亲姑奶奶,你小点声儿。给周家地和房,老二说什么也不干,发恨要放火把江家大院儿点了,我也没办法儿。听说现在给地给房,周家也不要了,说要是周继业在外头有个好歹,种那地,住那房心里更难受。”柳秀英不出声了,愣了一会儿,一双美丽的眼晴看着窗外干枯的石榴树,叹息道:“这个世道儿,一个‘穷’字把人逼死。要不是俺柳家穷,我柳秀英何至于进了你们这江家门儿?你看咱这是弄的些什么事儿?我在这个家里,不也人不人,鬼不鬼的,跟着一起丧良心?”江庆懋说:“又胡念八说了。你伸直舌头说,从你过了门儿,我江庆懋待你乍样?我办过对不起你的事儿吗?这两口子,谁跟谁,都是命中注定的,你想跑也跑不了。”两人熄灯睡下以后,江庆懋紧紧地搂抱着柳秀英,没好地又是亲吻,又是吸吮,说:“咱结婚三、四年了,孩子都快有仨了,我还是亲不够你,你有什么不高兴的?来,咱快点那样儿吧,我等不及了。”柳秀英说:“孩子五、六个月了,你也不怕把他给压死了,你真够没出息的。”江庆懋说:“我用胳膊撑着点儿,不使劲压你小肚子,没事儿。”柳秀英知道他要是出不了毒,能缠磨到天明,只好由着他缠磨,好歹完事儿了,柳秀英用手抚弄着他汗湿了的头发,说:“你生就是我的冤家。我不知怎么倒了霉,没味儿地在大门口站那一会儿,让你瞅见了,跟你做了夫妻。你也确实待我不孬,从打我进门儿,一心跟我好,我也知足了。可是,你看你,凭着个大男人,不庄户不生意,吃饱喝足,一门心思缠磨媳妇儿。你别看咱家过的这种日子,骡马成群,大车小辆,呼奴唤婢,酒山肉海,我一点儿也不舒心,有时候心里还很害怕。”江庆懋扬起头,一脸迷惑,说:“好好儿的,你怕的么?”柳秀英说:“世道儿不稳,天天这党那派,这军那军的,谁知道以后会怎么着?咱家干事儿又不留一点后路儿。我担心,咱家败落了,咱的好日子,能持久吗?咱俩的恩爱能到头儿吗?这不是,小三儿眼看就来了—我觉得又是个小子,要是日子不行了,咱的孩子不就苦死了吗?”江庆懋说:“你这不是没味儿地多想吗?别自己吓唬自己了。放心,蒋委员长怎么说也是一代朝廷,还能说倒就倒了?什么共产党,八路军,山猫野兽儿的,成不了大气候。咱江家败落了?怎么败落,失火?来土匪?就算出点事儿,咱成千上万亩的土地谁能装他挎兜儿里拿走了?我跟你说,多了我不敢说,最起码儿,咱俩这辈子,咱世荣、世华他兄弟们没点儿事儿。”柳秀英听丈夫这番话,半信半疑地点点头。一霎儿功夫,丈夫呼呼地睡着了,柳秀英大睁着眼,看着院里在寒风中晃动的灯笼,莫名的忧愁又重重地压在心上。
江家让周继业替江庆懋去当兵,过后又毁约不给土地和房屋,一直是柳秀英的一桩心事。每当她在村里老远瞅见周家老太太或苦妮儿领着孩子孤苦伶丁地走过,她心里就一阵阵抽紧,有一次,她让江庆懋找父母说,要求家里给人家周家土地和房屋,可以扣他们房里每月的份儿钱,如果以后兄弟俩分家,他们宁可少要。江繁祺听了勃然大怒,说:“老大,你怎么回事?人家周家都不提这档子事儿了,你充什么大不错的?他周继业就不能为国出力?凭什么非得咱拿地拿房去补偿他?过去就过去了,你可别惹导了。”卢氏说:“不用说,这一准是媳妇子的事儿。管什么事儿,都是她显能,充好人,咱江家人不仁不义,就她是好心人。越这样,越不能办。不能惯她。老江家的家业,还到了她拿出去发善心?她发善心,天底下穷人多了,把江家的宅产物业都拿出去行了善?哼,怎么寻思来?老大,你也是大男人了,是江家的长房长子大少爷,自己得学着有主心骨儿,不能凡事听媳妇儿的,那能有什么出息?多少年以后,你们当了家,要是照你媳妇儿这个办法儿,什么家业踢蹬不了?”江庆懋回房后只说给周家土地、给他们盖房的事,大大和娘说,那事儿过去了,现在不能办了。一个小丫头儿跟柳秀英要好儿,偷偷把老爷、太太的话学给她听了。柳秀英想,这老两口子真是对付。他们的狠毒,让柳秀英寒心,惊惧。她常常下意识地抬头望天,心里想着“头顶三尺有神灵”的老话,她生怕报应会落在她们,特别是自己孩子头上。她老觉得江家的日子看上去红火、兴盛,但骨子里却好像处在悬崖边上,凶险得很,天地不容啊。她在街上碰见苦妮儿,说:“江家办的这种事儿,我觉得没脸见你们家里的人。您先沉着气,我不死心,非得让他们给地,给盖房。”苦妮儿说:“孩子他大大从走了,就来过两封信,从那再没音信,现在江家再给地、给房俺也不要了,俺不能拿他大大的命换那个,那心里还不难受死。”苦妮儿说着说着就流下泪来,柳秀英陪着掉了一盼子眼泪。苦妮儿回家给娘说了跟柳秀英见面、啦的呱儿,娘说:“难得她有这份儿心。棂子门里头,就这个柳秀英有人心眼儿。可是,她婆婆不喜她,她也当不了什么家。”
…………
江繁祺跑了,江家人像坐的船上没了掌舵的,不知道脚下的船,飘飘摇摇,要把他们一家人载向哪里,会有什么急流险滩,漩涡暗礁甚至万丈深渊在前头等着他们;又像失去了兽王庇护的兽群,不知道会遭受什么样的厄运,老太太卢氏,大儿子江庆懋夫妻虽然照常住在自己家深宅大院儿里,夏有清凉,冬伴暖炉,但心里却时而焦燥难耐,时而寒彻心扉;虽然饭桌上还是鸡鸭鱼肉,时鲜果蔬,但却已经是食不甘味,难以下咽了。只有瘸子江庆发依旧浑浑噩噩,麻木不仁,每天三饱两倒,旁若无人,抱着“天塌下来砸众人”,要倒霉也得“大老婆子(卢氏)”、大份儿里(老大江庆懋)先倒完了才轮到自己这种自以为是的想法,听之任之,随他便。民国三十七年秋天,共军打开了济南府,陶阳全县也改朝换代了,老头子江繁祺没点儿音信,江家人听说春天上济南走亲戚的程兆兰平平安安地回来了,这天卢氏对大儿子说:“你想办法儿,找程家二姑太打听打听,她在济南府待了好几个月,反正也得见过不少陶阳县的人,听没听见你大大的信儿?”江庆懋说:“他都不问咱一家人的死活了,咱还问他做什么?他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不瞎操那份子心了,随他去吧。”卢氏说:“你听听你说的这些话。他再孬也是你大大啊。”江庆懋说:“他是俺大大,他有点当大大的样吗?再说了,娘,你也真糊涂。周家让咱弄那一下子,恨死咱了,咱怎么有脸上人家去打听事儿?人家别说不准知道,就是知道,也不能跟咱说。哼,人家要是知道俺大大的下落,不找共产党告发,咱就烧高香了。”卢氏说:“都怪老二这个王八羔子,要不是他使吊绊子,痛快儿地给了人家地,再给人家盖上屋,不光成不了仇家,说不准还轧伙成朋友了哩。”江庆懋说:“娘,到了现在,啥话也别说了,那事儿也不能全怪庆发,从心里说,你跟俺大大真舍得破那个财?俺家里的还不等说两句劝说的话,就派她一身不是。……唉,埋怨也没用了,当时没舍得的地啊,房啊,脱不了全得拿出去,这事儿还得是咱江家一项罪过儿。”卢氏说:“那就趁着还没土改,快上周家说说,咱现在就给他们家地,盖屋怕来不及了,多给地,给他们十亩。”江庆懋说:“我是不敢上周家去。我回屋跟世荣他娘说—人家周家就还认她是好人,让她去把这个竟思说说,捎带着问问俺大大的消息。”
当晚,江庆懋跟柳秀英说了这事儿,柳秀英说:“要去,让咱娘去,再不就你去。我没脸去。咱把人家害死了,到人家门里头,不让人家抽出来才怪哩。”江庆懋说:“你不是跟苦妮儿啦过几回呱儿?”柳秀英说:“那是我打心里觉得对不住人家,上赶着,跟人家陪不是,还说跟老的说,无论如何得给人家地和房。人家苦妮儿是面善心软的人,才没拒我,跟我啦两句呱儿。”江庆懋说:“那明天你去跟他们说,咱这就给他们地,盖屋怕不赶趟了,多给五亩地顶上。”柳秀英说:“看你娘们儿弄的这些事儿。过河拆桥儿,用着人靠前,用不着人靠后,有了病才想起来敬神,现安鼻子现安眼,能顶用吗?好了,我好歹明儿个舍上皮脸去一趟试试—谁让我是你江家的媳妇儿呢。”
第二天上午,柳秀英去了周家。苦妮儿下坡干活儿去了,程兆兰见柳秀英来了,吃惊地说:“今儿个刮什么风?怎么把江家大少奶奶吹来了?屋里坐吧。”柳秀英红了脸,说:“表姑,我早该来,江家办的不是人事儿,我哪有脸来。有时在路上碰见苦妮儿,俺姊妹们说几句话。”程兆兰说:“苦妮儿来家说过,俺娘俩儿都说你不像江家门儿里的人。”柳秀英说:“说什么好哎,我本不该成他江家门儿里的人,不是胳膊拧不过大腿,一步迈错了吗?你看时下这年月,我这不是跳火坑里了吗?”程兆兰说:“管什么年月,谁的事儿就是谁的事儿,也找不到你个妇道人家头上。”柳秀英叹口气,说:“一个染缸里的布,还有法儿分出青红皂白?到哪说哪吧。表姑,听说咱陶阳县的当官儿的,有钱的,跑到济南去的不少,你在济南待了好几个月,见没见到陶阳县的人?听没听说过俺老公公的动静儿—他一翅子飞走了,连句口信儿都没往家捎过—就这样的老的、当家人。俺也不过是捎带着问一句—不管他人怎么样,到底是老的。表姑,俺娘让我跟你说,让继业兄弟去当兵,江家着实对不住了。过后又一直没给地,也没给盖屋,她说,现在就给您家地,怕盖屋不赶趟了,就不盖屋了,一下给十亩地。……当然,就是这样办了,也折不过江家的罪过儿来。”程兆兰说:“少奶奶打听你老公公的事儿,我在济南待了三个月,没见过陶阳县一个人,更没听说过你老公公的消息—这也不是扒瞎话。继业走了快三年了,这再弄这些事儿,太晚了,学人家说的话,‘黄瓜菜早凉了’。当时你老公公赖了帐儿,还说不沾嫌的话,是怪恨人的。可是,后来俺跟苦妮儿也想开了,继业去当兵,是他和俺全家人命里有此一劫,要别人的地和屋,人家身上的肉,糊到自己身上,怕是长不住,俺也不一定有那个命担。再说继业两年多了音信全无,种你们家的地,住您家给盖的屋,总觉得是拿他的血,他的肉,他的命换的,心里更难受。你回去给你婆婆说,给俺地的事,免了,俺就等着共产党分给二亩地种吧—那个种着心里踏实。”柳秀英说:“表姑,全怨江家害了您家了。现在寻思,哪如让江庆懋去当兵,他倒是在家里,屁事儿也干不成,我有三个孩子了,这不
肚子里还怀着一个。世道儿一变,大人孩子还不知遭什么罪哩。”程兆兰看着眼前这个年纪轻轻,模样儿俊俏,心眼儿也不孬的江家大少奶奶满脸愁云的样子,心里倒觉得怪可怜人的,说:“天塌下来,有高个子接着,共产党的人我见好把几个了,都是些面善心好的人。大人毛病再大,没有孩子什么事,你也不必太担心了。”柳秀英说:“小孩儿们掏家雀子窝,大的,小的,连家雀子蛋都不给剩下。这回事变,一家人都不会有好果子吃。甭管怎么着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到哪说哪吧。”
肚子里还怀着一个。世道儿一变,大人孩子还不知遭什么罪哩。”程兆兰看着眼前这个年纪轻轻,模样儿俊俏,心眼儿也不孬的江家大少奶奶满脸愁云的样子,心里倒觉得怪可怜人的,说:“天塌下来,有高个子接着,共产党的人我见好把几个了,都是些面善心好的人。大人毛病再大,没有孩子什么事,你也不必太担心了。”柳秀英说:“小孩儿们掏家雀子窝,大的,小的,连家雀子蛋都不给剩下。这回事变,一家人都不会有好果子吃。甭管怎么着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到哪说哪吧。”
程兆兰送走了柳秀英,想起她刚才说的那些话,心里想,自己娘家、妹妹家,连自己闺女家虽然不像江家干过一点子恶事,可到底是有地有钱住宽房大屋的人家,要是共产党一网打着满河的鱼,那可就惨了。程兆兰最挂心的就是自己的闺女继香,头几天她从济南回到家就给闺女捎信儿去了,这两天该来了呀,怎么还不来呢。程兆兰正这么想着,在大门外头领着弟弟石头玩儿的端阳跑得喘吁吁地来家,还没进屋就喊:“奶奶,俺姑、俺洪秀姐、洪全兄弟、还有一个小妹妹,让俺邵大爷用小车儿推着来了。”说完,又“呱呱”地跑出去迎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