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由于柔然大举进犯,李辰应大行台之命率华部军疾行下陇,驰援长安。这是在很短的时间内,李辰第二次率军千里疾驰,赶赴长安。但有所不同的是,这次李辰持有长安大行台的调兵军令,所以他可以名正言顺地统率大队人马越境入京。
此时正值春和景明的时分,千里陇原处处草木葱绿,繁花似锦。在鲜艳醒目的红地白花的华部大旗引领下,李辰和一千五百华部军精骑全身甲胄,持槊挎刀,鞍悬弓矢,如同一道黑色的铁流一般,在绚烂如织的大地上飞驰而过。这一千五百精骑当中,多是面容冷峻的陇右汉家健儿,但也不乏高鼻深目的胡族勇士。战士们久居边境,甚至很多还是归化的胡族,自然明白一旦让柔然铁骑冲入中原腹地,自己的妻儿和亲人将会面临怎样深重的一场灾难。此刻,他们无论胡汉,全都心念如一,那就是在大都督的带领下,不惜浴血死战,也要将蜂拥而至的柔然铁骑挡在家园之外。
华部军骑兵们一路倍道疾驰。至傍晚时分,他们选择了一处靠近水源的地方,扎下营盘宿营。
华部军虽说一路东行下陇,目前距离灵、夏前线尚远,但毕竟柔然大举压境,战事紧迫,却是丝毫不容怠慢。充任行军总管的贺兰仁,除了安排明暗岗哨,还派出了几队侦骑,在大营周围游弋警戒。
此刻,陇上略带寒意的暮色已经开始笼罩大地。闪耀着金色光芒的太阳已经渐渐落入了西方的群峰之中,正挣扎着将最后的余辉撒向人间。群山被夕阳照耀得瑞霞万道,苍茫壮丽。而一道白色的半月已经出现在东方蔚蓝的天际。在东方的天空,浓密的云层被阳光照射的瑰丽多姿,澄净的月亮仿佛是从云海中跳跃而出。金色的夕阳和纯净的白月在湛蓝如洗的天空交相辉映。在日月共辉的奇景的映衬下,陇原大地群山绵延起伏,峰峦如聚,气象万千,分外雄壮。
在华部军大营正西二里的官道上,一队华部军的骑兵缓缓踏上一道土岗。当先一名骑士平举左手,遮在眼前,迎着仍然有些刺目的阳光,向西眺望。在他面前,一条黄土大路,蜿蜒如长蛇般地伸入远方的群峰之中。明丽的夕阳,似乎将这名骑士全身黑色的衣甲都染成了红色。领头的骑士身后,二十余名骑兵驻马列阵,仿佛一个雁行人字。他们身着一色两裆铁甲,头戴铁盔,人人高擎长槊,笔直如林。夕阳在他们身后的地面上刻划出长长的浓重的阴影。在夕阳西下的辽阔天野之间,这队骑兵立马山冈,就如同一幅壮美绝伦的山河长卷上隐没在背景中依稀可见的几个小黑点。但是他们的存在,却为这个苍茫的世界,平添几分金戈铁马的壮美豪情。
华部军鹰扬营队主孟和,身穿一身铁甲明光铠,内罩黑袍,头顶铁兜鍪,顶上一簇大红色色盔缨,正迎风飘舞。他右手持槊,槊尖下系了一面三角的小红旗,标明了他队主的身份,也是指挥全队士卒进退的认旗。孟和持槊立马,眺望着这雄浑奇魄的陇上落日,难免心潮起伏。和所有陇右汉儿一样,孟和对这片壮丽的土地充满了自豪和热爱。他乃是土生土长的金城子弟,原来是郡兵出身,自加入华部军之后,随李辰转战南北,也丛普通一卒成长为基层的军官。
在连绵起伏的大山的那边,就是孟和祖辈生活的家园-金城。那里不仅是他出生成长的地方,更有父母高堂,还有贤惠的妻子和年幼的儿子。想到正在牙牙学语的儿子,孟和心底一片柔软,原本冷峻坚毅的面容似乎也软化了几分,嘴角甚至浮现出一丝笑意。他耳边突然又响起大都督临行前对全体官兵训示的话语,
“…身为军人,我们的职责就是守卫!守卫我们的家园,守卫我们的父母妻儿,守卫我们的财产收获,守卫我们的文明和信仰,守卫一切值得我们守卫的东西!……”
想到这里,孟和只觉胸中热血汹涌,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长槊,面上重新露出坚毅的神情。他在心中暗暗道,
“佛祖庇佑,此番势阻得蠕蠕南下!信男便是浑身浴血,阵前杀身,吾在所不惜!“
不知过了多久,陇上刚烈的山风吹过他的面庞,将他从遐思中唤醒。此时太阳已经完全落到了山后,西方的天际呈现出一片鱼肚白。光线逐渐暗淡下来,头顶的天空变得幽蓝深邃,星星开始隐隐约约地闪烁。四周一片寂静,唯有山风呼啸而过,偶尔传来战马的响鼻声,和骑士们身上甲叶相互撞击发出的轻微的铿锵声。
孟和再望一阵,确信这一路绝无人迹。他将手中的长槊轻轻向前一挥,大声下令道,
“全队随我转往北边继续探查!”
孟和言罢,当先拨马迈下土岗。他手下一众骑兵随他纷纷转向北方。就在这时,孟和的耳中却似乎听到了一阵微弱的声响,仿佛有马蹄声和着马玲的脆响从远处传来,但他周围此刻人马正在起行,显得有些嘈杂,却让他无法分辨。孟和忙高举左手,示意大家停下,骑兵们见了他的手势,急忙齐齐勒马。在片刻的纷乱之后,四周重新安静了下来。孟和侧耳凝神细听,这次他听得分明,确实是有马蹄声从远处随风传来,时隐时显。孟和急忙下令,
“回去!”
待他们重新催马返回土岗上,再细看西去的官道。却依稀见在深沉的暮色中,远处大路上似乎正有一骑飞驰而来。由于天色昏暗,也看不清来骑身后是否还另有他人,但听马蹄声似乎是仅此一骑。
“大家戒备!”
孟和却是不敢大意,他自领了十名骑兵跃下土岗,横列于大路当中,以阻住来人去路,探查究竟。并下令剩余的骑兵埋伏于土岗之后,以便随时接应。
孟和横槊马上,立马道中。他身后十名骑兵皆长槊前指,十柄槊尖的锋刃,在暗淡的天光下闪烁着幽幽寒光。埋伏在土岗后的骑兵们,则取了弓箭在手,随时提供支援。
须臾,来骑已经驰至近前,来人一身黑袍,坐下一匹黑白相间的花色骏马,似乎与深沉的暮色溶为一体,竟是看不出面目。
孟和扬槊大喝一声,
“来者止步!”
就见来骑闻声紧勒马缰,那马昂首舞鬃,前蹄飞蹬,长啸一声,慢慢在孟和面前停下。孟和此时方看清,来人身量不高,体态窈窕,面目清秀,却是个半大的孩子!此人穿一身华部军的军服,头戴宽檐黑帽,只是双肩上空空的,没有任何标志。
孟和见了这身军服,心里暗忖,这是讲武堂的小学员啊,怎么跑这里来了?他见来者是友非敌,不由心中顿时一松,当下缓声问道,
“你是谁家的娃娃?怎地跑到这里来了?”
就见来人不慌不忙在马上拱手一礼,
“敢问这位上官,你们可是随大都督下陇的军马?”
声音清脆悦耳,竟是一个女子!
孟和一听,不禁哑然而笑,
“吓,还是个女娃子!你爷娘知道你跑出来么?还居然光天化日地就这般动问军情机要!你究竟是何人?”
却听那女孩子沉声回道,
“好叫这位上官得知,吾乃兰州讲武堂首期学员,家严花某,现忝为兰州监察使。”
孟和听说来人如此一说,顿时心里突然想起这么一个女娃来。他闻听兰州确实是有这么一个贵官的女儿,生来不爱女红,却是只喜练武。后来蒙得大都督恩许,破格上了武学,成了讲武堂中唯一的一名女学员。
孟和听是高官的女儿,心知唐突不得,面上立时收了嘻笑。他虽官职在身,但也不敢托大,当下将手中长槊横置马鞍上,整容叉手道,
“原来是花小娘子!某乃华部军鹰扬营队主孟和。却不知花小娘子此来何为啊?”
来的这个女孩正是花贵的女儿妞妞。却说妞妞立志要习武从戎,自从上了讲武堂,便发奋勤学苦练,成绩始终非常优异。特别是她的箭法经贺兰盛悉心指点,已有小成。所以妞妞在讲武堂首期一百多名学员中脱颖而出,巾帼不让须眉,所有的男学员都被她高超的武艺所折服。
这次为应对柔然大举入侵,兰州进行了总动员。讲武堂首期即将结业的学员也随之被分配到各部,充任基层的军官。但是到妞妞这里,却是让人犯了难。因为大家都还没有听说过自古以来有让女子从军打仗的故事。而且妞妞一旦入伍,便要被授予初级武官队主的职衔,这在本朝也是没有先例可循的。虽说兰州已经有个女官裴萱,但大家都知道这完全是属于机缘巧合,是因为“独座娘子”裴大人与大都督牵系渊源极深所致。而且裴萱毕竟是文官,只是与闻兵事。而队主则是要真的上阵交锋,要面对千军万马,在尸山血海中厮杀。此外,队主为基层主官,是要和手下二十多条精壮汉子一起同食同宿,摸爬滚打,一个女子却如何做得这些?都指挥衙门犯了难,但当前形势紧要,也顾不上为她一人再费时仔细筹划商议。因此讲武堂的学员们都分配去了各部任职,唯独妞妞没有任何安排。她被告知,且在家中待命。
妞妞哪里肯服气,几次央求父亲来向李辰陈情,但都被花贵拒绝了。妞妞想自己来寻李辰,却不料军情紧急,李辰接令后很快就率军出发了,她甚至连请求见面的机会都没有。妞妞左思右想,觉得难以甘心。所以她给父母留了一封信,自己则偷偷收拾了简单的行装,不告而别,孤身前来追赶李辰的大队。她想着李郎君必然会明白自己的心意,正是他鼓励自己上的武学,所以他一定会答应让自己参军。介时大都督一声令下,谁敢不从?另外,妞妞已经十四岁了,长成了一个大姑娘,自然也是有了自家小女儿的心事。她还不能明确自己心里到底想要的是什么,但是她期望能和李郎君常常在一起,就像当年在桃花坞时的那般。
妞妞偷跑出城,一路沿着下陇的官道飞马加鞭地追赶李辰的大队人马。却不料因军情紧急,李辰率军倍道疾驰。妞妞马不停蹄直追了一整天,直到天色将晚,方才刚刚赶上。
妞妞见终于追上了李辰的大军,心中喜不自胜。她在马上行礼道,
“原来是孟将军。民女此次专从金城赶来,却是为从军报国,共赴国难!烦请将军代为通秉大都督!”
“从军报国?”
孟和笑道,
“花小娘子莫要说笑了。这从军杀敌,自是咱们爷们的事,哪里有让你一个娇滴滴的女娃上阵的道理?你还是快些回家去吧,你爷娘寻不见你,怕是要心焦了。”
妞妞只是好言相求道,
“孟将军,民女在讲武堂求学数载,倒也弓马熟稔,三五人等闲非吾对手。吾亦曾受业于大都督,也算得上他入室弟子。还请千万通禀一声。”
孟和只是摇头道,
“花小娘子虽说出身武学,弓马娴熟。却不道比之真正上阵交锋,学堂里所学差之千里。所谓兵戈凶险,战则流血盈野,横尸遍地,实非汝一女流可为。你还是快快回家去吧。”
妞妞耐住性子向孟和反复软言相求,孟和却是高低不肯,只是不住地劝她回家去。妞妞终于忍不住心头火起,她大声道,
“如何女子便不如男?你既如此目中无人,今日我便拿出手段让你心服!你有胆便在那里立了不要动!”
说罢,她拨转马头,然后催马便往来路回奔。孟和等正在莫名其妙,却不想妞妞奔出约数十步外,就手从马鞍上摘下弓来,她搭上一支箭,在马上猛然轻扭腰肢,转头瞄准孟和,张弓如满月。就见她微扬玉手,只听“嘭”的一弓弦声响,那箭如闪电般直扑孟和面门而来。
孟和等人正在疑惑,却不防妞妞策马飞驰之中,突然转身一箭射来。众人不禁人人大惊。那箭来得疾若流星,未等孟和做出任何反应,就已经飞至面前。只听一声金属撞击的脆响,孟和兜鍪顶上的红色的盔缨已经被射落于地!
众人一时愕然。这女娃在昏暗的天色中,敢于飞驰的马上百步外拧身回射,一箭正中盔缨。不独箭术高强无比,仅这份胆气,便令人刮目相看。
妞妞发箭之后,勒马回转。她催马来至孟和面前冷声道,
“你还道女子便不能从军报国,上阵杀敌么?”孟和用手摸摸自己光秃秃的盔顶,不由一阵哈哈大笑。他伸出大拇指道,
“好!不愧是咱们陇右儿女!武艺高,性子烈!罢了,我今日就担了这个干系,替你通报一声!不过我有言在先,此事大都督准与不准,我可做不得主!”
妞妞听了不禁笑逐颜开,就在马上行礼道,
“多谢孟将军!”
李辰此刻安排行军安营已毕,正在中军大帐内凝神苦思。自从接到柔然入侵的战报,他就在脑海中反复搜索,试图寻找到相关的一丝记忆。但他绞尽脑汁,却始终无法回忆起自己从前曾经阅读过关于此次柔然入侵的记载。当然他也就无从知道这次生死攸关的历史事件的具体经过和结果。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西魏应该最终安然度过了这场危机,否则以后的宇文氏建立北周,最终统一北中国的历史都将重新被改写了。
但李辰心里担心的是这次柔然入侵声势浩大,想要击退他们。则势必要有一场血战。柔然生性残暴,劫掠成性,就算最终能够击败他们,将他们逐回草原,北地势必一片糜烂,代价将极为沉重。却是不知有什么好办法能够尽快击退柔然,还边境清明安宁。
李辰正在沉思,却听见侍卫进来禀报,
“启禀大都督,巡哨的军马在外拦下了一个小娘子。其自述是花监察使家的女郎,也是讲武堂学员,此番特意追随大军前来请求从军入伍,杀敌报国!”
“花监察使?妞妞?”
李辰不由吃了一惊,眼前不由出现了那个清丽可人的少女的模样。当年碰巧在大河边上救了这个女孩,因此才来到了桃花坞,才会有之后这所有的一切。但是随着妞妞年纪一年年长大,自己又越来越忙,他们之间见面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但这个清纯少女的形象却始终象他的亲人一样深深印在李辰的脑海里。
李辰一时心中踌躇,虽然自己确也曾鼓励过妞妞坚持自己的梦想,入武学学习,未来走属于自己的路。但是如今的情势却格外严峻,华部军此去很可能将面临着一场生死未卜的血战。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一个尚未成年的女孩子去冒如此的危险。
李辰主意已定,便吩咐侍卫道,
“唤她进来见我。”
不多时,随着侍卫的通报,一个轻盈的身影随之闪身进入了大帐。就见来人一身华部军黑色长袍,腰系宽带,却是身态窈窕挺拔。只见她面上明眸皓齿,清丽不俗,虽说已是大人的神气,却是依然不脱旧时的模样,不是妞妞却是谁。李辰端坐帐中,望这那曾经熟识的身影,不禁面露微笑。
却说妞妞心情忐忑地进入了中军大帐,她一抬眼就望到了那双熠熠生光的眼眸。那熟悉的眼神依然深邃如海,此刻却是带上了几分温和与欣喜。妞妞没由来心里一慌,脑中一片空白,竟然一时楞在那里。直到她身边的侍卫轻轻咳嗽了一声,妞妞方惊醒过来。她急忙躬身大礼拜下,
“参见大都督!”
就听见上面一个温和的声音道,
“起来吧”
妞妞称谢而起,垂首而立,心中砰砰直跳。
李辰微笑着打量了几眼妞妞,直觉她长高了许多,已经是大人的模样。李辰开口温言问道,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可曾知会你父母知晓?”
妞妞轻轻咬了下嘴唇,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回答。沉吟片刻,她突然鼓足了勇气,上前一步,再次大礼伏拜,
“讲武堂学员花木兰,请大都督恩准从军,以报效国家!”
“……什么?你说你叫什么?”
李辰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双手按住面前的长案,身体前倾,急声问道。
妞妞有些羞涩地禀道,
“启禀大都督,民女的闺名唤作花木兰。”
李辰顿时石化……
附录:
花木兰应该是中国古代文学中的人物。姓氏事迹原形都不可考。只有同时代《南史·崔慧景传》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
“…东阳女子娄逞,变服诈为丈夫,粗知围棋,解文义,遍游公卿,仕至扬州议曹从事。事发,(齐)明帝驱令还东。逞始作妇人服而去,叹曰“如此之伎,还之为老妪,岂不惜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