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 文中的“他”是我的儿子,年14,学琴快9年了。一路走来,中间停了,如今又重新捡起来,很多的感概。)
台上,他坐在钢琴前,门德尔松OPUS14的最后一个音符慢慢消失。
台下,静默了有喘口气的工夫,掌声才响起来,有人喊BRAVO,还有人吹口哨。
没有华灯,没有绚丽的舞台,没有严格的评委。这不是一场高规格的演奏,更不是一场高水平的比赛。这不过是一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给老人中心的义演。
然而,一次又一次,那些头发已经稀少,行动已经不便,言语已经迟钝的人们,不计较是不是少了一个音符,是不是踩漏了一次PADEL,是不是有一个音太重而有个地方又忘了休止。不管你弹得专业还是业余,也不管琴键是不是有点走音,他们从来都不吝啬掌声,鼓励,和赞叹。他们叫他“年轻的音乐家”。
所以,我和他总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似乎他就是某个SUPER STAR, 而我,我就是那个发现培养并且一直忠诚的呵护着他的园丁,我们一直牵着手,在一条黑暗的胡同里摸索着前进,终于有一天,走出了胡同,苦尽甘来,满眼的光亮。
有老人拄着拐杖艰难的走到他身边,问他,你多大了,弹琴多久了。颤抖的手掏出一张FLYER, 跟他讲,“别停下来,你接下来,应该像他一样,弹SYMPHONY” 。其实也不是多了不起的乐团啦,但是,就是那样莫名的让人激动,感动,心动,觉得受到了无穷的鼓舞。回家的路上,一直都兴高采烈的讨论,刚才弹得怎样,以后还应该怎样。我基本上只是听,主要是他讲。
转眼间,儿子学琴已经8个年头了。上下起伏,中断又捡起,少数时候自觉主动,大部分时候威逼利诱,鸡飞狗跳的时候多,眉飞色舞的时候少。苦不堪言也许不至于,但乐不思蜀是肯定没有的。
我还记得当年买琴的时候。午饭时间遛弯,遛进了一家琴行,就买了这么个大件。付了钱才告诉LD。LD说男孩学什么琴,坚持不下去怎么办。我说他坚持不了,那就我学。其实当时,与其说是想让他有点音乐的熏陶,不如说是我自己内心某种渴望的延伸。很多年了,我一直都记得大学里的第一次529汇演,一个长发飘飘的女孩,雪白的裙子,飞动的手指,飘逸的身影,在舞台上钢琴独奏,弹了什么早就不复记忆。身边的同学悄悄的说,你知道吗,她是钢琴特招的。难怪,弹得那么好,台风那么自然。当时听到的是什么,早就不记得了。但我那种羡慕的心情却一直留在心里。
做父母的,不管想与不想,总是会不自觉的把自己的梦想,加到孩子的身上。
我带着孩子去看老师。听到老师讲这孩子手好大,又厚,指头还粗,天生的钢琴手。又试了试节奏,嗯,节奏不错。我心里那个高兴,似乎看到哗啦啦奖杯在飞舞,奖金在招手,搞不好电台还来采访星妈,“您是怎么培养出星星的”,我恨不得讲稿都打好了,就等着那一天一鸣惊人,靠孩子好好出出风头,好好享受一下别人敬仰羡慕的眼光。
于是我陪着他一天天的练,每个星期见一回老师。老师一路说,嗯,不错,学得挺快。我们练习的时间也跟着水涨船高,从半小时,到45分钟,到1个小时,然后是一个半。然后就是RECITAL, 比赛,每收获一个奖励,我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每天盯着他练,少一分钟就好像是世界末日到了一样。
也不完全是虚荣,有的时候我会想,当我不复存在,音乐还能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代替我陪伴他直到终老。也许在音符中,年迈的他会忆起童年的自己做在钢琴边和妈妈一起练琴的样子。自己把自己感动得无以复加。
一年又一年的比赛。奖也拿了不少,大家包括他自己的期望值当然水涨船高。于是乎,曲子越选越难,准备时间越来越长,练习却越来越毛糙。心浮躁了么,患得患失。荣耀一旦带到头上,就害怕失去。而且也开始骄傲,觉得自己无往不利啊,又仗着老师喜欢,上课就开始没轻没重,老师讲的,也开始当耳边风。
说到这里,要讲讲老师。我们真是非常幸运。找到一个非常匹配的老师。用“匹配”而不用“好”,因为这个老师,不是什么天才的演奏家,也不是什么有名的老师,在一些人眼里,是不入流的。但我非常感谢她。老师有几个特点:1. 教学认真。2. 爱孩子。3. 教学生第一,赚钱第二。
12岁那年,孩子跟老师讲,我要弹tarantella (李斯特),我要去参加州里的比赛。我记得油管上有人听过李云迪的版本,留言说“now I believe liszt is an octopus”. 对于非天才型12岁琴童而言,这曲子,还是颇有一些挑战性的。
其实,挑战也不可怕。可怕的是,好高骛远,又加上好逸恶劳。好大喜功,却又没有认真勤奋。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却低估了自己的惰性和自己抗挫的能力。
这个曲子,弹得鸡飞狗跳。比赛的结果,当然可想而知,是滑铁卢一场。
老师说,是瓶颈,走过去就好了。问题的关键,是他却不愿意去“走”了,他说,我不弹了,我弹够了,我不要走专业,我的水平自娱已经足够,练琴的时间省下来,我可以做好多其他事情,我也不会放弃弹琴的,我会build my own repertoire。。。
其实,我和他,都知道,全是借口,安慰自己说服家长的借口。停了,就真的停了。就这么就过去了。
我想,过去就过去吧。总是要散的。
去跟老师讲,老师说,也行,就先不要学了。我有个义工项目,我的一些上高中的学生,每个月去做义工,不跟我学琴了不要紧,虽然他还是初中生,有兴趣欢迎他加入。
于是,他就开始跟着老师,去医院演奏,去老人中心献艺,去儿童中心教小朋友,去咖啡店卖艺给灾民募捐。弹一些耳熟能详的流行曲子,对他而言,是手到擒来,不太要费力气。刚开始,就是那么着现去现弹,看着谱子直接就上。慢慢的,发现他在家里也开始做做准备。再接下来,偶尔还会盼望一下,问问 “下次什么时候彩排。”
老师把得严,孩子们也都是非常优秀的一个团队。每次,都能收获不少的掌声,有人说“谢谢你们啊,让我今天这个午饭特别ENJOY”。有人问“今天是我妈妈的生日,你们能弹生日快乐吗?”。有人来邀请,“我们教会圣诞有个庆祝,能不能请你们去表演。”
渐渐的,音乐于他,不再等于奖金和评委,音乐就是音乐,是从乐者的心到听者的心,是一条纽带,也有点像是一抹色彩,你照亮了别人的生活,人家也不吝啬对你的鼓励。连老师都说,现在他的音乐,开始有了FEELING。
然后有一天,老师组织的慈善音乐会结束了。老师说,你还回来弹吧,我们都需要你。后来老师悄悄跟我讲,他不弹真是可惜了,他是能弹的孩子,你至少让他考一个PANEL。
就这样,他又回去弹了。然后就是考试,以后,也许还有比赛。会不会走专业?应该不会吧。要紧吗?应该也不要紧吧。听说钢琴不加分,觉得浪费时间吗?应该不会觉得吧,时间不就是应该用来坐些自己想做的事情么。既然愿意做琴童,那就再做几年呗。
我能感到他的释放,其实,我也释放了我自己。
他依旧只是一个琴童,曾经,是背负着我强加给他的沉重背囊,踟躅徘徊,如今,是他提着他喜欢的花篮,在音乐的玫瑰园里,轻装上阵。采些自己喜欢的玫瑰,也常常分享给路人。
与人玫瑰的同时,自己更是手留余香。
不是每一个琴童,最后都能成为王思羽李云迪或者朗朗,但是每一个琴童却都可以做一个使者,把音乐带给喜欢的人,其实你在带给别人欢乐的时候,别人也在回报给你你想要得到的东西。
这也许就叫做学以致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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