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白发人 (侍栉)


青色翻领缺胯衫,皮质银环碟躞带,头上黑色漆纱软翅幞头,我作寻常七品女官打扮,和另外四名内人走出尚服局,在东宫司则女官的带领下,迤逦着彩云,越过飞香殿,绕过望景台,向东宫走去。晚风扶过带路的女官秋香色披帛,悬系于披帛上的金铃叮咚做响。我手捧鎏金飞狮宝相花纹银盒,盒中放着波斯国进奉的荼蘼露和一把玉梳,和我年纪相仿的宫人们或抱一把凤首龙柄壶,或捧一架鎏金鹦鹉纹银罐,或执一柄象牙丝蝴蝶纹宫扇,或端一樽鸳鸯莲瓣纹金碗,由西到东缓缓步入皇嗣位于偏殿的寝阁。

暖阁内药香烟垂,烛影摇红。靠墙一架云母屏风上水流歌断,天晴云破。山影被淡淡的灯光隐约勾勒出来,似乎有潺潺流水沁入耳中。黛青色玉璧纹幕帷后三面锦屏围住的匡床里,斜靠着一个三十五岁左右的中年男子。

我们一行五人上前敛衽行礼。那男子面无表情,微微抬手免去我们随后的跪拜礼。

他身形颀长,五官秀雅。未着襕衫,一袭白色中单,下裾随意散落于榻上。有近侍手持汤药跪在他面前轻声进言:"殿下,该吃药了。"

他冷漠的挥挥手,好象是要将那内侍一并挥出去。

内侍既不惊慌亦不躲闪,仍旧跪在原地。

男子叹了口气。闭上双目,懒懒抬手支住额头,复又睁眼,目光依次扫过我们一众侍女,最后落在我身上。

"你来吧。"声音沙哑低沉,象是受了风寒。

我接过药,跪在刚才内侍那个位置。他朝我勾勾手,开口命令道:"过来,靠近些。"

我勉强膝行半步,又听他接着吩咐道:"把头抬起来。"

我无可选择的对上了他由于生病而略微憔悴的脸。他居高临下审视着我,象要从我的脸上寻找什么答案一样,双眼漂过我每一细微之处。不知是畏寒还是别的原因,他的手一直微微颤抖着。

不用镜子我也知道,我已是双颊绯红有如酒醉。片刻他完成了对我的研究,放下支着头的手拍了拍床沿:"上来。到床上来。"

我举着药碗的双手松懈下来。又捧了一会,我干脆把碗重重磕到地上,药汤随之涧出。我的头拧到别处,一言不发。

他沉下脸问道:"你就这样服侍寡人么?"

强烈的怒意直冲我脑门。我猛然回首,直视他的目光一定是很不良善,因为他的头随着我的动作向后躲闪了一下。

"殿下既能与人说笑,看来身体并无大恙。臣是奉旨来为殿下侍持巾栉的,不是来为殿下侍奉汤药的!更不是来..."我停住了口,不想再说下去。

他看我的目光渐渐有了温度。笑意毫不掩饰的显现在他脸上。"不是来干什么的呢?既能侍巾栉,何不能侍衾被呢?岂不闻怀嬴侍巾栉以固子圉?"

我大窘。心下恼狠自己说错了话。侍持巾栉竟有做人妻妾的意思。我摇头,无可奈何的对道:"秦晋相匹,以秦侯女之尊为子圉侍栉尚固不了他,何况臣一介微寒。殿下岂可将臣比做怀嬴而自比晋怀公?"

阁内一尊桃形忍冬纹镂空五足银熏炉吐出瑞龙脑香。我们都不再说话。他一瞬不瞬的看着我。烛苗映射在他眼瞳里,象两簇摇曳的火焰。铜壶更漏合着我的心跳,夜已经深了。

过了很久,他打破沉默。低了低眼睫,他勉强笑道:"典饰指教的是。寡人...唐突了。"随后他收起笑容:"寡人并无令典饰侍寝之意。只是不忍看你跪地侍奉,"他忽然停住,微笑看我道:"典饰虽不比怀嬴,亦不可卑也。"

心中似有暖流熨过,我越发低眉垂首,不愿他看到我发烫的脸。他在我头顶上叹了口气,幽幽开口道:"典饰在我这里高声大言,又泼药在地,现下恐怕已传入宅家耳中。典饰需想个对策才好。"

我惊恐的抬头看向他。他恢复了我刚进来时的冷漠,淡淡问道:"你想好怎么说了么?"

我环顾左右数名黄门内侍,这么多人眼皮底下,还能怎么说?我苦笑道:"臣别无良策,只能实话实说。"

他点点头:"原该如此。"

果然不出皇嗣所料,第二天早晨天还未亮,我们五人就被叫到了长生殿皇帝寝宫,解释头天晚上在东宫的行为。

皇帝刚刚起身,尚服尚寝二局十几个内人忙碌着为她梳洗换衣服。听完我的叙述,皇帝讶然的挑起精心修饰过的双眉,复又疑惑自语道:"旭轮...竟然也学会了..."边说边乜斜着双目上下打量我。不用抬头我已感觉到她冷若寒冰的目光。我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她站起身,宫女为她加上联珠凤鸟纹织金半臂。她居高临下的看着我,冷冷问出一句她儿子昨晚问过的话:"你就是这样服侍吾儿的么?"

我懦嗫答道:"臣...蠢笨之人,况且,殿下有疾,尚在服药,宜静养守阳气。"

不想皇帝却微笑起来:"有疾?"她若有所思的玩味着,侧首问旁人道:"可是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只听一中年男子朗声答道:"皇嗣违和,确是不宜亲近女色。"

我愕然发现原来皇帝身边还立着个男人。

却听皇帝对他言道:"吾儿正值盛年,多年来身边只有一个孺人,恐照顾不周,我欲送他几名侍妾,省的又让天下人说我只知自己享乐,罔顾母子之情。南蓼也替我相看相看,这孩子怎样?清河崔氏,哼哼!"皇帝再次斜着双目看我:"旭轮早年间纳了两个清河崔氏女,可惜命都不长。"说完她对我命令道:"抬起头来,让沈御医看看!"

我如掉到冰窖一般,全身止不住的颤抖。

那男人面容俊美,唇上两撇上翘美髯,目光柔和恬淡。

顾不上礼仪,我睁大眼睛看着他们,喃喃泣道:"宅家是不要我了么..."

皇帝似有所动,语气略微柔和道:"守着我这么个老太婆,有什么乐趣呢?"

沈御医默默看着我们,此时忽然抿嘴一笑:"这内人模样生的倒还不错。只是眉眼不够娇媚,性情嘛...看来也颇为刚毅。恐怕难当大任啊。昨晚上不就把皇嗣噎的够呛?"

说完他又打量了我身后四个女孩子,摇摇头道:"我看皇嗣未必有这个闲情。殿下虔心礼佛,散淡寡欲,何况已有五子十女。郎无情,妾无意,此事怕是勉强不得。宅家不必忧心此事。各人性情不同,他日董狐之笔自有论断。"边说边挑拣了一支赤金扁簪,替皇帝插在她的发间。

我们五人回到尚服局, 却见姜尚服和林司饰双双立于门前翘首以盼。看见我们,她两一同呼道:"谢天谢地!你们总算回来了!"

等我们进入阁中,其中一个年龄看起来较小的内人疑惑问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么?"

姜尚服看起来很疲倦,坐在蒲席上半晌方答道:"没有什么。我只是担心你们。你们平安回来就好。你们走后我一直担着心。东宫有他们自己的三司,掌栉掌药一应俱全,何以连几个伺候梳洗的祗应人都找不到,非要大老远从内侍省调人过去。"

六尚及掖庭局均隶属于内侍省。东宫内人不在此列。她这么一提我才惊醒,想来宅家早就打上我们的主意了。

姜尚服抬头依次看着我们。欲言又止,终是开口道:"这件事…还是告诉你们为好。"她放低声量细语道:"几年前,宅家身旁有个叫韦团儿的户婢,也是有一天晚上,到东宫去服侍皇嗣。没有人知道那晚发生了什么。但是第二天早上,我正为宅家穿衣时,团儿进来向宅家秘告,皇嗣的嫔妃们在东宫行厌胜蛊咒之事。"

她叙述的尽量温和,我们却都白了脸。一个内人颤声问道:"宅家...就相信了么?"

"这重要么?"林司饰接口道:"那时节恰巧是正月,初二那日皇嗣的刘妃,窦妃并崔,唐二孺人进嘉豫殿向宅家问安,就再无人见她们出来。"她停了一下,看着我们苍白紧张的神情,又继续说道:"刘妃是皇嗣的结发妻子,伉俪情深,是寿春郡王的母亲,窦妃出身高贵,品貌皆佳,生临淄郡王和另两位小郡主,崔孺人是巴陵郡王的生母。那时最大的寿春王十四岁,最小的巴陵王才七岁。四位姬妾失踪后,皇嗣波澜不惊,举止若常,并无半点凄然,更不询问。只有寿春王问我要了些疏麻自己缝了,夜间无人时给弟妹们悄悄穿上,又戒了肉食,算是略表齐衰之意。"

林司饰低头拭去眼角边出现的一滴泪水,又悄然说道:"从结果来看,多半是那韦团儿爱上了皇嗣,荐枕邀宠不成,心生恨意,欲除皇嗣嫔妃而后快,不过,也可能是..."

她停住了口。室内温暖如春,我却惊出一身冷汗。林司饰暗示的意思,我相信所有人都明白。因为那小内人立即问道:"那个韦团儿..."

"随后被宅家诛杀。"姜尚服回答道。"所以,迎儿,有些事情永远都不能做,有些错误永远都不要犯。"她复站起来握住那小内人的双手,动情的叮嘱道:"只要一次,便是万劫不复。"

一连串的惊心动魄,我再无立支撑,瘫软在地。好在大脑还在转。我将那天皇嗣的神情,今早皇帝的眼神和这两位女官的话串在一起,大致猜测出皇嗣那晚为何有这般前倨后恭的举动。一个无心的拒绝便使四个妻子一日之内人间蒸发尸首无存,再此被派来的女人怎能不谨慎对待小心试探?那晚他的紧张并不亚于我吧。不愿再品尝拒绝的恶果,就只能顺水推舟虚以委蛇。只是皇嗣看来并不深谙此道。笨拙的尝试着如何与女人敷衍周旋,好让他那非凡而凶悍的母亲相信,这个小儿子已变得放浪顽冥,再不会对她构成任何细小的威胁,虽然在我看来,从来就未曾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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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崔,唐二孺人的墓2005年在洛阳被发掘。出土的墓志上显示她们是与刘窦二人同一天遇害的。

文中第一段出自这张壁画。最右边的即为女主。她手中持的是一把青釉凤首龙柄壶。



青釉凤首龙柄壶大图。目前存世有两把,分别在北京和台北故宫里。



桃形忍冬纹镂空五足银熏炉,有半人多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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