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白发人 (斋娘)

皇帝一怔,描画精致的双眉猛的一挑,恨恨瞪着女儿冷笑道:"好!那现在我就让你看看,天下人服的倒底是谁!东突厥的默啜可汗多次派使节来求婚,欲以女妻李氏子。我就是要让我们武家男儿去,看他敢不把女儿嫁给武氏子!我就是要让全天下人都看看,如今到底是我武氏的天下,还是你李家的天下!"

我有些无奈的想,皇帝的自信是从哪里来的。也许是她以周代唐这几年来,政局一直没有什么大的波澜,强有力的铁腕震住了蠢蠢黔黎,长时间的一帆风顺令她产生一种错觉,真以为她一手创建的武周王朝赢得了天下人的心。

皇帝骄傲的看着太平公主。如今仅存的几个李家男人,个个成了她脚下的蚂蚁,残喘苟延着。她有足够的资本奚落嘲笑这个家族,她的手下败将。

"我让你改嫁武氏是为保你一世安全。你的儿子们承祧武氏宗祠,你是武家的女主。我武周火德兴旺,赤气冲天。日后无论是谁继大统,你都能在武氏的庇护下平安幸福。"

太平公主听后凄然一笑:"我是大帝的女儿。我不需要谁的庇护。我需要的,阿娘给不了我。"她眼中闪着悲愤的光:"以我和武攸暨双方各自元配的性命换来的结合,有什么幸福可言!"

皇帝称帝前夕,她一个不起眼的侄子武攸暨一天出门,前脚刚走后脚家奴象失了心疯一样追上了他,惊恐不已地对他禀报家中娘子突然暴毙。等他心急火燎赶回家,迎接他的是尚有余温的尸体,和一手持鸩酒,一手持太平公主生辰的内侍。

半晌无人说话。母女神色都有些黯然。公主忧怨的两痕秋水,从母亲那里慢慢转到我身上。她走到我面前,勉强笑道:"止元,万泉县主下月就要归於豆卢氏了。你们幼时常一齐玩耍,她现在还总提到你。过两日你到我宅中去看看她吧。"

我点头。万泉县主薛氏,年十一。薛绍遗腹女。当年薛绍的死讯传入,公主受惊早产,生下一个失去父亲的小女孩。这两日尚服局正在为她出将准备昏礼。她的这些故事,是尚服局内人们边捣练衣物边闲谈时被我听到的。那个叫止元的女子,与县主有何渊源,我一无所知。现在只好木然的点点头。

皇帝叹口气道:"你还在想着他?"皇帝有些不悦:"那薛绍有什么好?值得你十年了还念念不忘?!"

"他爱我敬我,并不因为我是个公主。我是公主,他怜我惜我;我是村妇,他同样怜我惜我。阿娘!在您这一生中,可有过一个人,知你疼你不是因为你的身份,而仅仅爱的是你这个人?无论你是贫穷还是高贵,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他对你的情感始终不渝。有吗?!"

皇帝嗤的一声笑了出来:"真个痴儿!哪有这样的情感?你要什么都不是,他会多看你一眼?你要没什么能拿住他的,他肯心甘情愿的跟你在一起?天下有这样的傻子么?"她目光如火,坚定告诫女儿道:"你记住!只有拥有权力,让所有人都畏惧你,才能要什么有什么。你才能感到安全!恐惧永远是比爱戴更可靠的情感!"

她望着水中成对的鸳鸯,怅然叹道:"我若没些手段,能帮助你父亲剪除长孙无忌等顾命大臣,帮他坐稳江山,而只是你父亲的宠妃,他能长久眷顾于我?我若不是天下之主,手握茫茫众生之命,那薛怀义能真心实意献媚于我?收起你的小儿女情意吧,没的让人笑话!"

把李治和薛怀义相提并论,不知先帝在泉下做何感想。不过这倒解释了为何皇帝总盯着那些鸳鸯。

太平公主以簪代箭的投壶并没有阻止来俊臣的脚步。来俊臣的刑堂当晚便入驻了东宫。皇嗣李旦被囚禁在别院里。东宫三司所有内侍宫女一个不漏,就连我们六尚和内侍省几个偶然送物什到东宫的人都不放过,全都扣在了里头。东宫上空一片如血残红,内侍宫女凄惨的呼嚎声此起彼浮,传遍整个禁中。只在书中见过的十八层地狱,此时真真切切出现在我们身边。第一次,娇弱花柳的内人们直接面对凶残的楚毒,第一次,死亡离我们这么近。

第二日长长一整天,我坐卧不宁,心神不安。司饰司内人大多和我一样,平时最爱说笑的小宫人,这日都是眉头紧锁,惶恐不堪。宫人们低声传诵着可怕的小道消息,有好友在东宫供职的,边说边小声泣着。傍晚,自皇城的太常寺来了位小内侍,请我到太常寺所属的郊社署,说有一位郊社斋郎想要见司饰内人。

等见到这位郊社斋郎,我大吃一惊。竟然是位妙龄少女。这才想起自女主天下后,向来由男人把持的祭祀也开始出现女人的身影。斋郎是个官名,无品,供郊庙之役。本属门荫之位,官宦子弟均可出任,如今世家的女儿也来了,斋郎变成了斋娘。

"我姓杨,单名秀,小字令姿。"她矜持浅笑着。

"夫何瑰逸之令姿,独旷世以秀群。好名字,人如其名。"我轻声赞到。

她依然淡淡笑着,不置可否。

"我用了你们司送来的澡豆,这里有些红痒,还起了一片疹子。"

过敏了。我回想了一下澡豆的配方,大概猜出是哪几味香料在起作用。我叮嘱她戒些燥热之食,她两眼无光心不在焉,眼望着东宫方向发呆。

"你这里... 怎么样?"我四下张望着,希望能看到半个人影。中央衙署总好过禁中吧。

"我前日遣郊社署一小珰,到东宫太乐署寻些郊祭乐谱。皇嗣近几年不出阁门,只招了些太常寺乐工,整日谈讲些音律,以慰寂廖。不想那小珰一去再无音讯。想是已被缉押。我已遣人去打探消息。只盼他能平安归来吧。"她忧虑之色已上眉头。

我们各自无话,枯坐了一会。天色渐暗,她起身,手拿香火,依次点起巨型宫灯那数十盏蜡烛。

阁门被叩了几声,她立即奔过去开门。我亦紧步上前,期望来人能带来欣慰的消息。

门外一位中年宦官,颇为机警老练,想来有些手段,可以打听到那阎罗殿的情景。

他看着我们,沉静了一下。片刻后开口道:"指骨皆断。活不成了。"

杨秀一动不动,面不改色的望着他。我做不到她那样沉着。虽做了准备,心中依然存了些痴念。我微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杨秀面上不惊不惧,声音不悲不喜:"东宫其他人...如何?"

"东宫左右近侍,皆不胜捶楚,纷纷自污,均称与皇嗣同谋逆反。我看殿下此次怕是在劫难逃了。"

那黄门内侍此时难忍悲色,口中喃喃发出声响,不知是在发问,还是在自语:"谋反!可是诛族的大罪啊!宅家果真要效仿那汉武帝,自夷三族么?!"

待那黄门离去后,杨令姿回坐到蒲席上,自身边闲闲扯过来一柄紫檀五弦琵琶,横抱在胸前,斜倚着凭几,兀自拨弄起来。云母拨片被摇红灯火照着,发出冷冷的光。她低眉信手不成曲调的弹着,似是要弦弦掩抑无边的心事。那一声声慢抹轻挑,听在我耳里象鬼哭一样无助凄凉。

我又惊又惧,坐立不安道:"小娘子现在还有心情弄琴?"

"人命在几间?"她并不顾我,轻轻叹道:"不在数日间,不在饭食间,只在呼吸间。一呼一吸,人命持续。一口气不来,向何处去?"

她有一搭无一搭的拨着琴弦:"一呼一吸,便是一彻一悟。是明知下一刻就要引颈就戮,此一刻也要赞之颂之,歌之咏之;明知下一时就要血流成河,此一时也要谢之拜之,舞之蹈之。"

烛火衬的她眼睛如猫眼一般明亮,她微微眯起双眸,给了我一个绚丽异常又惊恐无比的微笑。手中忽的当心一画,四弦一声裂帛震天。耳边传来她幽幽的耳语:"昭仪承恩,陛下万年!"

我浑身猛的一个机灵,连头发根都竖了起来。王皇后从地狱里发出的朝贺,萧淑妃猫样神情的诅咒,此刻一并集中在眼前这明艳少女的身上。

皇帝一个一个灭掉自己的子孙,发了疯一般的摘瓜。所谓最伟大无私的母爱,一旦沾染上权力的毒液,竟然扭曲到这等地步。先皇后和淑妃临死前的咒语,如今看来多多少少灵验了。

她看到我在抖动,转眸望向窗外,对着圆月淡淡说道:"陛下母家荣国夫人是我的先祖。废后王氏堂侄,故太原郡公王方翼,是我外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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