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中的水晶球(11)
11、三姨的诗
星期六下午余兴结束就早早放学了,我怀揣着兴奋匆匆回了家。大门是虚掩着的,一看就知道妈妈就在邻近哪家串门子呢。四哥说他也要在外面玩一会儿,我就独自进了门,因为我急着要把奖品蜡笔拿给爸爸看。
我风风火火一头扎进屋,刚要喊“阿爹!”就愣住了。我发现屋里有两个人:爸爸和三姨正面对面地坐在靠窗的那张唯一的桌子旁,不知在谈什么。他们谈得十分投入,以致我进了屋他们都没有发觉。
三姨好像在流着眼泪,当她看见我时惊惶地用手娟儿揉了下眼睛,还擤了下鼻子。
我喊声,“阿爹,三姨,我得了奖品了。”
三姨这才回过神来,朝我笑笑,不过我看得出来,笑容不大自然,在她的眼角,还闪着一星晶莹的泪光,她问,“洪武,你得了什么奖品啦?先给你爹看看。”
我拿出了大盒子蜡笔,既兴高采烈又语无伦次地讲述了下午发生的事情,当然前几天课上打手心的事我是不会说的,尽管爸爸晓得,但三姨并不知道。
爸爸听着我的诉说,一向威严的眼睛里突然闪现着柔润的光。
“汪伯,您多有福啊!”三姨羡慕地说,“我看洪武将来跟他的两个哥哥定会有大出息的。”
“哪里哪里,”爸爸嘴上客气着,但我看出他心里高兴,“我已老朽了,‘此身行作稽山土’,不中用了。将来他们几个也只有全靠他们自身的造化了。”
说话的时间,妈妈、三哥、四哥也都回来了,寒暄了一番,三姨回了自家的院子。
爸爸看三姨的身影隐没在圆门里才返身进屋,十分感慨地说,“真没想到,小女子,也有本苦经。”爸爸很奇怪,从来不叫“三姨太”,只称呼“小女子”,他对妈妈说,“你大概没想到吧,她外表上看去,日子过的也风风光光,实则内心也很苦。”
“一个下午,三姨太过来就是跟你诉苦经?”妈妈问。
“可不是吗?”爸爸似乎颇有感慨,“你想想,她在这个家里,表面上是得到丈夫宠爱,实际上是处处要受到大房、二房的明枪暗箭。她只是个戏子,身份上首先就矮了好几头,加上平时丈夫根本不回来,鬼迷三道的,她受到委屈能跟哪个说?”
“她娘家就没有人?”
“早就没有了。”爸爸长叹一声,“当年,上海‘一二八’事变,鬼子飞机扔炸弹,把她家人都炸死了。她只带着一个最小的妹妹流浪,后来又在往南京逃难的途中走失了,至今不知是死是活。她一个年轻小女子孤苦伶仃,躲到南边的山里面去了,幸亏碰上了一个也是跑反过路的乡下剧团,戏班子当家的一听她名字,知道她是出自梨园世家,就收了她。”
“以后呢?”妈妈听出了兴趣。
“以后?他们先是在乡下混,她很快就成了戏班子里的头牌。一直熬到南京成立了那个什么什么的‘维新政府’,秩序总算安定了一点。她想起走失的小妹妹,心想假如人还活着,估计可能会在南京城里,就领着戏班子回了南京。在一次演出中,遇到了现在的丈夫张达夫,她算是‘从良’了。”
“这不叫‘从良’?人家也不是娼妓。”妈妈纠正着。
爸爸说,“这也是随口说说而已。清代所谓的‘贱民’,唱戏的跟妓女同属一类,也没有区分。对她而言,找个家底殷实的男人嫁了,也算是有个稳妥的后路。可惜呀,这个家里容不下她……”
听了爸爸的一席话,我们大家都沉默了。我虽然不完全听懂爸妈说的话,尤其是爸爸说到“维新政府”时候那种古怪的声调和表情,更觉得不可理解,但我知道三姨的身世很可怜。
妈妈也叹气说,“真没想到……比比三姨太家毁人亡只剩下她孤身一人,我们倒算是幸运的了。”
“我们还不是家毁人亡吗?”三哥在一旁听了此时插话说,“我们的老家虽近在咫尺但至今都回不去,还不知道被毁成什么样子。大姐姐……”
三哥刚提到“大姐姐”三个字就被爸爸打断了:“不要说了!”
大家又都不吭声了。
我知道大姐姐叫汪馥若,妈妈提到她就会掉眼泪,说是在逃难的途中生病死了。
爸爸沉默半晌,才喟然长叹,“战乱!战乱!都成了天涯沦落人哪!你们看看,她还送来了跟我和的一首诗。”说着,指着桌上一张上面印有竹子的毛边信笺纸,上面写着很娟秀的毛笔字。
三哥拿起读出来:
“烽火萍踪人如沙,误入秦淮宦贾家。
商女应知亡国恨,抵死不唱后庭花。”
下面署的名字是:“民女 李蝶影”
“这首诗知道什么意思吗?”爸爸问。
我跟四哥都大眼瞪小眼。
三哥说,“这是仿唐朝大诗人杜牧的诗《泊秦淮》写的,但是意思好像不一样。”
“岂止是不一样哦。”爸爸面对三哥教诲说,“这叫‘反其意而用之’。杜牧是讽刺,这首诗里除了身世之慨叹外更是宣泄亡国之恨。千万不要小看这个小女子了,她的内心犹如一团刚烈之火,出身虽不显贵,但是个涵养有教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