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在虚假与贫穷间, 我选择真理; 在真理和探索间, 我选择跋涉
按我的要求,我们没有直接回红英家,而是绕路去了科尔沁草原。我要让红英认识我的蒙古族亲人们,巴特尔一家人。
巴特尔的父亲恩和大叔是父亲逃亡到通辽时认识的。躲过日军追捕后父亲逃到这,边做生意边为国共两党做交通员,那时认识了恩和大叔。后来结成兄弟,却缘于民族那时的危难。首先,关东军撤退时在当地撒下大量鼠疫杆菌,十几万人就这样失去了生命。很多人家都是全家染病后全部死去,收尸都要靠邻居们。恩和大叔常到城里来,就被传染了,接着传染了草原很多人,大婶就这样去了。那时父亲两边跑,给他们送药,也帮忙埋葬死去的人们。就在鼠疫刚刚过去时,苏军打进来了。本来白天还高高兴兴欢迎的友军,却在当晚制造出又一场灾难。
事情是从我们那个院子开始的。这院子小楼里住了家有钱人,又人人都会讲俄语,就把一些苏军士兵请来住。但早晨就再没人活着出来,是院里一早有人看到那小楼的阳台上露出一只女人的手,悄悄爬上去看见苏军士兵们还都睡得死死的,可这家的男人们都被杀害了。女人们被侮辱以后也都被杀了,连几岁的孩子都没幸免于难。后来去收尸的人们说,那小女孩的私处都被苏联兵用刺刀挑开了,糟塌完再杀死。当时这消息一下就散开了,人们开始又一轮逃亡,女人们都剪去头发,把炭灰涂在脸上。而苏军士兵们把机器,粮食,猪牛,甚至土豆都搬到飞机上运走了,没运走的就烤了吃,血淋淋的猪肉还没烤熟就吃,身旁是被他们糟粕后杀死血淋淋的中国女人们的尸体。
那年秋天雨水很大,人们只能藏在城外的庄稼地里,很多人就这样染上伤寒,就开始了又一轮瘟疫。恩和大叔找到我们一家人时二哥就已经病得不行了,到了蒙古包没几天就死了。我可怜的父母,眼睁睁地看着十三岁的大哥被日本人的飞机轰炸夺走了生命,不过两年九岁的二哥就这样走了。埋了二哥以后恩和大叔也染了伤寒,这次他没能逃出病魔,就这样把几个孩子交给了父亲。那时我父母收留了许多孤儿,但让他们以父母相称的却只有恩和大叔家这几个孩子。
巴特尔大哥带我们去给恩和大叔和二哥上坟,晚上喝着酒给我们讲这些往事,竟然和母亲讲述的丝毫不差。我历经灾难的民族啊,和你的命运相比个人一时的起落算得了什么呢?
第二天,巴特尔大哥带我们去通辽郊外给恩和大婶和我的亲人们扫墓。那里多不是墓,大都是连成片的荒草冢,方圆几里,荒芜阴森,透露着往日的凄凉。那些全家都染上鼠疫逝去的人们,都是被好心的邻里匆忙埋在那,来不及立碑做记。事后亲人们来也无从辨认,就这样都连续在一起,事后也没法再来拜祭。恩和大婶和我的亲人们的坟墓是分开的,巴特尔大哥还每年都来扫墓。除了死于鼠疫的姑妈,大伯母和叔表兄姐们,死于日军飞机轰炸的大伯父,大哥和大堂哥也都葬在那里,总共有我家十几口人。我曾在老家的烈士陵园里拜祭过那些和跟着父亲打鬼子牺牲的叔表兄们,也有十几口人之多,可他们依然还被后人们纪念着,每年清明中小学生们都去扫墓敬仰。与那些烈士们相比,葬于此地的人们似乎被遗忘了。没有任何文献地志记录下他们。虽说不孤独地都埋在了一起,却不再提起不被悼念,真的被忘记了。那十几万死于鼠疫的中国人,是我当时所知被日军害死最多的一个惨案,当时还不知道有南京大屠杀。之前看过的各地被日军枪杀的万人坑,血洗的村落等其实每个也不超过一万人,可这十几万死于日军鼠疫杆菌的人口,真的就没有再被提起过,当然,除了他们还在的亲人们。那一刻我的心颤栗了。
接着我们来到父母住过的院落,边上那个灰色的俄式水泥小楼还在,看上去很干净但没有人住,就是母亲时常提起描述的样子,孤单而又凄凉。我仿佛看到二楼阳台上伸出的那女人的手,那劫后求生拼命爬出时的绝望神态似乎就出现在脑海里。这个院子当时发生的事情,引发了当地居民的大逃亡,刚逃过日军欺凌又要逃出俄军魔掌的惨痛逃生,后来在有限的文献里都引用了这个院落的遭遇。那一刻我似乎感觉到父亲南北寻觅的焦灼都聚集在我的心头,似乎明白内战后父亲婉拒国共两党邀请专于实业时的那种无奈。父母就在那种情形下在那几间小屋里收养了十几个孤儿,还有逃亡过来的乡亲们。尽管父亲把孩子们都送去参加了解放军,但自己从未再涉入些微政事。
我感觉到红英的手在我的手里颤抖,转头见她已经哭成泪人了。以前她只听说过蒙东地区商业的繁华和文化的发达,却从不知还有这些触及人心的凄惨故事。
六
如果心里还有阳光,就要毫不吝惜地与人分享
告别巴特尔大哥一家,我和红英登上北上的列车。我家和巴特尔大哥家的故事对她触动很大,本来直率的一个人在车上坐着竟讲不出话来。我拉过她的手故意逗着说:"来让我看看手相,看你跟汉族人是不是有缘。”她懵怔地看着我回答:"想不到,你家竟和蒙古族人有这么深的渊缘。"我说,"是啊,共同的命运早把我们系在一起了。"她把头依偎在我肩上叹道:“我们的国家呀,什么时候才能富强到让老百姓都能舒坦地生活。”她把头埋在我怀里,低声哭了。一路她居然没有高兴起来。
我真正懂得她这句话是在到家以后。家里知道我们回来早就准备好了, 阿木尔阿爸宰好了羊,就等我们回来烤上。诺敏阿妈见到我左右端详,喜悦地笑着,递上早就泡好的奶茶。红英是家里的独女,长得很像阿妈,一靥一笑都像,走路的架势却有点像阿爸,扬头挺胸的一幅英雄气。屋里不大但很整齐,也很简单。我猜老人们为了培养出草原上少有的大学生又是研究生,为了让她安心读书任何奢侈的物件都没置办。红英把我介绍给父母后立即带我去了里间,原来那还有躺病在床上的舅舅。
舅舅见我们进来摆手让坐下,他就一直看着红英慈祥地笑着,显得那么满足。他指指我问,“把对象都带家来了,真是长大了,事先也不跟我们说。”
红英调皮地摇摇头看我一眼回答:“他呀,别提了。失恋了怪可怜的,就让来这看看我们大草原。”
吃饭的时候,听了阿木尔阿爸的讲述,才知道红英舅舅在蒙南参加了和宁夏搂发菜来的农民的械斗。也才明白红英返校迟到的原因。知道舅舅被打了,一家人急忙跑过看,谁知已经被打成个瘫人。
几年前也见报纸上说过发菜营养好等等,这次暴发的械斗也见报了,只是不知道械斗的规模之大双方达到上万人。除了镰刀,镐头和佩刀这些冷兵器,连民兵手里的7.62半自动步枪都用上了,双方都有人死伤。因为宁夏农民来搂发菜暴发的械斗也已经上百次了。那边每年都来收发菜的广东商贩和一些港商。广东男人吃补壮阳的习惯是惊世骇俗的,除了自家菜地的吃了不补,全国各地的稀奇动植物都成了桌上滋补的佳肴。细算起来,二两发菜就要毁掉十亩草场,而且十年之内根本无法恢复。就这样,每年有将近两亿亩草场被搂发菜的农民毁掉。蒙南这边的农民早就气红眼了,械斗越打越大,终于震惊了整个中国。
红英一家去的时候那里还有港商留在旅馆不甘心离开。他们也怕跑街上会挨揍,就在旅馆门里拿着文件箱晃悠,那意思分明在说,看看,我这有钱呀,有发菜就能卖到钱。可他们出的价钱是多少呢,一斤也不过十几块钱,抵得上五十亩草场十年的收益吗?当地人气极了却不能打他们,因为他们是港商!
知道了事情原委我不由省悟到红英在火车上的那句话,是呀,我们的国家呀,什么时候才能富强到让老百姓都能舒坦地生活?可当时的红英,返校回来晚了即要补课还要留心帮我。想到这里,我心里不禁涌起一股热流。那时为什么我不好好等她回来?我今后真要用心保护好对她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