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宝
李公尚
姚春玲退休不久丈夫去世,女儿又远嫁美国,眨眼沦为“孤寡老人”。她想去美国和女儿同住,女儿顾影言他。逢人问及此事,她不便责备女儿薄情寡义,惟骂中国计划生育让她成为“失独家庭”。
及至辗转到了美国,听说女婿身无积蓄,她惶恐不安。当年女儿远嫁,全因女婿长有一幅高鼻深目,可提携女儿脱亚入欧,便不计其他。甚至喜不自禁之余,想入非非:如果自己也年轻二三十岁......
住在女儿家里,姚春玲处处谨小慎微,事事束言饬行。见女儿一家日用不菲,她痛心疾首。因此对于吃剩的饭菜,女婿说丢掉,她抢先动手,说自己去丢。趁人不注意,端到自己住的地下室,找地方藏起来,抽空偷着吃。为此,用餐时她宁愿少吃。家中有即将过期的糕点面包冰激凌,她抢在女婿注意到之前,瞒着女儿藏进自己房里。
外孙和外孙女不再需要的玩具,女婿集中到几个纸箱里准备去捐赠,她心疼得一夜睡不着觉。自己小时哪见过这般好玩意儿?夜深人静,她蹑手蹑脚走到车库,倒出那几箱玩具反复挑拣,还是一件都不舍得送人。最后蚂蚁搬家一样,全藏到地下室天花板顶上。
最恨女婿女儿捐献衣物。一些上好的服装只穿过几次,再穿十年八载绝不落伍,女婿说不喜欢,马上就捐。既然不喜欢,当时干吗要买?花那多钱,存起来不行吗?想想牙根都疼。特别是女婿老想换新床垫、新沙发、新电视、新电脑……现有的不是不能用,只是样式老些,功能旧了。一说不要,说丢就丢,扔到垃圾桶边任人拣走。她挡也挡不住,搬又搬不回来。心疼得直掉泪。常常捶胸悔恨:要是自己当年上大学时,专修英语多好,口语好办个拍卖会,准能找补回不少钱。这些年,她最恨的就是自己读了中文系,干了三十多年编辑,摇唇鼓舌耍笔杆,闹个老眼昏花,一事无成。
一天,女婿惊讶地发现家里爬满了蟑螂蚂蚁,恼怒不已。女儿凯莉迁怒于妈妈打扫房间不彻底,抱怨说:“你没来之前,雇人打扫,家里从未发生过这种事。你来了以后,怪事层出不穷。姚春玲敢笑不敢言,从此更加发奋图强地擦地板,洗衣物,清洁家中所有器具,心里暗骂中国政府教育除四害,没把蟑螂和蚂蚁也算进去。
不久家里老鼠猖獗,扰得上下坐卧不宁,女婿请来生物防疫公司灭鼠除害。防疫人员屋里屋外一通追根究源,终于从地下室的天花板上,夹墙缝里,水槽下面,壁橱顶上,找出众多霉馊不堪的饭菜零食,啃噬污损的面包蛋糕,充斥粘液的冰激淋桶。姚春玲目瞪口呆,实在记不清这些东西怎么会在这些地方。
那天,凯莉带着两个孩子去教堂。中午聚餐,孩子童言无忌,指着牧师推出来的蛋糕和面包上的日期说:“这些都是过期食品,爸爸不让吃过期的东西。”孩子语惊四座。妈妈尴尬之余,忙说:“不许胡说,这些都是耶稣的血肉,他替你们受苦受难,你们要多吃。吃得越多越好!”两个孩子闹着回家吃姥姥做的中国饭,妈妈怒斥:“你们怎么一点儿事儿也不懂!回家做饭要买肉买菜,费气费电。在这里吃每人只捐两块钱,你俩还免费,我又能祈祷上帝保佑咱们全家发财平安,这种帐都不会算?”
正说着,警察局给她打来电话:她妈妈姚春玲,因在公共场所寻衅滋事,扰乱公共治安,被带进了警察局,需要亲属前往保释。
凯莉急忙赶到警察局,一见到妈妈,隔着铁栏怒声训斥:“你不在中国好好呆着,来到美国尽给我们一家找麻烦。保释你出去需要缴两万块钱保释金,我们要去抵押贷款,你以为借钱容易吗?”
姚春玲含着泪,义愤填膺地辩解:“我也说不清楚怎么回事。大老远跑到商场退货,商场不给退,我投诉了几句,他们就这样对待我。不是说美国商场一律无理由退货吗?他们说我违反退货规定,其实是找理由不给退。我在中国属于高级知识分子,常被尊为‘体制内公知’,影响很广,编的微博常被CNN和BBC引用,并不是对美国毫不了解。三十年前上大学时我就夜听‘美国之音’,工作后用上班时间偷学《走遍美国》。他们说我不懂规定,是种族歧视。在这个言论自由的国家,难道不允许人民讲话吗?”
一会儿,办案警察手持一束花过来,对凯莉说:“你母亲拿着这束花到商店退货,商店人员向她解释:这束花已经使用过并开始枯萎,按照规定,具有生命的商品一经售出,不能退货。花的出售卡上也清晰标明。她不理这些,跑到鲜花柜台拿未售出的鲜花比较,证明她要退货的花完好无损。由于语言障碍,商店人员无法说服她,就不再解释,坚持不退。她趁人不注意,把退货的花和未出售的花调换后,找商店经理大吵大闹,指责商店服务态度不好,砸坏了商店的柜台和花瓶……”
凯莉拿过花看了看,是昨天晚上她丈夫下班时,为庆祝他俩结婚七周年,特意买来送给她的。她转向妈妈,愤怒得两眼冒火。姚春玲自知理亏,怯懦地说:“他买花给你,不能吃不能喝,纯粹是浪费钱。今天早晨我打扫房间,见这花插在瓶里,和新的一样,心想反正你也用完了,就自己跑老远的路,去退货。你知道我不会开车,走这么远,花可能在路上有点缺水。退给他们,赶紧插进水里,其实不影响再卖给别人。他们欺负我英语不好,就搞种族歧视。告诉他们,现在咱中国人富了,有的是钱……”
姚春玲被女儿女婿保释回家,听女儿训斥说她这一闹,法庭可能将她驱逐出境,影响为她申办绿卡,她无法享受美国的社会保险福利,痛哭流涕,一病不起。两天后,她低声下气把冷若冰霜的女儿叫到床边,交待后事一般,有气无力地说:“我要有个三长两短……”
女儿不等他说完,没好气地顶撞:“妈,你说这些干嘛!别老拿死来吓唬人!谁怕你这套?要死你回中国去死。你不是在中国还有两套房子,还有退休金吗?让共产党养着你,不比你在这里一天到晚为了骗个救济券,给我们惹麻烦,让人瞧不起强?你这种人,在中国见了熟人就装富显身份,来到美国没人认识就哭穷不要脸,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姚春玲赶紧陪着小心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就只有你这一个亲人……领点美国政府的救济券,还不是为了省下中国政府发的退休金,存着给你……我想告诉你,在地下室锅炉房暖气管通往一楼客厅第二个出气口右侧下方,我藏了十万美元,分成了五个小包,每包两万元,分别相隔十厘米远。在地下室储藏间电表盘后面墙板和水泥地基之间的隔潮层下面左边转角,我塞了五万美元,也是包成五个小包,每包只有一万美元。如果小偷来偷,让他先偷这个,偷走一包,损失不算太大。我住的这间房子外连接洗手间的洗脸池下面的柜子里通往外墙那根下水管道的墙洞里,我也分成五份藏了五万元,有来抢劫的,这个位置明显,抢走一万,能保住其他的钱。另外还有九个金戒指,七条金项链,八个金手镯,六对金耳坠,十只金脚环,全是足金镶钻的,分别藏在……”
“妈,你干嘛呢?这样藏东西你还能找得到吗?”女儿有些着急地说:“再说,要是真有小偷和强盗来了,能按你的想法去做吗?”
姚春玲说:“藏钱和物的位置,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就在这个地下室里。再怎么说,美国的小偷和强盗总比中国的文明吧!你看好莱坞电影演得那些抢银行的大盗,个个都那么帅,让人动心。这些钱物都是我和你爸爸多年攒下来的积蓄,临来时我还卖了一套房子……”
女儿脸色有些缓和,问:“这么多钱你是怎么带进美国的?也不怕被美国政府没收!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们?”
姚春玲说;“我临来前,花了好几天,把这些钱分别缝在好多件衣服里,上飞机时,又套了好几层。还在腰带、裤衩、鞋底和袜子里也放了不少。那些金货我是戴在手上、脚上,挂在脖子上耳朵上带进来的。这些是我后半辈子的保障,本来指望拿来和你一起过日子,可是看到你们一家花钱大手大脚,就觉得早告诉你,说不一定很快就被你丈夫花光。你看你丈夫一天到晚对你横眉竖眼,你又是这样逆来顺受,我就知道你们的日子过得不可靠。我就你这一个女儿,告诉你这些,是让你多长个心眼,千万别告诉你丈夫,将来哪天万一他不要你了……”
凯莉愤愤地说:“他要真敢不要我了,我就死在他面前,让他这辈子活不舒服……”说完,第一次和妈妈成了闺蜜,扶着头重脚轻的妈妈起身,让她指出各处藏钱的位置,答应一定替妈妈保密。
一个月后,法庭判决姚春玲赔偿商店损失一千美元,立即驱逐出境。宣判结束,法警押送姚春玲前往机场。在去机场途中,姚春玲痛哭失声,对女儿说:“这些天,我一直精神恍惚,觉着要出大事,所以前两天就想把那些钱和金货找出来,当面交给你。可是我找了几天,发现藏钱的地方找不到了。本打算今天回家再找,可是他们把我直接送来机场……都怪上次那些防疫人员来咱家,东寻西找,害得我把藏好的钱和金货都取出来,东掖西塞,重藏了好几遍。当时心里急,藏的地方有些记混……”姚春玲泣不成声。
“妈,你到底有钱没钱?”女儿不耐烦地问:“你别是想钱想疯了,尽说胡话!像你这个年纪的人来到美国,个个都财迷心窍。我也真是,怎么当时信了你的话,没马上和你一起找一找!”
姚春玲哭着指天发誓说:“我就你这一个亲人,怎么舍得骗你呢?我从年轻时就想出国,可我学中文的,考托福总考不过。好不容易让你嫁到美国,圆了我一个梦,就想尽量多积攒些钱,退休后依靠你来美国享福,所以把钱都带来了……我上飞机后好好想想,回了国用微信和你联系,告诉你藏钱的地方,你自己去找。反正都藏在地下室里,跑不了。只是,回国后,我一个人,今后怎么过啊!”
凯莉冷淡地说:“今后中国政府会管你,他们不能不讲人权。他们不给你养老,就是最大的侵犯人权,我们会向全世界揭露他们的暴行。你在这里发生的事,回国没人知道,放心。路上好好想想藏钱藏物的地方,发微信告诉我。”
姚春玲回国后,和女儿一直保持着微信视频通话。这天她又和女儿通话:“前些日子因为倒时差,头脑不清,告诉你的那几处位置可能都不太像。今天终于想起来了,有一包钱,大约三万,我缝在一件你要捐赠的外套夹层里,塞在地下室天花板最西面房间的东南角上……”
女儿一如既往的语气粗暴:“那么高的地方,你是怎么爬上去的?也不怕摔断腿!神经病!是不是那件纯毛花呢暗格的外套?”
“对!对!对!你找到了?谢天谢地!我那天爬上去的时候,把我从邻居那里捡来那张明代八仙桌拖过去,上面又放了一张椅子,踩着钻进去的。你知道那张八仙桌死沉,全是实木的,老外不识货当废品扔。我捡来是想给你积攒点家当,你丈夫要扔掉,幸好那桌子两个人抬不动,他没扔成。那么重,要是空酒瓶旧报纸,得卖多少钱!我费了死力,才硬挪过去的。把地板都划坏了,也没敢告诉你,用外孙画画的彩笔在地板上描了描,一般看不出来。”姚春玲松了一口气。
“他那天按你说的一个位置去找钱,费了半天劲才爬上去,无意中发现了那件衣服。拖出来一看,长满了白毛,又脏又腥。他气愤地拿下来,看都没看,捂着鼻子就扔到垃圾桶里去了。”凯莉说的“他”,是指自己的丈夫。
“你!你怎么能告诉他藏钱的地方?他得到那些钱,还有你什么好处?男人有钱就变坏!”母亲惊恐地警告说。
“不告诉他怎么办?你说的那些地方,我又爬不上去。有的地方还需要拆掉,手才能伸进去。按照你前几次告诉我的位置,我们都已经把地下室拆得七零八落了。没有他,我自己怎么能行!前些天他拆地下室洗手间的墙壁,在下水管道的墙洞里,无意中还找出一些爬满蟑螂的玩具,气得他大发雷霆。昨天他拆储藏室壁板时,在隔温层的夹缝里拖出一件我冬天穿的厚毛裙子,上面全是虫子。全让他生气得给扔了。”女儿恨恨地抱怨。
“糟了糟了!快去!你赶快去垃圾桶把那些东西找回来,全找回来。你那件裙子的夹层里,我也缝进了五万元钱。还有那些玩具,里面都缝着钱……对了,我突然想起来了,你去敲敲那张八仙桌,每条腿上有暗格,我把所有的金首饰全藏里面,用万能胶把暗格给粘死了……都怨中国政府经常演地下党的电视剧,让我从小就喜欢看,老想着藏密电码什么的……”母亲心碎地哭起来,着急地催促女儿快去翻垃圾桶。
女儿听了气急败坏:“哎呀!坏了,那张八仙桌,你一走就让他找来四个墨西哥人给抬走了,因为从桌缝里往外蹦臭虫。还有,那些玩具上星期找出来就扔掉了。完了完了,昨天扔掉的裙子,今天早晨垃圾车来收垃圾……你个老糊涂,怎么不早点想起来……有你这种妈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凯莉气得大骂,没顾上穿鞋,光着脚就往房外的垃圾桶跑……
2015年3月12日
于美国芝加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