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记事(188) 写下就是永恒(一卷跋)

【“写下就是永恒”这句话是《惶然录》的作者、葡萄牙作家佩索阿说的。他是里斯本人,单身汉,在一家公司当会计助理,从未出过远门,最大的愿望是:“哪一天升为主管会计,将是我一生中最伟大的日子。”他有一颗极敏感的心,爱思考并写作,文章很少发表,也不被重视。半个世纪后,慢慢有人开始谈论《惶然录》,包括若干国际知名作家。它是一本日记体式的随笔,记录的全是作者的思绪,处处从“我”出发,又处处无“我”。也许他从没指望被人理解过,所以面对的只是内心。而他的内心是一支庞大的交响乐队,充满喧哗。他默默地审视自己和他人,认为每个人都是“生命之谜”的代数方程式里一个毫无意义的值,被命运之神随意地计算,并且当作无用的余数被无情地舍去。他的结论是:“生活是一场支离破碎的芭蕾舞,是一棵树上狂乱翻飞的树叶。”——华美,纷乱,让人精疲力竭。他活了47岁。

文人们多有写回忆的嗜好。我随意从书架上就可以抽出几本来,像俄裔美籍作家纳博科夫写的自传《说吧,记忆》,还有开“意识流”先河的法国作家普鲁斯特花费16年写成的230万字巨著《追忆逝水年华》,共7册,我已购7年,至今未能读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青年作家余华,仅用十几万字就写了平头百姓福贵的一生,被张艺谋拍成电影,抱了个国际大奖回来,可在国内却久久不能公映。余华写过一段耐人寻味的文字:“当一个人独自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在日落时让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他孤独的形象似乎值得同情,然而谁又能体会到他此刻的美妙旅程?他正坐在回忆的马车里,他的生活重新开始了,而且这一次的生活是他精心挑选的。”他本是浙江人,敢情是在写我吧?1999年秋某日,细雨蒙蒙,有位两鬓斑白的老者,独自打着伞,坐在西湖畔的靠椅上,默诵着叶赛宁的诗句:“金黄的落叶堆满了我的心间,我已经不再是青春少年……”。半个多世纪前,我就是在这里留下了陪伴婉如的一行行足迹。

记得有位哲人说过:“伟人之所以伟大,是因为我们自己跪着。”时至今日,国人正经历着商品经济的冲击,大浪淘沙,诸神退席。当我斗胆跳上历史老人的肩头俯瞰人间,发现所谓“伟人”也不过是风云际会的大格局中一枚比凡人稍重稍大的棋子而已。在静夜散步时,我常常仰望茫茫星海。小小寰球,无非是无垠沙漠中的一粒沙子,可人类又为何总要夸大自身的力量呢?两千多年前老子就说过:“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无所仁爱,任凭万物自生自灭,这就是最大的“道”。与恐龙相比,人类这点历史又算得了什么!恐龙统治世界长达1.6亿年,最后还是销声匿迹了,天地把它们抹去时并无半点怜悯。

我现在总算领悟道,这世界上并不存在“万寿无疆”之类的东西。万物都在变动之中,按照新陈代谢的规律无限地运行转化着,生生不息。我在最近完成的“踏查无名岛”一节中,写到雷菲约我去看日出:“我们穿过白桦林,来到荒岛的边缘。太阳还没露出地平线,我俩伫立凝视东方,等待着喷薄欲出的朝阳。少顷,太阳不动声色地缓缓升起,宁静而安详,并未显出特别的辉煌。一切不过顺其自然,如此而已。”只有在北大荒煎熬多年之后,我才会有这样深切的感受。

人类的历史不仅由伟人的业绩组成,更包含了无数芸芸众生的平凡生活。“领袖来去匆匆,而人民是不朽的”。很难想象,这句名言竟出于“红色独裁者”斯大林之口。作为“人民”的一员,我从未指望过不朽,只希望给自己的后代留下一些回忆。尽管遍阅平凡的一生,“有何胜利可言,挺住就意味着一切!”(诗人里尔克语),但我还是敝帚自珍,终于完成40岁之前的自我审视。虽然只是人生大洗礼的一半,却使我的整个身心都显现出从未有过的澄明与开敞。聊以自慰的是,有了这样的生命总结,今后的坎坷与磨难(大概不过是临终前的最后一哩路)总能够从容面对了。

有人说过:“故乡、爱情和宗教是人类心灵的栖息地。”而我却选择了回忆,因为我信奉笛卡尔的哲言:“我思故我在。”

——老烟作于2002年2月】

-----------------------------------------------------------

《老烟记事》第一卷至此结束,计40万字,定名为“天目云飞”。

2015-2-12

Redcheetah 发表评论于
"写下就是永恒"
Redcheetah 发表评论于
狼兄休假了?
Redcheetah 发表评论于
观注.
ProfessionalEngineer 发表评论于
还接着写吗?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