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 一九七一》 第十一章 学农

知青, 医生, 留学生,科学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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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学农

 
南小河离吉庆县城不到三里路,这条小河有个官方名字, 但像是个满语名字,没有人能记得住。  小河弯弯曲曲的, 多数的时候水不多,很是温顺, 三明和鲁小钢经常去那里光着屁股游泳。  在河道拐弯的地方,水流得很慢, 泥沙也沉降下来, 所以水是清的。  鲁小钢最拿手的是一个猛子扎入水中, 睁大眼睛捉鱼。 不过, 鱼很狡猾, 很少能抓到它们。 开始的时候, 三明不太敢下水。  鲁小钢教他把军帽放入水中弄湿, 然后吹气,一直到帽子的夹层都充满了气体,像个皮球一样。  这样把帽子放在下巴下面, 再去游泳时,就放心多了。
每年夏天, 南小河都要涨水, 而且很吓人。 大水浑浊如泥气势汹汹漫过了河岸, 淹没了田野。 站在东风大桥上, 满眼汪洋一片,看不到尽头, 城里和乡下交通完全阻断。 南小河不光是一个重要地理分界线, 还是城里人乡下人之间的分水岭。  河的北岸是城里人, 早九晚五挣工资有星期天,吃商品粮有节假日能天天看电影; 而河的南岸是乡下人, 没日没夜挣工分出苦大力, 汗珠子掉在地上摔出八瓣在地垄沟里刨食吃。  城里最没出息的男人, 可以到乡下娶个最漂亮,最年轻的姑娘做老婆。 而乡下许多才貌出众的小伙子要花上几乎毕生的精力, 就是要跨过这条河, 拿到城镇户口,当上城里人。 这是一个很痛苦的现实。尽管新社会新国家工人农民当家作主, 锤子镰刀都印在了旗子上,但更多时候人们都不愿意当工人当农民。
这一天, 一小学八排的全体师生正走在去往小河南面史家店的路上。 学生们要去史家店参加劳动, 而且还要住上两夜,以体验出和贫下中农同住同吃同劳动的感觉。 吉庆镇一小学教育革命的一项重要内容就是开门办学,学工学农, 掌握好劳动本领, 长大了接着用同样的锤子和镰刀,永葆社会主义江山永不变色。 
由严老师带队, 八排的五十几个学生都来了。  上课读书好不好无所谓, 但劳动锻炼一定得都参加, 因为这是个政治问题, 劳动人民本色问题。 出了学校大门,  同学们排着整齐的队伍, 喊着一二一的口令,背上都还背着行李, 肩上还斜挎着书包, 一副雄赳赳的样子。 这次开门办学, 还要配合野营拉练, 学解放军的急行军, 这样同时达到了两个目的。  这是王秋山校长的主意。
刚上路时, 学生们都还有力气, 班长钱万勇领着大家响亮地唱着《三大纪律, 八项注意》, 惹得街上的闲人驻足观望。走了大约有五六里路,但还没到东风大桥,体力便有些不支。 又唱了一遍 “下定决心, 不怕牺牲”, 还是不管用。
背着的行李也不争气。 胡建国的行李最先散开, 他只好停下来, 在路边, 把行李重新捆好, 但已经没有了方方正正的模样。还有几个学生干脆把行李又拦上几圈绳, 长方形的行李便成了圆筒状, 然后扛在肩上。 此时的八排全体官兵,像是支前的民工,又像是打了败仗的散兵游勇, 辜负了王秋山校长的一片苦心。  出发前, 王秋山校长亲自来到八排,告诉大家注意事项, 住在贫下中农家,发扬解放军优良传统,多做好事,比如挑水扫院子, 早晨挤牙膏准备洗脸水等等。  他还亲自给同学们示范怎样捆行李: 被子三折, 做成小长方体, 行李绳三横两竖。 胡建国带了个大花被, 王校长见了皱了皱眉头: “有毯子吗?  先用毯子包一下再捆。” 
总算是走到了东风大桥, 严老师一声令下: “歇一会儿吧。” 孩子们一下子像是泄了气的皮球, 东倒西歪地坐了下来。  严老师又说: “想要方便也可以。 男的到桥东边的柳条林子, 女的到西面的柳条林子。”
鲁小钢和三明走进了柳条林子, 一边撒尿,一边闲聊。  鲁小钢说: “这不瞎折腾人吗?  走这么远的路,还要背着行李, 人都累趴下了, 还能帮人家干农活吗? 这都是王校长的馊主意。  本来史家店都派来了马车,专门拉行李的, 可王校长硬让人家赶着空车回去了。” 
三明本想说什么,但想想自己的身份, 又把话咽了回去, 只是默默地点点头。
撒完尿, 提上裤子往回走, 鲁小钢忽然说: “你知道吗?  尹顺吉被派出所抓起来了。”
“什么? 为什么? 他不是跟他爸赶马车挺好的吗?”三明不禁一惊。 他想起一个多月以前, 他还见过顺吉。
“我也不太清楚。  听说是他和他爸爸去乡下收大米, 然后到黑市上卖, 被拖修厂工人民兵抓到了。 说他们搞投机倒把。  老尹头不服, 跟他们争吵, 那些工人们就打他。  顺吉趁人们不注意, 从地上捡了一块砖头, 朝一个人的脑后砸去, 一下子把那人打倒了。 现在还在医院里没醒过来。”
“真的吗?”  三明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如果那人死了, 顺吉可能就会被判刑。 他这辈子就完了。”
“假如不是那天他吃了那盒大米饭, 他就不会招惹是非; 假如他还留在学校, 他肯定不会出这种事。” 三明一字一板地说, 内心充满了怨恨。  他折下一个柳树枝, 一边往前走,一边狠狠地抽打着路边的野草。 
“你知道是谁告诉吴老师顺吉大米饭那件事吗?” 鲁小钢问?
“不是胡建国吗?”
“不是,是牛强。 他想当班干部生活委员。 可是他的炉子烧得不好, 吴老师没有提拔他。 唉, 这成什么事了?  这不损人不利己吗?”鲁小钢发出感叹。
董三明没再说话, 跟在跟在鲁小钢身后, 默默地向大桥走去。
东风大桥虽然才建了几年但看上去已经有些破旧, 尽管如此,这是吉庆镇的地标之一。  这里离史家店已经不远了。  站在桥头上,可以看见史家店一排排的泥草房。  泥草房很容易盖, 但也很容易坍塌。 如果不好好修补的话, 通常的寿命也就二三十年。 每年入冬前,泥草房的外墙都要抹上一层厚泥以便保温, 而经过一年的雨水冲刷, 这层厚泥堆积在墙根上, 且越来越高, 所以老房子外面的地面, 都要比屋内高出半尺。 有时雨下得太大太急, 水就会流向屋内。
当八排的全体革命师生到达史家店时,已经接近中午。  生产队的史队长正在村口接应他们。 史队长看上去有六十来岁, 长着一付纯朴的农民的脸,黝黑黝黑的, 满脸的都是皱褶,一副饱经风霜的样子, 就像户县农民画里画的那样。他戴着一顶脏兮兮的大概是蓝色的布帽, 帽子的边缘已经开裂, 露出灰白的衬里。 他头发很短,早已花白; 两只手粗糙干硬, 全是老茧, 指甲下面有着一圈黑泥土, 那是长年累月在外面风吹日晒, 侍弄庄稼的印记。他嘴上还叼着一个旱烟袋。 穿的裤子已是很破旧, 还打着补丁, 裤腿向上挽了几圈, 没穿袜子,脚上是一双半新不旧的农田胶鞋。 见到严老师他赶忙上前握手, 有点语无伦次:“欢迎欢迎, 热烈欢迎。 欢迎开门办学, 欢迎农业学大寨。”
史队长把大家领到了生产队大院子里。 院子中央, 是一口水井, 旁边是一个饮马用的大水槽。 坐北朝南的五间泥草房, 是生产队的队部, 是社员们白天开会读报学社论, 晚上打情骂俏听二人转的地方。 东厢房的四间房是仓库, 里面放有粮食农具; 西厢房是驴马圈。  这些房子都有些年头了,队部的房子整体向东倾斜, 房头有两根大木头支在那里。 门框严重扭曲, 从长方形变成了斜着的平行四边形, 史队长拉了拉门, 但没拉开, 他使劲踢了踢门框, 这才把门打开。 “这两天总下雨, 天晴了就好了。”史队长笑笑说, 笑得有些尴尬。
三明一踏进房内, 就差点踩空跌到。 房内比房外至少低一尺, 而且昏暗凌乱, 什么都看不清。三明停顿了片刻,才看见这是最外面的一间房,是豆腐房。 房中间安有一个石磨, 一匹小毛驴蒙着眼睛, 正在一圈又一圈地拉着石磨。磨好的豆浆流向石磨下面的一个大木桶里。  房间的一角是口大锅, 热气腾腾地煮着豆浆。 锅台旁边一口大缸, 是点卤水用的。 穿过豆腐房便是队部, 一股尿骚味粪臭味直冲口鼻,夹杂着旱烟味, 脚臭味和汗气味。  但想想这次是向贫下中农学习来的, 大家也就不再说什么。  况且, 高贵者最愚蠢, 卑贱者最聪明。  尽管贫下中农脚上可能沾有牛粪, 但他们的思想最纯洁, 觉悟最高尚。 报纸上收音机里上天天这么说。但三明想不明白为什么高贵的思想就必须得和脚臭汗臭不讲卫生联在一起。
房内靠北墙搭了一个大通炕, 靠南墙是一排桌子。  墙上贴着毛主席的标准像, 两边还有用毛笔写在红纸上的毛主席语录, 字写得很认真很难看, 像是刚被扫完盲的人写的。 史家店的正式名称为繁荣公社富强大队向阳小队, 这是墙上的另一张红纸上写的。上面还有史家店革命委员会成员的名单以及工作职责, 妇联宣传财会党支部团支部基干民兵各个部门一个不少, 说明这里确实是办公的地方, 不会有假。 同学们进来后,把行李扔到炕上, 然后坐在桌子旁听史队长安排下午去玉米地锄草铲地的任务。  中午生产队提供了午饭, 是吃面条, 清汤寡水的, 没有一点荤腥。 史队长说, 咱们晚上吃豆腐,还有猪肉炖粉条, 吃馒头喝小米粥,小葱蘸大酱, 管够。
玉米地就在生队大院的西侧, 地头上有块牌子, 写着 “农业学大寨试验田” 几个字。  史队长发给每个人一个短把的小锄头, 大家只能蹲在垄上, 一边铲草, 一边慢慢地往前移。 地里面杂草很多,玉米苗混在其中, 稍微不小心就同野草一并铲掉了。  史队长耐心地告诉大家铲草的作用很大, 不光是除掉了杂草,还松了土, 有利于玉米根的呼吸发育,保墒保苗, 这是广大贫下中农在长期的生产实践中总结出宝贵经验。史队长接着说:
“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我们手里的锄头多动一下,地里的粮食就会多产一些; 我们的汗珠子多出一些,心中的杂念就会少有一些, 而离共产主义就更近一些。 大家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那就下地干活吧。”史队长果断地一挥手。
三明很受鼓舞, 从心底里佩服史队长。 可蹲在地上不一会儿的工夫, 便是腰酸腿疼, 叫苦不迭。  不知是自己觉悟不高, 还是同贫下中农的感情不深。 这样勉强干了一个多小时, 还没铲完一百米。他环顾四周, 其他同学个个皱着眉头, 表情痛苦, 有几个干脆就跪在地上一点点往前挪, 就差爬下了。 三明看见此时的史队长正坐在地头的一棵柳树下,一边抽着旱烟袋,一边看着地里撅着屁股干活的孩子们, 那神情就如同陕北老农放羊一般。
史队长也是个见过世面的人。  当了十几年的队长, 他能得心应手地应付来自任何地方的任何人。 他识字但识字不多, 他貌相憨厚但内心精明。 识字不多使他让人放心得以重用 — 他升官再大也跳不出史家店; 貌似憨厚使他历次运动中都能保护好自己以及村民们的利益。  文革前几年, 县里派工作组下乡蹲点强行推广人民公社大锅饭, 跑步进入共产主义, 而史队长的老练熟道智救村民在当地传为佳话。 在工作组来史家店的日子里, 大队部的豆腐房成了大锅饭的厨房, 每日蒸煮菜肴烙大饼子, 但村民似乎胃口都不太好, 只是陪工作组的干部们象征性地吃些东西拍拍屁股就走开了。 几天下去, 工作组的同志吃得脸色发青, 走路打颤。 后来他们才知道, 史家店并没有什么人民公社大食堂大锅饭。 他们这样做是在应付上级, 而社员家里的小锅小灶并没有撤掉。 可怜那些城里来的干部们, 真是应了那句话,自作自受。 这些干部们很恼火, 想把史队长揪出来狠狠整一顿, 但大锅饭运动很快就过去了, 又一拨政治运动开始了, 所以史队长躲过了一劫。 他也总结出了一条经验:任何事情都会变, 大的方面是江山社稷, 小的方面是书记主任, 别看开始如何气势汹汹, 都是一阵子的事, 能拖就拖, 能等就等, 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没有变不了的天。
休息的时候到了。  史队长在地头喊了一嗓子: “歇气了! 喝口水吧。”孩子们一窝蜂似的涌向地头的两只水桶, 抢水瓢喝水。 根据事先安排, 休息的时候要读报纸, 开一个声讨美帝国主义的批判大会, 营造一个在田间地头闹革命, “胸怀祖国放眼世界”的气氛。 况且, “打倒美帝打倒苏修” 本来就是思想改造的重要内容之一。 那个时候全世界大多数国家和人民, 尤其是那些富有的欧美人士似乎对中国人民都不太友好, 都不明真相, 都不理解那些关起门来自己折腾自己的中国人为什么还那么亢奋。常来中国的是些非洲拉丁美洲的兄弟, 像是些乡下来的穷亲戚, 一来就唱“国际歌”, 然后就要钱, 回去后,自己留点儿吃点儿好的喝点儿高档的,剩下的去运动群众搞马列。 这帮弟兄人穷脸黑, 说话没人听,在国际上也帮不上什么忙。 欧洲的一个山沟里有个小国家倒是不错,对中国挺友好, 是正宗纯种白人, 但思维方式有些错乱,逻辑颠倒, 拍的电影莫名其妙, 谁看谁头晕, 谁看谁头痛。
史队长张罗着让学生们围坐成一个圈, 个子小的坐在前面,  个子大的坐在后面。宋队长把扁担放在一左一右的水桶上,他又坐在扁担上, 他身后还立了一面红旗, 上面写着黄字:富强大队。 这样地头田间批判会的气氛就有了。 老贫农史队长坐稳后, 清了清嗓子, 右手一挥, 非常郑重地说:“今天我们学习...”老贫农忽然发现他手中的报纸不见了。 他眯缝着眼睛扫了一圈, 发现他带来的那份旧报纸被一个爱干净的女生拿去坐在了屁股底下,登在头版的社论 《中国人民永远是越南人民的坚强后盾》 被弄得满是泥土, 一个字也看不清。
史队长拿着报纸,皱起了眉头, 一时不知所措。 “算了算了, 明天再说吧。 大家歇着吧。”
同学们“嗷”的一生四散而去,没有半点失落遗憾,也不觉得没尽到国际主义责任有什么不妥。 三明坐在地上, 向后一仰,整个身子瘫在了草地上。 草地有点潮湿, 散发着泥土的气息, 令人昏昏欲睡。 干农活真累。开始铲草时,三明还走在前面,但很快就落在了后面。  他心里十分沮丧, 不光是因为累, 他更觉得一旦自己哪一天真的当了农民,如何能养活得起自己。 他又想到几天前回王家窝棚时, 他曾背咏过的一首诗, 《大地之诗人》, 觉得可笑之极。诗人能够浪漫是因为他们看别人受苦而自己不必去受苦。 正如伟人能够成为伟人, 是因为他们能编造理论让别人改造思想而他们自己不必去改造。 这是同一个道理。这次学农的结果使三明暗自下决心, 长大了无论如何也不当农民。 但诺大的中国, 除了工人农民解放军, 似乎也没有什么其他职业可寻。以自己的家庭出身,当兵是不可能了。 也许可以去县拖修厂当工人。 最好是能当钳工,听说那是个技术含量高的工种。
终于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了。  孩子们又回到了生产队大院, 排着队在井台洗手洗脸。饮马用的水槽成了临时洗脸池。 稍事休息,恢复了些体力,孩子们又开始有说有笑。 几个男孩子蹲在马圈的后面, 偷看儿马裆下那长长的黑家伙。
晚上果然吃上了馒头和豆腐, 还有菠菜汤。 也许是累了的缘故, 大家吃得格外香。
吃完饭后,严老师要大家学着解放军的样子, 军民鱼水情,住在老乡家, 帮老乡做家务。  三明和鲁小钢分到了村里的一个姓何的农户。  他们去了以后, 想帮人家挑挑水, 扫扫院, 可是这何姓人家缸里的水是满的,房前的空地是干净的, 让两个孩子有点失望。 但又想不出什么点子做好事。 看看天气还早,三明说,“我们出去溜达溜达吧。”鲁小钢说, “你去吧,我要写点东西。” 三明知道, 鲁小钢要写思想汇报。 他现在正在积极要求加入团组织。
夏日天长, 都七点多了,天地还是一片通明。  夕阳下,茅草房篱笆墙拖着柔和的长影,显得很是宁静,同文化大革命的轰轰烈烈如火如荼的气氛不太协调。 不过,这世界本来就应该是一个宁静真实的世界, 只是因为有了人,才变得复杂起来。 
三明毫无目的地走在村子里土路上, 转了几个圈后, 才分出东南西北, 便向村东头的大队部走去。晚饭已过, 没了炊烟, 鸡鸭猪鹅也都喂饱了, 懒懒的不愿动弹。当它们看见三明,很不情愿地挪挪身子。 走着走着,三明忽然看见一个穿着花裙子的小姑娘慌慌张张地迎面奔跑过来,仔细一看,竟是李玲玲, 她身后一只大白鹅, 伸长了脖子, 正在追赶她。 三明大喝一声,想把大白鹅吓跑,白鹅愣了一下, 又低着头向三明冲来。 三明左闪右闪, 白鹅紧盯不放, 三明赶紧往村北头奔。 李玲玲放心不下, 也跟在后面, 这样, 三明在前面, 后面是疯狂的大白鹅, 再后面是李玲玲, 一行在乡间的小路上, 在榆树柳树的空隙间, 在夕阳的照射下,像是一幅美丽的乡间戏鹅图,尽管画中人有些慌张。就在三明快要跑不动的时候,李玲玲急中生智, 从衣袋里摸出一个白手绢, 一边喊一边挥舞, 白鹅停了下来, 又向李玲玲冲来。  李玲玲一挥手, 将手绢丢向路旁的水渠, 白鹅追手绢而去。 三明一把拉过李玲玲,赶紧又跑了几步, 这才彻底地摆脱了那只固执的大白鹅。
两人的心都在怦怦地跳,脸蛋也红红的。 稍稍静下来后,两人才发现他们的手还拉在一起, 赶紧抽了回来, 脸更红了。 
两人并肩走了一会儿, 默默不出声,心里都甜滋滋的。 远处渐渐沉下夕阳, 发出最后一束美丽的霞光,把云彩染成粉红色。如果太阳停下不动就好了, 三明想。
还是李玲玲先说了话,但又像是在撒娇:“都怨你,你得赔我手绢。”
“别忘了是我救了你的命。 要是没有我把白鹅撵走,说不定你该哭鼻子了。”
“那我该谢谢你啦! 你知道吗? 我看你铲草时落在了后面, 我真想帮帮你, 但是我没敢。”
“为什么?” 三明问。
“我不好意思,怕钱万勇他们取笑我。” 李玲玲轻声说。
太阳完全落了山。不远处的东风大桥, 已经失去了光泽。  两人停了下来,对视一刻, 开始往回走。 三明还想拉拉李玲玲的手, 但他没好意思。 这是他有生一来, 头一次单独和一个姑娘在一起,而且还这样近。
又是一阵无语, 但彼此似乎是都能听到对方的心跳。
“我去过你家。” 她的声音很小, 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在家。  我是和前院的二丫去的。  那一天你回王家窝棚了。 我们从窗户看, 看见你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 炕桌上的两本书,也放得方方正正的。”
三明没有回声。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能被一个女孩所关注,感到很幸福。
“你会洗衣服吗?”李玲玲问。
“一开始不太会。  有一次, 水太热, 洗完后, 我的手满是水泡,脱去了一层皮。”
“我看看!” 李玲玲一把拉过三明的一只手。 天色暗, 她把三明的手几乎贴在了脸上去看。  三明看着她一头长发, 想去梳捋一下, 但他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还是没敢。
“不早了, 我们快点回去吧。”三明说。但马上又有点后悔。
“那你得先送我回去。”
“好,但别让人看见。” 
李玲玲住的地方离三明的并不远, 而且顺路。  两个人在路上都不再说话。 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白天的燥热已经退去, 凉爽的风吹在脸上,也吹在心里。月亮透过像是纱巾的薄云,挂在远远的天上,悄悄地跟在两个孩子的身后, 慈爱地望着他们。乡下没有电,农舍的窗户透着淡黄的油灯光亮, 显得特别的安宁。没有恐惧, 没有焦躁的世界真好, 三明想。 他始终没敢拉李玲玲的手。他真希望回村的路再长些,但好像没走几步, 就到了李玲玲的农户家, 他轻声说了声再见, 李玲玲回眸向他一笑,便走进了房门。
三明回到自己的住处时, 鲁小钢还没有睡。见到三明回来, 大声问道:“怎么才回来? 我还以为你掉到井里去了呢。学校来电话了。咱们俩明天不用铲地了, 回学校的宣传队练节目。以后下乡巡回演出, 宣传毛泽东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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