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白发人 (惊变)

第二天九月初一,皇帝命在内廷九洲池的映日台设坛,请道教上清派茅山宗第十二代宗师司马承桢,为皇帝已故多年的母亲荣国夫人打三天平安醮。李氏杨氏及武氏三族男女均于头天傍晚进入内廷,初一凌晨于星辰之下,陈放酒脯、饼饵、币物,并各自为天上星宿书写上章之仪,于接连的三日内,在司马宗师做法时奏报上天。

初二那日昏时,我于映日台后侧的花光园,偶遇多日未见的杨令姿。

她身穿一件翠蓝金泥五彩绣花襦,内衬桃红蜀锦抹胸,一条大红石榴娇裙,迤然摇曳间如落了一地殷红如火的石榴花。然而与这一身艳绝的装扮不相配的,是她脸上罕见的萧然落寞之色。她二指轻拈一柄团扇,缓步园中与身旁同样美丽的少女闲闲聊着。

她们看到了我。令姿勉强露出一丝微笑,携那少女上前,对我道:"婉侍别来无恙。这是我家十妹,刚刚及笄。昨日与族人一同入宫祈福,宅家首次见她,十分喜爱,命留在内廷,不日将授内职。以后,还需婉侍多多照看。"

说话间我仔细端详那杨家十娘子。虽只十五岁样子,却是杏眼玉肌,眉目极其秀逸,天然一段隽永。静静朝我欠身后,她微笑告辞,往尚宫局方向走去。

我们目送她离去,回过头来,她脸上的笑意已然逝去,眉目间重又蒙上一抹期艾之色。尚未等我开口,她低下头去,不知是在问我,还是在自语,她涩然一声叹息道:"我...是很不招人喜爱的吧。"

我怅然望她,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好。两天前邵王的当众拒婚,如今传的满城皆知。无论出身家世姿色学识,均不输裴信贞的杨家九娘子,竟莫名被邵王断然拒掉,一丝商量余地都没有。这对向来开朗自信的她,是个前所未有的大打击。尤其,在她也已芳心暗生情愫之后。

我们沿着园中鹅卵石铺成的甬道慢无目的的走着,甬道弯弯曲曲,两旁假山临立。我笑着劝她道:"墙里秋千墙外道,多情却被无情恼。娘子实在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娘子美丽端庄睿智善断,异日必得佳偶。只是女子拥有这种魄力才干,未必不被人所惮。李唐一族几经磨难枝叶飘零,至今戚畹积势朝局动荡,其根由也只因一女子所致。女子偶然的干政,成就了李氏一族几代人的恶梦。邵王难以接受这类女子,也是可以理解的,"说到这里我不由叹了口气,心中难掩悲伤之情。我自己,在邵王眼里,怕也被归了这类女人。魄力成了野心,睿智是心机的别称。邵王清泠深邃的眸波在我脑中闪现:"太过聪明伶俐,终不是好事。"

却听"啪"一声清脆的响动,自我们斜后侧假山石中传出,接着是一年轻女子满含压抑地怒骂:"尔是何疥癣!"

我与杨令姿均吓了一大跳。瞠目结舌间,一男子捂着脸自假山丛中钻出,站定后恨恨回头,向他钻出的方向瞪眼。

我们万分惊讶地看着他。张昌宗!

他也看到了我们。然而此时他已无心顾忌,捂脸的手激动抖颤着,另一只手缓缓举起,指着那丛山石,绝世美貌的容颜扭曲着,口中尖声骂道:"不识抬举的娼妇!要是没有我,你现在还在房陵喝风呢!敢不依从,几时让你死在我手里!"

叫骂间磨拳擦掌,似乎要扑上去行凶。我上前一步高声止道:"侍郎息怒!你看那边有人来了!"

他回头望去。邵王李重润与内兄武延基,已大步向我们走来。张昌宗的怒色登时被吓掉,转头咬牙暗声道:"走着瞧!"然后快步自我们身后溜走。

那边假山中,走出泪眼滂沱,浑身颤抖的永泰郡主李仙蕙。她身后二十几步远,跟着几名面红耳赤的侍女。

李仙蕙眼中难掩的怒火烧的我们不忍直视。苍白虚弱的脸上泪痕纵横交错,匆匆挽起的抛家髻零乱不堪,望着张昌宗远去的方向一字一顿,咬牙切齿愤然恨道:"贰政,拟主,大乱之本四样去了两样!"

此时那二人已走近,李仙蕙见了亲人,才刚的委屈如卸闸的洪水,悢怆扑到武延基怀里,放声大哭道:"凭什么?他们凭什么得以恣意出入内宫..."再欲说下去,已被急切的杨令姿捂住了口。杨令姿顾不上尴尬,正色对李重润道:"郡主才刚受了惊吓,请大王速带郡主离开此地。还有,"她一指那几名侍女:"她们,应该什么也没听到,没看到!"

令姿的沉着老练让我心悸。她从容交代的时候,我尚处于极度震惊恐慌之中。待他们扶着郡主走远,我才张口节舌对令姿道:"这位如此嚣张!人家兄长夫君就在附近!"

晚间皇帝传膳前,新任春官侍郎张昌宗召我进他的奉宸府。虽已授了外职,谁都知道那不过是遮人耳目的幌子。这位天下第一面首,仍住在内宫里。

他独自一人箕踞于妆案前,案上排列着七八个香粉脂盒,我对他施礼时,他正从一小盒赭石胭脂中,挑起一点抹于掌中化开,均匀调和着。瞥见我立于一旁,他懒洋洋给出一个迷人的微笑,接着转过脸对着镜子,往一侧脸颊上轻拍着调好的胭脂。

我烦躁不安的看着他敷粉施朱,惴惴猜着他叫我来的意图。似乎有意要折磨我,他只顾在那里打扮,并无说话的意思。

一阵奇香缥缈,进来的是腰束玉带,身披鹤氅的张易之。走到其弟身旁,匆匆看了他一眼,略微惊讶道:"你这脸怎么回事?谁打的?"

张昌宗那侧脸颊上,赫然肿着几个指印,印间还夹杂几道血丝划痕,乃尖厉指甲所至。看起来李仙蕙竟是用了全身的力气,来掴他这一掌。

张昌宗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响,淡淡回道:"那丫头自己找死。他日命断黄泉,别怪我无情!"

又检起粉盒中的粉扑,对着镜子慢慢拍着:"夜间还要伺候宅家,现在只好多施点粉,也不知能不能敷衍过去。"

张易之双眸一转笑道:"这么多女人你不要,偏偏看上她,怪谁?"

张昌宗烦躁扯开衣领,口中呜喃抱怨道:"都快重阳了,还是这般燥热!"边说边在颈肩处抓着,侧眉恨恨对张易之道:"你懂什么?难不成人人都象你那样围着太平那些老女人转?这么多女人,哪个比的上她那么水灵?如今怀了孕,更是凝脂如玉,让人狠不得咬她一口。"

张易之摇头冷笑道:"这下好,脸皮也撕破了。你打算怎样?人家那边未必肯善罢干休。"

张昌宗被他的话吓住了。显然这时才想起后果来。我默默站在一旁,庆幸自己还没吃晚饭,不然定然全数呕出来。两年多前那个总是睁着雾蒙蒙清澈大眼,懵懂惹人怜的娇羞檀郎,如今成了这样。

张易之走到他身旁坐下,愈发冷笑道:"没主意么?后怕了?"他淡淡扫着张昌宗:"真没出息。忘了当年你刚进宫之时,术士李弘泰的话?你可是有天子之相的!眼下大周江山便在你我手中,岂非应了他的真言?有什么可怕的?害怕的应该是他们!没见前几日李重润那刺头的样子?宅家最恨的就是别人不肯屈服。如今难道不是天赐良机?哼,上一次我们动动唇舌,就能让他们一步登天,这一次再动动唇舌,就能让他们下地狱。"

张昌宗边听其兄絮叨,边发狠抓挠着上身,不想越抓越痒,一时间竟是红了一大片。他忽然转头对我道:"你过来给我看看!我身上总起红疹子,近日越发厉害起来。上月南郊祭祀前焚香沐浴,杨小娘子派人给了我几颗你配的澡豆,用了好些,可这几日又重了!她说你有办法。"张易之此时亦皱眉言道:"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这几日我身上也是奇痒难耐,好在没出什么疹子。"

我无奈走过去,低身跪坐在他身旁。刚一靠近,那股强烈怪异的香气就霸道地钻入我鼻中。那香气来自张易之的鹤氅,醇厚浓馥蕴籍绵长,我的心猛的剧烈跳起,转瞬之间已辨别出那是什么香。

我仔细观察着张昌宗的红疹,听他愈加发狠对张易之道:"你说的对,宅家疏远太子疏远朝臣,唯独宠信你我,我们若不使出些手段来,倒叫别人看扁了。要找就找大的斗,太子的儿女自己送上门,让他们死在我手里,方知你我利害!"

他瞥一眼佯装镇静的我,不耐烦道:"可有办法么?"

我安静看着他那张红若渥丹的脸,思索答道:"侍郎身上的疹子,妾刚好能治。去岁妾随邵王赶造三阳宫,于嵩山上采得一支苦苓。据《神农草》记载,苦苓乃松之神灵伏节而成,故又名为茯苓,实为去疹祛邪最佳良药。只是...那时工事繁忙,妾便将那支苦苓留给邵王了..."

他听到这里打断道:"如此甚好。我现在就派人去邵王那里要!"

我绝望叫道:"侍郎还是让妾前去寻找吧!那支苓放在邵王府,不容易找到的..."

他满含骄傲与讥讽对我道:"如今宫门已下钥,你如何出的去?只有我的人例外!我派的人,便是军中十万火急,也需让路。"

他随即叫来身边内侍。我拼力忍住惊恐,仔细对他言道:"那支茯苓,我放在一只青皮旧箱里。这箱子应在邵王的书斋中。邵王若能找到,请他打开翻找一下。箱子最上面一层,放的是我亲手做的一支花簪,往下翻,定能找到那支苓。你告诉邵王,那是张少卿和张侍郎的秘药,务必让他仔细寻找。"

于是当晚宫门违制夜开,送去了我的药方,暗语,和期望。我微笑望着那内侍离去,只有自己知道,我连牙根都是在颤抖的。

是夜风住沉香,繁花散尽。我紧紧盯着窗外,毫无睡意。自我遁入这地狱红尘,修罗场中几世的甘苦全都历遍,面对即将到来的悲怆,仍旧无法泰然面对。佛言人从爱欲生忧,从忧生怖。若离于爱,何忧何怖?三年来我看尽了荣辱血泪,爱恨离别,终是不能放下心中痴念,于这白骨堆中潇洒转身,拈花微笑。辗转反侧间又侥幸幻想,也许事态还不至于如此之坏,也许是我自己在吓我自己。也许过了明天,一切都将好转,也许那预期的风浪,永不会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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