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未曾合眼,天过四更时,我翻出当时邵王命我誊抄的资料,向皇城方向走去。
内城通往皇城的门紧闭着,我独自站立在门前,双手叠交在胸口,护住怀中那几张纸,如同护着我的生命。天上一弯清冷的月牙,身上袭来阵阵冷风,正是一天最冷最黑暗的时刻。我咬了咬牙,为自己做最后的努力。
远处传来宏厚有力的钟鼓齐鸣声,洛阳城各坊各市各伽蓝,百余口宝鼎铜钟整齐敲动,报晓钟声响彻云霄。宫门坊门随即开启,车马横行人流涌动。等候在门外的大小官员,一股脑拥入城中,分别流入自己该流入的地方,或等着见皇帝,或直接到衙署,为各自的前途命运奔波着。
我随人流穿过左掖门,越过尚舍局、尚乘局、尚辇局、殿中省,径直走入神和门,走进御史台,站到了右台大夫李承嘉面前。我身上的青色袍服就是我的通行证。每日穿梭于内廷与衙署间的女官和内侍无数,负责传唤联络皇帝与大臣之间的信息文书。只有这次,我不是被皇帝派来送文书的。
"原件是姚相公整理的,妾这份是副本。"我微笑着向目瞪口呆的李承嘉解释道。
魏元忠罢相后,接替他的正是当初的凤阁侍郎兼邵王府长史姚元崇。皇帝左挑右选,还是让这个心系李唐的大臣进入了权力中枢。
实在无人可挑了。趋附于二张的人能力实在不忍目睹。这么大一个国家,总要有人干活吧!总要有人能在君臣之间斡旋吧。拜姚元崇为相后,皇帝越想越窝囊,怎看怎不顺眼,可又实在找不出他的毛病。赌气又改起了名字:"姚卿的名真难听!"她恨恨对着殿上紫服金带老人叫道:"以后朕只叫你的字,元之!谁也不许再叫你的名!"
皇帝的精神越发不济了。我从御史台回来,和一众女官等在长生殿门外,直到日过午,才见她由张昌宗扶着,缓慢从床上坐起。我们进殿为她梳洗。皇帝暗淡目光四下寻觅着,口中喃喃道:"易之..."
我轻拈粉扑,背对阁门,往皇帝脸上仔细上着妆。耳边听见张易之略带匆忙的脚步声,自远而近停在我身后。接着是他温柔带笑的叩拜:"臣昨夜忽然昏厥,今日起的晏了,宅家恕罪。"说完走上前,坐在皇帝身旁。含着深长笑意看我忙碌。
皇帝怜惜地拉住他的手,仔细观察他的气色,见他唇朗面润,神采非常,方松口气放下心来。
这口气没松多久,阁门外便响起内侍尖亮传报声:"夏官尚书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御史中丞,御史右台大夫,司刑正,觐见陛下。"
殿内二张闻声一震,汗毛都竖起来了。皇帝的妆刚好化完。我收好粉盒口脂面药,与其他女官站在一旁。
夏官尚书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就是姚元之。他身后是御史中丞桓彦范,司刑正贾敬言,和右台大夫李承嘉。四人叩拜后站起,皇帝的眼光绕过那三人,直接落在了贾敬言身上。
贾敬言会意,张口刚要说话,却听中丞桓彦范上前一步道:"臣等为张氏族人贪污受贿一案而来。此案因牵扯到了两位张先生,"他抬头先后盯住二张,沉声道:"按律,请两位回避。"
二张闻言惊惶看着皇帝。皇帝脸色阴暗,呼吸沉重,不发一词。半晌叹了口气,缓缓对二张道:"你们先退下吧。"
两位离去后,贾敬言手持笏板,高声奏道:"此案臣经过仔细核实详察,所谓张氏族人贪污受贿,乃奸人诬告所为。然邺国公张昌宗强买人田,证据确凿,应征铜二十斤。"
我无声地讥笑。这么大一个贪污案,罚铜了事,亏这个法官想的出来。
皇帝很高兴。脸色转阳欣悦批示:"爱卿劳苦。准奏。"
李承嘉抬起了头,来到殿中央,恭身奏道:"臣有异议。"他自袖中取出奏本,交与内侍呈御览,又朗声说道:"臣近日获取到张易之,张昌宗连同张同休兄弟贪赃受贿的最新证据。张氏兄弟赃款合计四千馀缗,张昌宗依法应当免官;张易之,张昌宗亦当同鞫。"
皇帝一个机灵抖了起来,倦怠无神的双目发狠盯着李承嘉,眼中依稀残存着暴虐之光。这个眼光,曾令无数臣子双腿发麻,胆颤心惊,而今却再不能令年轻的大臣低头。
桓彦范平静望着皇帝,开口重复着李承嘉的请求:"请陛下敕令,命御史台鞫二张于狱,穷理其罪。"
皇帝慢慢转头,望向一言不发的姚元之,片刻开口问道:"你,也是这个意思么?"她目色苍凉,带着难以接受的悲愤,缓缓问道:"为什么?你们,为什么就容不下他们呢?"
皇帝苍茫无力的环视这几位大臣,沙哑而忧伤的声音令闻者心动:"我老了。没有了激情,失去了健康。我甚至...放弃了我一手开创的朝代,向你们让步,向世俗礼法低头。我让李显当太子,让李唐复国,还不够么?你们为什么还不放过我呢?我还有什么?我仅剩这两个人,是我孤寂残年灰暗岁月里唯一的寄托。他们对于我,和园中花鸟,庭中猫狗一样,不过是我打发漫漫长日无以慰藉的心灵工具...你们,连我暂时获取的一点欢乐都要剥夺么?"
她掩去了专属皇帝的高傲自称,如同一个可怜的衰弱老妇,张开枯败干瘪的臂膀,试图将自己仅剩的珍宝护在羽翼之下。殿中的大臣有的错愕抬头,有的难以置信,有的悲哀动容。再也想不到,不可一世叱咤风云的女皇,竟也有为了自己的爱情,无可奈何恳求别人的时候。
姚元之的双目微微湿润了,斟酌片刻,他温和开言:"陛下,您将二张比做花鸟宠物。可是,他们不是猫狗,他们是人。而且是男人。但凡是个男人,谁肯甘心被人视为猫狗,即使是金玉做屋,犀象为笼?但凡是个男人,谁没有点干一番事业的雄心?那两位张氏兄弟,若非陛下一手将他们拉入宫闱,如今也可参与科考,晋身仕途,和天下千万读书寒士一样,一步一个脚印,几经历练,脱颖而出。可是,他们没有走这条路。他们被不由分说的拉入政坛,陡然富贵。一夜之间接近权柄,他们能不滥用么?陛下,让毫无经验的毛头小子手握重权,如同让三岁小儿在堆满干柴的房中玩火。"
皇帝努力牵动一侧唇角,做出一个苍白笑容,喃喃念道:"你说的这些,朕亦曾想过。可是,朕把持不住...朕对他们,有一种从未曾有过的情怀。"
姚元之望着皇帝,谓然长叹道:"陛下,您可曾想过,这种情怀并不是爱。若真爱一个人,就不要让他距离陛下太近,甚至不要让他感知到陛下对他的情意。所有人都能自由地表露自己的感情,唯天子不可。九五至尊手托神器,首先要做的就是六根冥灭。皇帝是不能拥有寻常世俗情感的。古来多少天子嬖宠,利用无边的皇权做出祸国乱事。陛下女主,听不得红颜祸水之辞,可不妨仔细想想,柔弱红颜败落了盛世王朝后,可有一个得到好下场的?是巧合么?是她们的错么?是谁让她们长袖善舞,安排她们走上这条不归路的?是谁纵容她们坏事做绝,不给自己留一丝余地的?这是爱么?若真爱一个人,则为之计深远。陛下任由二张谗杀太子的儿女,丧尽他们与太子珍贵的善缘。如今谁还记得是他们迎回的太子,为李唐的匡复立过功呢?这还不够,如今陛下继续任由他们与天下人为敌,尽举国之财力穷一己之私欲。陛下当真不为他们留一点退路了么?"
皇帝怆然看着她的宰臣,目光忽明忽暗,揭示着她内心的挣扎不安。过了一会她冷淡笑道:"爱卿说了这一大段话,还是要朕把他们送到监狱里去。你们..."她环视几位大臣,缓慢开口道:"倒底想怎样?"
李承嘉抬头面向她,正色道:"臣方才已奏明陛下,张氏兄弟赃款合计四千馀缗。陛下追问臣如何定罪,是想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他们究竟贪污了多少么?"他的音色沉着而坚定:"臣不妨念给陛下听听,仅司卫少卿张易之一人,收受的赃物有多少。"
他自袖中取出一个折子,朗声念道:"织犀角簟两张,琉璃屏风四架,珊瑚玦一把,历代名画数十卷。"他目光一凛,抬头向皇帝道:"仅他一人,赃物已超四千缗。"
他念的,仅是我交给他的一部分。他将我那份资料挑拣着誊了一份。若按原来记载的全部财物论罪,二张的性命将不保。君臣双方心知肚明:御史台已经让步了。
皇帝皱着眉毛,仔细盘算着这场交易的得失。半晌她叹了口气,带着无奈神情,同意了大臣们的请求。几位退出的同时,带走了缩在偏殿里的二张。
夜间失去了张昌宗侍寝的皇帝睡的很不安稳。第一晚她竟通宵无法入睡。望着焦虑陷入失神的皇帝,韩尚宫连连叹气,转头命司饰司准备安神静气的夕薰,以后每晚皇帝就寝时,添入她床上的金鸭香熏中。
这天晚间,我带着迎儿和蠙珠,来到皇帝的寝阁。
我把蠙珠分到了迎儿手下。自林司饰病逝后,姜尚服让我代理她的职务,以后每日为皇帝梳头化妆。另一位典饰杨氏,带领迎儿等人,做调制香品准备巾篦妆奁等事物。今晚杨氏略感不适,我代替她到皇帝那里烧制夜香。
皇帝似乎已浅浅入睡。眼帘虽闭着,还是能看到眼珠偶而来回转动,稀疏睫毛一颤一颤,呼吸亦不平稳。我们静悄悄地往香熏内夹入香饼。尚寝局几名内人环立于床榻旁守夜。
睡着的皇帝忽然一声闷叫,猛地坐起了身。我们惊讶望过去,只见她缩在一名内人怀里,浑身微微颤抖着,额头上几滴冷汗渗出,口中无意识念叨着:"宝贝...安定..."
内人们柔声安慰着被恶梦惊醒的皇帝。好容易又令她沉沉睡去。我与迎儿蠙珠添香完毕,尚寝局一名内人送我等走出阁门。迎儿疑惑问那内人道:"宅家每晚都这样么?"
那内人点头道:"宅家这两日总被恶梦所困,总是梦见一个刚生下来的小婴孩,浑身出血向她走来。"
我猛然呆住。皇帝刚刚的梦呓,宝贝,安定...公主?
这名谥号为思的小公主,死时才三个月。是皇帝为昭仪时生的大女儿。安定思公主的暴卒,为皇帝扳倒当时的王皇后扫清了障碍。二十年后,她的大儿子李弘的暴卒,又为皇帝扳倒朝中反对势力扫清了障碍。皇帝每往前行一步,皆由儿女身躯上踏过。如今风烛残年,在得到了所追求的一切后,复又思念起他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