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中的水晶球(34)


烽火中的水晶球

34、“拯救”行动

姐姐回了鼓楼医院后,有好些天都没回家来。

三哥这头倒是风风火火地搞了起来。星期天他真的带了一帮同学去了紫金山,听说还有位生物老师随行。在我小时就知道,紫金山是个植物形态很丰富的山岭,在当时民国出版的地图册上,我十分清楚地记得,南京紫金山,那个地方特别标有一处“原始森林”的图标,这在全中国的大城市里好像是绝无仅有的。也正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后来在那里建了一座据说是亚洲最大、物种最丰富的植物园。三哥去紫金山找药,绝对是找对了地方。他们折腾了一整天,很晚才到家,弄得满头满脸像是从茅草窝里钻出来的一样。尽管他很疲惫,但兴奋得很,说是收获极大,采到了好几种他们需要的植物,同学们人手又多,弄了一大堆都放在了学校一间出空的教室里,就等着做实验了。三哥这头是信心满满。他说,当同学们知道他是想搞一种“还魂药”之后,人人都兴高采烈,连老师也都称赞三哥思路奇特,能想前人之未所想。施老师自不必说,连有的化学老师也愿意参加指导实验。

这以后他就忙得不亦乐乎了,尽管早出晚归,但脸上倒渐渐有了健康的血色。

爸爸虽然有点心疼,但也对妈妈讲,“肺结核这种病,跟人的心情也很有关系,不光是营养的问题。你看《红楼梦》里的那个林黛玉,贾府里的营养不能说不好吧,整天山珍海味,但她的病就是好不了。我看应乐一搞科学就投入的不得了,他是真正的有兴趣,只要随时注意点不让他过于劳累,我看对他的病未必不是好事。不过,不能让他当真的干。”

 姐姐那头我想她一定是在日夜煎熬中度日如年。有一天她回来了,神色依旧沉重。她回来的目的当然是想听听三哥这边进展的怎样,当她听说三哥这里有老师在指导,她眉心稍稍舒展了一点。她说她一直在暗中采取“拖延”的办法,让病人伤口愈合的慢些,她说这些地方做点手脚一般查不出来。她又说,病人已经恢复了知觉,但十分虚弱,对外界缺少反应。不过有一次她故意在被子的掩盖下为病人量脉搏,轻轻用手指在病人手心里画了个“中国”的“中”字,姐姐的意思是暗示病人自己是中国人,让她放心。“中”字笔画简单,手心里能感觉出来。这时候她发现病人眼皮微微一跳,一滴眼泪缓缓从眼角淌了下来。

 这之后,姐姐一直注意观察病人的变化。她开始意识到,这位女病人非但有着极其坚强的意志力,而且还有着极高的智力,因此她猜测十有九病人是个我方的谍报人员,难怪日本人对她那样的重视。她那智力的表现就在于她实际上已经清醒但仍在装死,她也想尽量拖延以给自己争取更多的喘息时间,这就必须做到不能移动躯体,而这对于一个清醒的人是十分难以做到的,这只能用意志来相拼。姐姐不由得对这位战斗在隐蔽战线上的病人心里充满着敬佩和感动。这种感动令她难以自抑,以致她在给病人换药的时候常常要强忍住眼泪,只好靠口罩上移遮住眼睑的下方来加以掩饰。为了让病人舒服点,姐姐根据护理的要求,经常给病人换换身体的姿势,时间一长,她也感受到了病人对她已经产生了信任。她于是又瞅了空子在病人手心里写了“想救你”三个字,但是这一回病人一点反应也没有。

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是病人在怀疑她吗?不像。要是怀疑她,上回就不会淌眼泪了。姐姐想了半天,回到自己的寝室一个人躲在被子里用右手指画自己的左手心,画着画着,明白了:这手心上的字,若是自己给自己画,因为心里事先已有了这个字,所以自己一画就明白是哪个字;若是别人在你手心画,事先不知道是什么字,那就麻烦大了,字的笔画一多,根本就识别不出来

现在的困难就在于如何交流了。护士和病人身体最亲密接触的瞬间就是测脉搏,一般在每天量体温时都要顺便测量一下,用以观察病人心脏及心血管的问题,而手心手指都是敏感的区域,这时如果能互相触摸到,是传递消息的最好途径。但在密切监视之下,动作就必须极其自然,不留任何破绽。为此,姐姐几乎成天都在想这个难题,弄得她头顶的头发花花直掉。最后,她只有来找三哥,想听听他有什么建议。

三哥到底是三哥,什么问题也难不倒他,他只略一思索就脱口而出,“这事不难啊,用莫尔斯电报码。”

“什么马?”姐姐从没听过。

“莫尔斯电报码。”三哥又重复一遍,“你听好了,要是你猜测那位病人真正是我方的谍报人员,那么她肯定懂得莫尔斯码,这个对于收发电报的人来说就像是英文字母的ABC,是最基础的。”

姐姐没有听完三哥的话,马上拒绝说,“我根本就不懂什么马,什么骡子的,你叫我怎么学得会?算了算了,你又在空想。”

“怎么是空想呢?”三哥不高兴了,“你先听我讲完再反对好不好?我不是要你去学什么莫尔斯电报码,那是英文发报用的,我要的是你去了解一下中文的电报码。这件事不难。”

“那我更不会了。”

“我简单介绍一下原理,你听懂了就不难了。”三哥固执得很,一定要让姐姐听完他的话,他这个性格我特别熟悉,只要一提到什么理论啊,原理啊,三哥的劲头就上来了,讲起来就是眉飞色舞,唾星四溅,这个特点使他后来成了南京市最优秀的物理教师。他说,“中文的电报码早在1882年就由一位丹麦的工程师发明出来了,它的原理是用电报的‘点’和‘划’的不同组合来表达从0到9的阿拉伯数字,然后用每四个数字的不同组合表示不同的汉字,道理就这么简单。”、

“那么多的中国字我怎么记得住?算了算了,我不听你的了。”姐姐又不耐烦了。

“那随便你好了,”三哥失望了,“你又想救人又不肯动脑筋,我也没有办法。”

“我怎么不肯动脑筋?”姐姐也不高兴了,不过相持到最后,还是姐姐妥协,谁让她科学知识上不如三哥呢,“行吧,你说,讲简单些。”姐姐不情愿地说。

“我不是要你掌握那么多的字码,我是在为你找一种最安全最便捷的联络方式。”三哥又开始讲解了。

“行行,你别说那么多,你先说我怎么在人家的手心里‘发报’还要让别人看不出来?”

“办法很简单,”三哥用手比划着,“我设想过你们搭脉的动作,你们都是用食指、中指两根指头搭脉,对不对?剩下的小指恰好落在对方手掌根,这里也敏感的很。你在搭脉的时候,小指不妨轻轻碰到对方的手掌上,碰一下就代表一个点,轻轻划一下就表示一条线,这数目字不就传过去了吗?只要动作很小,手的角度变换一下挡住外人的视线,一般人根本看不出来。”

“咦——”姐姐一声惊叫,“果然是好办法!我怎么没想到?”姐姐的称赞让三哥得意万分,但是姐姐立刻又摇脑袋了,“不行,还是不行。那么多的字码我怎么记得住?”

“谁让你拿人家的手掌当发报机啦?”三哥大概觉得姐姐简直笨得不可救药,不愿意再说下去了。

“你说啊,你怎么不说了呢?”姐姐看三弟不说话,又倒过来催促他了,“你说得对我就听你的。”

三哥做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说,“大姐姐,我喊你大姐姐了。你搭脉能搭一个钟点呀?你只能搭一分钟。在一分钟之内你只能传一个字,就万事大吉了。多了能不暴露吗?所以你只需要记住一个字,一个最想告诉她的字,也就是、四个阿拉伯数字的电、报、码。”他一字一顿地说。

姐姐想想笑了,“你说的还真有点道理。也就是说,我只要先熟记从0到9的‘点’跟‘划’——这个我相信能记得住,最后记住的只是四个阿拉伯数字,最最关键的字就准确地传过去了——当然前提必须是,对方是搞报务的。我说的对吗?”

“对呀!还是姐姐聪明!”现在轮到三哥来称赞姐姐了。

“只是——”姐姐又想起了什么,“只是中文的电报码到哪里去找呢?”

“这个你放心,”三哥一拍胸脯,“全包在我身上了——我们同学的家里好像有本中文的字码表。你先想好,你最想告诉她的是什么字?”

“我嘛,”姐姐思考了一会说,“我只想告诉她,我想救她——那么就是一个‘救’字吧。”

“行,”三哥很自信地说,“三天之内,我帮你查出来。当然我首先要给你找到从0到9的字码,你务必抽空熟记。”

 果然,三天以后,三哥不仅交给姐姐一张从0到9的点划表,还告诉了姐姐,“‘救’字,2406.”

姐姐一看数字点划表,这个又称做“短码表”,立刻“哇”的一声,“这太简单了。我一眼就已经记住了,不就是把12345反一下就变成67890了吗?”

“我不是说不难嘛?哦,还有一句话,要是对方回答了你,你只要记住是哪四个数目字,回来告诉我,我再去查。”

他们姐弟俩最后谈得非常融洽,姐姐临出门时,三哥又追出去特别关照,“记住:2406,千万不能错!错一个数目字就成了别的意思了。”

“2406,”姐姐重复着,强记下了,“你放心,我一路念叨着这四个数目字。”

回想起来,姐姐和三哥当年毕竟年龄都不大,阅世太浅,用南京话来说叫“做事太‘目瞽’(mugu)”①。他们不是不懂得做这件事情的危险,但我想,那时的他们未必真正了解危险的严重程度,未必真正了解异族统治的厉害手段,更不可能了解这就是一桩依靠他们根本就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们只看到南京伪政权的表面,根本不知道背后日本特高课在虎视眈眈。异族的统治无疑是极度残酷而野蛮的,但异族毕竟又受限于语言、文化、地域环境的隔阂,形成统治的疏漏、粗放,如果把这种疏漏当成可以轻率地挑战的资本,那就会酿成大祸。这就像一只角马错把潜伏在水中的鳄鱼当成一段木头,随意地在“木头”前跳过来跳过去,那是随时会招致杀身之祸的!现在回想起来,我真为当年的姐姐和三哥感到后怕。如果时间能重新安排,我真希望他俩能够把后来经历的“文革”岁月调到日伪前面去度过,也只有经历那样的历练,才能锻炼出真正的对敌斗争的本领,做事才不会那样地“目瞽”。他俩那时真是所谓“初生牛犊不畏虎”啊!

可惜的是,姐姐的智力模式太像我了,她的聪明伶俐表现在学东西快,一点就透,一拨就灵;毛病是忘得也快,她的记忆跟我一样属于“滑丝型”,一转脸就只能记住大概,细节都滑进其它的螺纹中去了。姐姐深知自己的毛病,为了预防出错,那一天姐姐走在返回鼓楼医院的路上,还闹了个小笑话,她因为怕忘记那四个阿拉伯数字,走几步嘴里就念叨一遍:

2406,2406……“在经过新街口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一个老头儿。老人耳朵背,只听到姐姐嘴里的南京数字口音“啊死你了,啊死你了”,气得两眼直翻,说“你撞了我不好好说声‘对不住’反倒是咒我死,太不像话!”姐姐只好低声下气赶紧左一声对不起右一声对不起,直到把老人送开,这才发现,那四个数目字也被撞飞了。于是后来又重新找三哥。为了不再遗忘,姐姐把数字写在一张小纸条上,放进自己的小蓝布兜里。这就为日后留下了后患。

 

 

     注① 目瞽mugu:依照语言学家的考证,这是个蒙古词汇,元杂剧中就有“慕古” 二字,发音、意思也相同,形容一个人做事莽撞,麻木,糊涂的意思,原是个拟音词,也就是记下了蒙古语的发音,但到了南京逐渐演化成兼带语义的词,所以南京人又有“目里实瞽”这个成语,“目瞽”就成了缩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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