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虎者》第二部 八七 黄鹤

以后的几天，果然和62接近的犯人被不断地叫出去调查，包括龙头，要准确说出黑龙回来那夜的言行。笼子里热烈议论他的命运。白狼坚持认为62是被外地公安抓来的，黄狗他们不同意。牧师道：“不要瞎争了，监方 没说怎么逮住，当然可能是自首······我对他有两个预感，一个证实了。还有一个也不会错：他要吃大亏。逃跑！”

秃秃道：“62回来就清楚了。”

“回来？回哪里？”

“回10号笼呀。”

牧师道：“我可以打个赌，他不会回监了。”

众人大惊，问为什么。牧师道：“你们自己想。想想就通了。62的麻烦是他出去和回来的两个动机，连我都猜得出，提审会相信他？你们以后听不到他的消息了，除非到了市监。”

扁头黄狗极其感慨。牧师朝天熊笑道：“你怎么想？真正亡命之徒啊，居然玩真的！我是不敢的，这么一衬托，我都不像罪犯了！虽然我在外面，也早就是老流氓。”天熊只是摇头。

62再没有回监。

犯人更服了900的神！而他自己的故事也进行到尾声！这天不是骆管理开他出去的，回来后脸色微红。由于习惯，他向大家坦率道：“你们猜我是什么事？不是去帮忙的，是我自己的事。简单的陈述了，在笔录上签字。”

秃秃卷毛连忙祝贺他，总算要结束了。长久的关押期待的收场。他笑道：“是到火候了，马上就会处理的。再下去天要转凉了，我不认为我的案子要赶十·一场子的。”

底下七嘴八舌安慰他，说管理对他印象好，会去联系宽大的，不至于判决。卷毛道：“你顶多戴顶帽子，回社会的。”

笑道：“你们这么看？这种好梦我早不做了。我也这个的。”做个签字手势，底下吃惊：他也逮捕了！

犯人看得出，他吃饭都没心思了，散神了。天熊有事挨他过，悄声道：“你要冷静。”牧师苦笑道：“是啊，宁波人有句话：‘人家的事情头顶过，自家的事情穿心过’。你的话是对的，人应该沉得住气，你有没有中外名人格言，有关镇静的？”

天熊下去，搜索枯肠，得出几条，唸给他听。牧师如获至宝，飞笔记下，默诵后笑道：“这几句太好了，对我有用，谢谢！我也有几句走前送你，早想好了。”天熊伤感。

秃秃道：“900，我们不晓得你名字，将来马路上碰到，怎么称呼你？叫你九医生？”卷毛道：“没这个姓的。”扁头道：“鸠山的鸠，是日本人的姓？”牧师笑道：“随便你们怎么叫，我都答应。”大家遐想起来。

说自己案情是违反监规的，牧师一向很注意，现在有点无所谓了——天熊和旁人一样，对此十分有兴趣。秃秃道：“今后见不到你，辰光难挨！我们不看书了，你多谈谈，随便谈什么。900，你爸爸也是秃顶？”

牧师道：“不，我爸爸是花白头发，很密的。我的脸是像娘，我从小是M形发际，谢顶的先兆。爷是糊涂人，我小时在他挂着的长衫、裤子袋里摸钞票，他从不发觉。娘是精明、有灵性的，我像她。她命不好，很早患绝症过世了。我大学毕业分到外地，逢年过节想她，心里特别难受。”

秃秃道：“你要等到现在，就是独留，工宣队要分你在上海了。你还有兄弟吗？”牧师叹道：“说来话长，我是最不喜欢吃懊悔药的，可是客观地回忆，我在关键时候是走错几步路，落到现在的下场。我毕业时，全班同学打成右派，因为在向党支书提意见的公开信上签了名，一查成分都不好。呵，我一个人逃脱了，去医院里看腿，他们找不到我，没有签名。我是大三发现骨结核，锯掉的。后来我分配了，那时号召去外地，凭我的具体困难，恳求一下，是能留在上海的。我功课好，想去外地闯世界！上海人才密集，论资排辈，别想出人头地。好，这一念之差，人出送了！”----------------

天熊盼他说下去，寻话道：“那地方风景总还可以？”牧师来回踱步道：“靠近山区，是山清水秀的。小医院的院长，是留学日本的。每天早晨，他和内科主任在草地上打网球，晚上在小河边散步。风景是不错的。可是人难弄啊，排外情绪厉害，从院长到护士、勤杂工，对外来人一律鬼面孔。为安排工作和住房闹僵了，也只好服从。小地方闭塞野蛮，关门做土皇帝。我的脾气有多暴躁，哪里忍耐得了，一年后就和他们大冲突。”

天熊道：“可是他们有权。”牧师道：“是啊，所以和我同去的四个人，一男一女结了婚去国外了，爷娘在外面的。另外两个后来也设法调走了······待这种地方，好人也要得瘟病。两年后，我另一条腿，也出问题了，那时抗菌素很少，我到处想办法，才保下这条腿，不谈啰！”

别人不再问，后来他自己道：“有个很大的教训：人比人是犯错误的根源，不能去比！我认得一个同学，不同届不同班的，也是分配去外地。后来倒流回上海，没有工作，到小厂做临时工，在医务室做。月薪三十块。他医术高明，出名了，厂的劳保地段医院有事也寻他帮忙。结果在那里碰到一个高班同学，从前一起玩的，工资一百十！因为那医院是私人诊所合营的，医生都是大工资，可是没几个有文凭，外科又靠他的，所以给他也高。去他家一看，排场大，房子好，是医院分的洋房。这一来对他刺激大，太大了！”

天熊道：“你那个同学本事比他大吗？”牧师一愣道：“啊，是的。”天熊闪过一念：是说他自己！牧师道：“外科不简单的，要有天才记忆力，又能动手实干，不能拉开肚皮再去翻书吧。要有狐狸的细心和狮子的大胆······除了人比人，冤枉也是犯罪的起因！我有个同学——我同学太多了——是真的事：他是个烂好人，交朋友滥而多，人聪明，会钻研，会看医院里看不好的病，有特别的方子。所以江湖上有名声。公安局注意他了，他在医院有名是腹部外科，后来抓他拘留审查，说他有卖春药和替人打胎嫌疑。其实他就是吹吹，没有真干。查清后放人了，可是人气苦了，想报复，又軋到些难友，当然不是好人，有问题就寻他帮忙了，比方子女不婚而孕。他帮忙了，在家里非法的做，手术不会有问题，他是医生么。可是时间久了，难保案子不发。”

秃秃道：“现在他人呢？”牧师道：“不清楚，大概早判了吧。凡到我这年龄，年过四十，有个套子，叫教唆犯，一套上就红得发紫了！”天熊见他愤愤不平，更明白了。牧师对他一笑，像是默认。天熊心里不舒坦，这种猥琐事情，嘴上道：“坏在朋友手里！”

牧师道：“对极了，所以交友要当心再当心。人太复杂了，愈是要好朋友，往往是送你下地狱的，只有他知道你要害！攻守同盟有屁用，你还在替他死扛——他那里已开口、瓶底朝天了！402，你以后回社会，家和单位两点一线吧，夜里少出门少接客。有些大学生，倚仗家里有钱，不服从分配去外地，在家里开沙龙，喝咖啡讲黄货，开口就是遗产、海外朋友，好像高贵清雅，背地里和流氓阿飞都认得的，称兄道弟的。说坦白话，我就是这种人，所以你见到我这种人离远点，一沾上就完了！”

天熊道：“不至于此。”笼子里都瞪大了眼，觉察牧师是在说自己，临判前无顾忌了。

卷毛道：“你会挨过秋天的。”牧师道：“挨不过，哪一天我都有数，误差顶多三天。只是判几年心里不踏实。现在的口号是‘事实作依据，法律为准绳，态度是关键，形势作决定’，其实这话是互相矛盾的，提审又喜欢弄得很神秘！”

秃秃道：“提审对你印象好吗？”

“不好。”

“为啥呢？”

“因为犯人都是顽固狡猾的，你老实他也不相信。”

“其实冤枉你了！”

“不，没有。”

中饭后天熊提醒道：“你说有话送我的。”牧师道：“记得的，现在告诉你”——拿小本子看一眼，“一共三句话，每句取头一个字，合成‘观三友’三字口诀。我唸后你背下来，一生受用不尽。这是我特为你写作的，针对你的弱点。第一句是：观察要深刻、逻辑要严谨、结论要肯定。第二句是：三件未齐，决不动手。干一件事或做大事业前，必须再三排条件。就是必要条件、充分条件、必要充分条件。都具备了，才能动手。懂了没有？第三句是：交朋友之前，要摸清此人本质的六个方面，出身、历史、经济、社会关系、个性、血型。六样不能少一样。好，我再复述一遍——”

天熊跟着读熟，印在脑子里，比背监规自觉多了。后来疑心，也像是牧师为自己总结的教训。

牧师让天熊归座，站起来大声道：“402，你来一趟船庙有收获，外面听不到这样的人生哲理吧？这三句话都很重要，不能说一句顶一万句，但不理解也要照办，年纪大了自有体会······据我看，你的智力是中等的，那么，遇事三思、嘴巴不能连肚肠、背后不要议论人，是中智之人的处世原则。而上等智力的人有另外的原则。”

天熊道：“我想听一听。”牧师道：“上智是治人的，可以三真七假、讳莫如深、九忍一狠、文过饰非，也就是你讲过的，所谓大人物言不必信、行不必果。不过这些你不能用，你是中智，绣花枕头一包草，能保住自己已是大幸！当然，世上的人分三种，一种是猪，一种是牛，一种是人，你算是人的。”

天熊唯唯喏喏。黄狗、扁头赞道：“900你讲得太精采，今后听不见了，你也送些话给我们。”

牧师摇头：“人只相信自己的经验，别人的话听不进的，讲了也是白讲。”

“不会的，你讲么。”

秃秃道：“当时不理解，以后会明白的。900你是牧师，应该布道的。”

“啊，你们是迷途的羔羊，我指点你们有用？好吧，我算是你们龙头，讲几句吧，说起来呢，你们比402又要低一档，那么，要管住自己，以后自由了，再不要手痒去犯罪。像62黑龙，当10号笼是老娘家，进进出出，有意思吗？他其实是傻瓜，逃出去为藏东西、灭罪证，连我都骗不了，还想哄管理提审？所以，在笼子里做人、和在社会上做人道理一样，老实就是便宜！会做人有饭吃，不会做人没饭吃。龙头学习会上，柳监长讲过一番话，很有意思，说一个人累了要坐——有板凳就行了，何必一定要沙发？人饿了要吃——有白米饭就行了，何必一定要酒水？这话有道理吧？”

光头们称是。

这天牧师写了条子出去，管理拿走。屠管理亲自来开他出去，约半小时，又亲自送回来。牧师不作解释，依旧高谈阔论，回忆往事，像是用它驱散日益逼近的恐惧。他在大学里加入一个哲学兴趣小组，有无政府主义色彩，看原版书。其他同学热中拳击和剑术，也有专谈恋爱的，穿插阔少爷同学的可笑故事。讲外国电影和明星，讲那时大学生的开销。他腿不好也能跳舞，小圆头方头皮鞋的底是牛皮的。他玩过小号圆号。又讲洋酒洋烟，解放前倾销上海的美国货。他中学里入迷的中国福尔摩斯大侦探月刊。

光头们眼都不眨，惊服道：“900你样样都懂？”

“不，是那时候人人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