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半月湾镇的时候,我已经转过三次公车,在路上颠簸了三个多小时。Goggle direction 上说小镇通向一号公路的最近一班巴士还有大半个钟头才会经过,街上餐馆鳞次栉比朝我的胃口招着小手,选了间日本店坐下来要了一碗海味乌冬。
十年后第二次到访加州,此地阳光依旧,我的体力却大不如前。头天只完成一半行程,就扑倒在酒店床上动弹不得。想起旧金山距离我下榻的南湾路途遥远,要早起赶通勤快车实在困难,加之市内景点上次来已悉数游过,心道不如放弃计划,看看湾区有什么深闺小景,就近散漫一游。
鼠标轻点,森林、海滨、花园、小镇纷纷掠过……直到停驻在这样一幅风景上:
Ritz Carlton hotel at half moon bay——它便成了我今天的目标。眼下只要搭上17路巴士穿越小镇,经过一段乡村高速,再步行个二十分钟,在北美大陆边际的悬崖惊涛之上,就可以亲见这位雍容的美人儿了。
制作过程将近30分钟的乌冬面在我忍不住要起身走人的一刻,终于端了上来。忍着烫,三口五口扒拉下肚,赶紧上路。终于稳稳地站在了17路车的站牌下,时间还剩三分钟,赶得早不如到得巧!小镇地处山谷,紧邻大海,阳光普照,每家每户花园锦绣,密密匝匝地盛开着碗口大的加州玫瑰……午后时分,耳中唯闻风吹草叶的悉嗦之声和蜜蜂嘴里哼哼的小曲儿,我愉快地伸个懒腰,深呼吸着空气中荡漾的花香。
“叮咛——”突然好象脑子里一根线被绊着,惊动了我。有去必有回,17路车应该有两个站牌吧?那这一个到底是往北,还是向南呢?女人的直觉很快给出了悲催的答案。要命的是,这穷乡僻壤,因为街道狭小,反向的车站居然还不在同一条街上。手忙脚乱查到了方位,时间已经超过了一分钟。“不怕,巴士通常会迟个两分钟,”我一边安慰自己,一边脚下狂奔,冲过街角,赫然见一辆17路车正停靠在离我百米开外的站台上。小时候测验跑步的奇特感受再度重演,我使出了全部力气甩臂、伸腿,身体却象被放进了慢镜头,迟缓、沉重,原地挣扎着就是迈不出去……象电影里所有揪心的情节一样,就在巴士排气筒里的热浪几乎拍打到我脸上的时候,那车扭动了一下身体,简单做了做预备活动,然后悠然出港,缓缓离去。
耳边响起了悲壮的音乐,出现的却是周星驰的画面,我加速,车也开始加速,三十米、二十米、十五米……二十米、三十米、五十米……终于它变得遥不可及,渐渐隐没在田园绿野之中。我站在路中央,墨镜、背包、水壶,满身零落披挂,想象着车上红脖子的司机和身边露出大半个乳房,牛仔裤绷得绽了线的美国大妞一路谈笑风生,死都不肯看后视镜一眼的情景,满腹委屈。
收拾心情,面对现实。Google说下一辆17路车经过本镇的时间将在一个半小时之后。浮生偷闲寸寸金,我毅然决定全身心依靠手机导航,改乘11路徒步前往。凭着一位文科生的直觉,我目测了一下地图上的距离,感觉步子迈得大点的话,一小时差不多可以抵达。
小镇的尽头是一片荒野,紫色的野花如浪起伏。这一小段甜美的旅程结束之后,跨过公路中央的一块三角地,再向前,我突然发现视野内已经不见行人,一面是青山绿野,一面是高速路上汹涌的车流。没有人行道,只留着两米来宽的路肩。尽管我选择了较为安全的逆向车道,可大车经过时,那仿佛要将我卷入的巨大气流还是令人胆寒,生命为重,我毅然离开路肩,跨入了旁边的草丛。
请试想这样一幅图画:加州艳阳下,风景如画的一号公路旁,我一个人在没足深的野草里,艰难地、孤独地前行,为了给所有经过身边的车辆里隐藏着的好奇心一个合理解释,还得极力摆出一付“世界这么大,我要去瞧瞧”的表情……挣扎了五分钟,走出不过百米,太阳没遮没拦地烤着,我脑子里浮现出昨天晚宴上的一道名菜:红烧划水。这一想,还饿了!真是。
一辆车在对面车道停了下来,有人朝我呼喊:“Need a ride?”是一个墨西哥混血的小伙子。说实话出国这么多年,我还从来没有在公路上搭过便车,要不是今天这么个人在囧途的状况,要不是我分析十几年一遇就碰上杀人狂的机率偏低,要不是我细心观察到他几面车窗都敞开着,车上别无他人,车后牌照也没有遮挡,要不是……闲话少说,我答应着“yes!yes!”从车流的空隙中钻了过去。公路上的大风扬起我的长裙……遗憾的是,考虑到海边的温度,我早上出发时,在裙子里头加穿了一条长裤,是的,一条正儿八经的长裤,不是厚丝袜也不是legging,够煞风景。上车前一秒,我还犹豫要不要给车拍个照,发到微信圈,如果他问我,我可以解释说自己这是第一次在美国搭便车,很兴奋,想留个纪念什么的 ……但是我没有。当我看到司机灿烂的笑容,我知道那是一张好人的脸。
走起来如同长征的一段路,开车不过十几分钟。过了Miramontes point之后,转下一条漂亮的local马路,两边出现考究的渡假屋。和小伙子告别后,我嗅着那渐渐浓郁的海洋气息,几乎是一路小跑地,冲进了半月湾的怀抱。
太平洋磅礴无边,气象万千。因近岸处明暗多礁,浪头特别凶猛,呼啸而来拍岸而返,万鼓齐擂千堆雪……种种壮阔不在话下。这里的地貌很象我三年前在爱尔兰朝拜过的莫赫悬崖,比那里少了几分险峻和奇伟,却因为悬崖之巅的城堡酒店,多了一段优雅秀气。以酒店为界,南面的海岸线属于开放区域,漫长的望海小径上,空寂无人,唯野花遍野,海鸥漫天。站在悬崖边缘取景,发现崖底一人,大风中百折不挠地放着一只三色风筝,海浪的背景下看来有点诡异,让我想起了阿加莎.克里斯蒂。
“你看到了吗?”走来一位推婴儿车的妇女。
“看到什么?”
“鲸鱼呀!今天有鲸鱼来半月湾,一共三只,鲸鱼妈妈带着两个baby。”
我兴奋起来,极目四望,却一无所获。
“我来晚了,可惜……”我说话的当口,女人叫了起来:“那里!看到了吗?就在那里!”
我还是扑空。这样反复多次,自己便有些不好意思,打算等她再次惊呼的时候,也配合着表演一下,不辜负这份分享的热情。女人停下手推车,靠近我身边,铁了心似的,仔细指点:“看到那里并排的三块礁石吗?就在石头后面,往海的方向三十……唔……四十米的样子,不要移动你的眼睛,保持二十秒,它们一定会浮出水面来换气。注意水面的变化!”
我们并肩,屏息,等待……大约十几秒之后,一幅黑色的扇形的阴影突然拱出海面,象海底陡然升起一座小小的岛屿,惊心动魄,不可思议。在它的身边,两个缩小若干倍,却形状完全一样的黑影配合着母亲的节奏,不紧不慢,优雅地沉浮。鲸鱼喷出的水柱并不象漫画常描述的那样莲蓬花洒,而是低低的一个小型喷泉,四面漾开……“看见啦!”我一高兴,跟身边的女人high five了一下,“谢谢你,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鲸鱼!”这回不是配合表演,我说的是实话。
Ritz Hotel建在半月湾视角最佳的位置上,为了让酒店客人可以昼夜欣赏海景,一眼一眼地把昂贵的房价看个够本回去,草坪上燃着长明的篝火,几位鸡皮鹤发的贵妇依偎着火苗,目光停驻在前方的太平洋上,一语不发。富翁的遗孀?还是某位大亨幽怨的丈母娘?和她们相比,我又可以用青春勃发来形容自己了。站在半月湾童话的风景里,刚要感叹上帝的不公平,却发现他在制造了那么多不公平之后,又分给了每个人最公平的东西:残酷的时间。我没有钱,可我还有时间。
Ritz Hotel建在半月湾视角最佳的位置上,为了让酒店客人可以昼夜欣赏海景,一眼一眼地把昂贵的房价看个够本回去,草坪上燃着长明的篝火,几位鸡皮鹤发的贵妇依偎着火苗,目光停驻在前方的太平洋上,一语不发。富翁的遗孀?还是某位大亨幽怨的丈母娘?和她们相比,我又可以用青春勃发来形容自己了。站在半月湾童话的风景里,刚要感叹上帝的不公平,却发现他在制造了那么多不公平之后,又分给了每个人最公平的东西:残酷的时间。我没有钱,可我还有时间。
对于世间美景,我是一个贪婪的人。我发现昨晚在电脑上搜寻到的画面应该是在酒店北面,那里的海岸线显然有更好的角度,但整个北面的地盘却全都被一块青翠的高尔夫球场占据,告示牌无情地挡住路口:唯经过预约的高尔夫球俱乐部会员方可入内。
好吧,有的时候,我也是一个不爱循规蹈矩的人。全力以赴的旅行岂可只得一半的成功?我走到了酒店东面,绕着大圈,一路北上寻找万一存在的入口。果然,在一片精致的cottage背后,一个人迹罕至的花园角落里,有一条绿荫掩映,朝向大海的小径。幸运地,路口的标识牌上并没写着“闲人免进”,而是另一句话:“小心高尔夫球!”这下我心安理得了,万一有人问起,我可以理直气壮地回答:“我一直在小心着高尔夫球呀!”到了这个时候,我猜就算牌子上写了“闲人免进”,我也未必会停下脚步。这样的胜景,是上帝赐予人类共享的礼物,不是任何豪华酒店和高尔夫球俱乐部用钱就可以独霸的财产。不公平的条约我可不守。
高尔夫球场内,三五个保养得当,看上去亿万身家的银发老翁在挥动球杆。太平洋就在他们身边奔腾咆哮,潮起潮落。我猜想俱乐部向他们兜售的,也是一种壮志已酬雄心未老,“自不量力地还手,至死方休”的感觉吧?当然这些抒情暂时都与我无关,尽量挺胸抬头,闲庭信步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我想得更多的画面是被一枚高尔夫球击中头部,划着优美的弧线倒地、昏迷,然后……考虑到男主角的年龄,他缺的当然不是灰姑娘、灰阿姨,但或许,内心孤独的他缺的是一位信得过的财产继承人?……好了!打住!醒醒!
花样爷爷们当然没有对我的路过生出任何兴趣,我想就算他们余光瞄见,有几分狐疑,也绝计不会放低身段为难我。就这样踱步到了悬崖尽头,我和我的半月湾,终于终于,千山万水,宿命相逢。“每一颗眼泪是一万道光,我奔涌的暖流寻找你的海洋,我们注定这样!”感谢老天爷在我的口袋里放进了一颗浪漫的心,长长这一生,才总有浪漫的际遇。
花样爷爷们当然没有对我的路过生出任何兴趣,我想就算他们余光瞄见,有几分狐疑,也绝计不会放低身段为难我。就这样踱步到了悬崖尽头,我和我的半月湾,终于终于,千山万水,宿命相逢。“每一颗眼泪是一万道光,我奔涌的暖流寻找你的海洋,我们注定这样!”感谢老天爷在我的口袋里放进了一颗浪漫的心,长长这一生,才总有浪漫的际遇。
我摄我看,我躺我坐,我喜我悲,我吟我歌……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与半月湾一番尽兴之后,下午四点钟,我坐在Ritz酒店大堂维多利亚式的薰衣草织锦沙发里,面对着今天的最后一道难题:天堂到人间并没有公车往返。要赶到半月湾镇搭上最近的一班巴士回城,我的沙漏里只剩下岌岌可危的半个多小时。十分钟前,我燃起周游的小宇宙,移步到前台,向那位长得有点象安妮.海瑟薇的美人儿轻描淡写诉说了一下我的窘境,请她帮我叫一部出租车。可她答复我因为地理偏远,酒店客人叫出租,必须向半月湾镇以外XX公里的XX city预订,而以她的经验,出租车过来这里,最快也需要45分钟。听到这个,我有点绷不住了,心里扒拉了一遍,鼓起勇气问:“有没有先前叫了出租的客人,这会儿正要出发去镇上。我想我能不能……carpool?share车费没问题。”说着我想起了高尔夫球场上挥杆的花样爷爷,头顶群鸦呱呱飞过……
“海瑟薇”倒真的一路小跑帮我去打听了,答案是没有。这个时候,爷爷奶奶们都在等着享用晚餐,没人再有往外跑的打算了。看着我的派头一点点瓦解散去,渐渐不够用,“海瑟薇”才下了决心似的说:“如今只剩唯一的办法送你离开,”她顿了顿,深呼吸了一下:“酒店用来接送贵客的礼宾车,这会儿正好还有一辆没有出去。”
“多……少钱?”我气运丹田。
“因为是为VIP客人服务,所以酒店并没有对此定价,”她大眼睛忽闪了一下,笑得有点调皮:“换句话说,That is free.”
我肯定乐得象个乡巴佬,但那又有什么关系,挡在周游路上的难题,又一次被戏剧性地解决了!这已经不是惊喜,这简直就是,半月湾的小奇迹!
“女士,你确定要我这么做?”突然接到出车通知,被打破了悠闲时光的礼宾车司机显然有点不乐意。他不着痕迹地乘着欠身致意的时机,巧妙地扫视了我的衣着。显然,我没能激发起他对小费的预期和热情。
“是的,我希望你帮助她。”海瑟薇礼貌而坚定,让我心生感激。当然,我也有失厚道地联想到这份殷勤大概来自于长期和富人交道的职业习惯,也来自于对明天一早目睹我冻僵在酒店门口,周围一圈燃尽的火柴棒的担忧。
戴着白色领结和手套的南美裔司机卡洛斯泊来了豪华轿车,我瞄了眼车头,有点遗憾不是背着翅膀的劳斯莱斯,至于是林肯还是卡迪拉克,匆忙之中倒没有打量清楚。识相地坐到了副驾的位置上,我极力用朋友的口吻攀谈,跟克洛斯介绍了我的旅行,说到了加州,也说到了多伦多。
“这么说你出生在加拿大?”
“你是觉得我长得象呢?还是口音象出生在加拿大的人?”我笑着问。
卡洛斯哈哈大笑,同是天涯流浪人。
“你住在Ritz酒店?”
“噢不,我是来观光的。贵酒店太贵了,还好风景免费。”
相谈甚欢,卡洛斯干脆穿过小镇,把我送到了车站上。这一段路出租车费大概是十五美金,握手话别时,我将一张二十美金的钞票塞进了他掌中,恳请他转达我对海瑟薇小姐诚挚的感谢。必须承认,出门时没有准备好小面值的钞票,也是我此行需要汲取的教训。
意外加重了他的喜悦,直到调头拐弯的时候,卡洛斯还从车窗里探出头,表达着他的依依不舍和祝福:“欢迎你再次光临半月湾!”
我笑着朝他挥挥手:“好的!下次记得开车去机场接我!”
谁知道呢?半月湾有的是奇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