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中的水晶球(37)


烽火中的水晶球


37、祸不单行

第二天一早,妈妈红着眼睛把我唤醒,让我穿上衣裳,还给我带了点吃的,让我去鼓楼医院。

我到医院的时候,发现医院跟我前些日子来时有点不一样,到底是哪里不一样,我一下子也没想出来。

我想起那些日子姐姐说医院里来了个特殊的病人,让我不要来医院的话,心里就觉得很受拘束,我一下子都想不起该去哪儿是好。

我只有径直去了护士们住的那栋小楼,找到了姐姐住的房间,这里不会有人管吧。我发现门是半开着的,里面有个男人的声音在说话,是小坂医生的声音,再一听,原来屋子里就只有两个人,小坂医生跟姐姐,是他们两个人说话。我不想打扰他们,再说我如果进去了对姐姐说昨天发生的日本军官上家门的那些事情,当着小坂的面那合适吗?我不想让一个日本人听到我们家的事情。这么一想,我就决定等小坂医生说完话离开之后再找姐姐。想定以后,我就靠在门外边曲起双膝坐在地上,刚刚好,我对面的一扇玻璃窗上,反映出他俩在屋内说话的情景,在我这个位置,我一抬头就可以清楚看见。

我看见室内有张靠窗的桌子,他们两人各坐在一边的凳子上。

室内的气氛显得有点沉闷、压抑,两个人都沉默着。

小坂开口了,他说的是中国话,可能是因为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跟着姐姐学讲中国话取得了很大的进步,他的话比先前流利多了。

他说,“有几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不知道你可不可以给我些指教。”

姐姐说“请讲吧。”

“关于301号下体部分伤口出现了肉芽水肿的现象,我想你是注意到了?”

“是的。”

“伤口的分泌液太多影响了伤口的愈合。汪,你认为是什么原因呢?”

姐姐想了想说,”我认为是病人体质太弱,导致她的伤口愈合的时间过长。”

“会不会是其他方面的原因呢?”

“还能有其他的什么原因吗?”姐姐满脸的疑问。

“比方说,”小坂看着姐姐的眼睛,“消毒不严格,延误了消毒的时间,甚至是……消毒液出现了问题?”

姐姐的脸低下了,说,“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呢?”小坂顶真地问。

听到这里,我知道姐姐遇到麻烦了,更确切地说,遇到大麻烦了。我虽然不知道“肉芽水肿”是个什么东西,但我年龄再小也能听懂对方是好意还是坏意啊。我的心揪起来了。我想,这真是小说里说的“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了,真正是祸不单行啊!家里刚刚发生了爸爸的事,这边又出了姐姐的事,这可怎么办啊?我十分清楚地知道,爸爸和姐姐在我们家里的分量,用大人们说的话,叫做“顶梁柱”,也就是撑住房梁的大立柱,它要是一倒,整个房屋都得轰然倒塌,我们一家就没法活了。

我心里一边焦急着,一边更支起耳朵仔细地听。

我听到姐姐好像在辩解着什么。她说,“301号的护理不光我一人,我们是轮班的。不过我想她们不会。”

“那么就是你会啰?”小坂还是穷追不舍地发问。

“我也不会。”姐姐回答也很干脆。

“好吧,”小坂缓了缓语气,“我们不妨再换一个话题,今天我按照院方的要求,对你们护士们居住的房间进行安全卫生的检查。你知道像这类工作原本不属于医生的职责,但现在是战争时期,特别又是发生在我们双方之间的战争时期,没有办法。结果我在你的抽屉里发现了这几样东西,我很想请问,他们有些什么用处?”

我赶紧睁大眼睛朝那扇玻璃窗上看。玻璃的反射不很清楚,我只能大概看到一点模模糊糊的影子,我看见小坂放在桌上的好像是三哥交给姐姐的那瓶药水,还有那一小捆毒杜鹃花。花已经枯萎了,看上去就像是烂草一堆。

我看见姐姐的表情明显一愣,但是还很镇静,只是流露出了不悦,她问道,“小坂先生,您是在监视我,对我私人物品进行搜查?”

“也不全是这样。”小坂面无表情地说,“只是对这种花很有兴趣。”

姐姐也面无表情地说,“我睡眠不好,听说我们民间有这样的土方子,可以改善睡眠。我也想试试。”

小坂嘿嘿一笑,“睡眠不好不至于想自杀吧?”

姐姐愣住了。

“好吧,我来告诉你,”小坂拿起了桌上的一只枯花,说,“这种花,在日本也有。它很毒,严重的会致人死命。至于这个嘛,”他又拿起桌上三哥给的那瓶“罗密欧药水”,“我还不知道是什么。这是需要化验的。难道也是为了给自己治病吗?”

“这只是,这只是……”姐姐大概脑子里在想,但神情还是很镇定,“这个只是从卖草药的地摊上买的,卖药的人说得很神,但是我还没用过。”

我听着姐姐的话,一面为她着急的心里发抖,一面也十分佩服姐姐的从容镇定。她在事情突然被暴露之后居然一点没有乱了方寸,要是换了我早就慌得不行了。但是事情还没有了结。

小坂突然又拿起了一张小纸条,问,“我很想知道这几个数字是什么意思?你能告诉我吗?”

姐姐一看纸条,呆了,“这……这……只是随便写写的。”

“是吗?”小坂不以为然地笑着,看着纸条读着上面的数字,“2405,0008,2984,怕是还有其他的意思吧?”

“我不知道……”姐姐含混地说。

“我猜想,”小坂意味深长地说,“其中有一组数字应该是表达了中国字‘死’的意思。我说的对吗?”

姐姐已经无话可说了,她已经被逼到墙角了。她低着头,不吭声。

“如果我猜的不错的话,”小坂接着说,“有一个人借着和301接触的机会已经跟她进行了简单地联络。这就是联络的内容。如果让我再进一步去发挥想象,这三个字的意思就是,有人想救她,但被她拒绝了,她只有一个愿望,请人们帮她尽快死亡。我说的对吗?”

姐姐一句话也不说。

双方陷入了沉默。

过了一会儿,小坂才说,“汪,我其实很知道你,你的内心充满着矛盾,它使你痛苦,使你片刻也得不到安宁。因为你必须每天面对着一个你们的特殊病人,你的内心呼唤你必须治好她,尽量减轻她的痛苦。但是你也知道,每提前一天把她治愈,就是提前一天让她再投入地狱般的轮回,因此你不知道该怎么办。”

姐姐还是不说话。我看不到她的表情,我想她此时的心情一定也是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五味杂陈,并且也像爸爸一样横下一条心了吧。

小坂停了半天,重重地叹了口气,“汪,我今天就想告诉你,存在你心中的矛盾和痛苦一样也在我的心里哩。”
   “你们会有什么矛盾?”姐姐话里有话地问。

“你还记得,那天发生伤兵打架的事,你在现场救助了那位小伤兵,我当时就在场。我就想,那位小伤兵是个日本人,用战争的法则来解释,他是你的敌人,他被自己人打死也是敌人的事,但是你却救下了他。我就想,你的行为该如何来解释呢?”

一提到这事,姐姐立刻激动起来,“他只是个孩子!你们不该把一个孩子也拖进战争当中来。你们这样做,是很不人道的。”

“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小坂说,他的语气放平和了一点,“想听听我的人生吗?我出生在大阪。我们家是世代从医的。据说这年代可以追溯到江户时期。”说到这里,他好像有点自嘲地干笑一声,又接着说下去了,

“我的先祖们深受仲景汉医学的影响。当然这都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我确切知道的就是:我的爸爸是医生,我的爷爷也是医生。我从小受到的家教就是,当一个好医生,职责只有一个,就是救治人。这,大概也就是你说的‘人道’吧。但是战争让这些最简单的法则都摧毁了,我的信念,我的为人的准则,都荡然无存,我简直不知道该怎样去做。

“301号无疑经受过极为严酷的严刑拷打,你我心里都明白。毫无疑问,她是我的国家的死敌。但是作为医生,我的责任是什么?这个问题每天也像刑讯一样在拷打着我的心灵。然而,当我知道了治好的目的就仅仅是为了将她继续加以摧残,你说我的内心会是怎样?因为这里面已经加入了了我的一番救治,也就加进了我的一份责任。这就是跟你碰到的日本小伤兵的情形完全一样。汪,你我处在敌我双方,难道就没有一丝共同的地方么?难道在战争和仇恨的法则之上不应该还有一个人道和爱的法则吗?它是应该凌驾在一切之上的绝对法则。这似乎是处在战争和仇恨中的每一个国家,每一个民族,甚至每一个阶级都不愿意承认的,也不可能承认的。但是我想问一句,这难道不是每一个人的内心中都存在着的吗?也许是自觉地,也许多数是不自觉的,但它确实深埋在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除非是失去人性的魔鬼。这是一种人的普遍的内心呼唤,难道我们不能听从自己的内心吗?我想只有承认这样的绝对法则,你和我才能找回我们自己。”

“我还比你更清楚的是,”小坂继续往下说,“战争我们已被打败了。现在,战争正在我的国土上进行着。我们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将接受历史的审判。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哦,顺便告诉你,我可能很快就要被调回国了。”

小坂说完这些话后,站起了身。

姐姐也站起来,问道,“那你想拿我怎么办?”

“你说呢?”

“把我交给宪兵队?”

“你以为宪兵队会对一个需要临时查找电报字码的‘谍报人员’感兴趣吗?”

“我不懂你的意思。”

“没有必要了……”小坂停顿了片刻,说,“301,她已经死了……”

“怎么,死了?”姐姐大吃一惊,“她怎么会……?”

“没有什么‘怎么会’,死了就是死了:死于极度心力衰竭。我刚刚签过了字。”

“但是……”姐姐还想说什么。

“没有什么‘但是’,”小坂说完两手插进了白衣大挂的口袋,准备离开了。他临走时,似乎想起了什么,带点随意的口气回头对姐姐说,“这个中国人,不仅坚强,而且明智。‘死亡’,也许是她最好的选择:对她,对你,对我,甚至对大日本帝国,也包括对支那……她让我们都找回了自己。301号,是我迄今为止,最受我尊敬的可怕的敌人。至于你,汪,你让我另眼相看。”

小坂的一番话让我这才回想起早上来医院时感到的异样,原来是那些警戒的人员都撤走了。

为了不让小坂医生看见我,我在他出门前赶紧爬起身来跑到了外面。不,我只是不愿意让他以为我是在偷听他们的谈话,我不愿意一个日本人这样来看待我们中国人。事实上,我这样对自己说,我并不是故意要偷听他们的谈话,我只是无处可去而已,难道不是吗?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声十分熟悉又有几分生疏,既令我心悸又令我神往的巨大的声音,在这座城市的上空回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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