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时的路》(中英文混合版) 3.6 道不同不相与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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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道不同不相与谋

“Merry ChristmasJean Jacque!”一个编着两根麻花辫的女生推开门,很自然地张开双手给尹伯文一个热情的拥抱。尹伯文轻轻地在女生脸颊两边各亲了一下。从他们拥抱的强度,手臂的位置以及时间来判断,他们的关系还不错,但不是那种西方人所谓的亲密关系。而那两个吻更是蜻蜓点水,最平常的朋友间的问候。

奚涛还在隔壁做他的PPT,程弈田提前来帮忙准备。不带礼物,力还是要出,更何况可以趁机会偷师一番。

“Hey, Maggie, welcome! Nice hair braids, haven't seen you like this before! I am glad you came, where is Mary?”尹伯文撕了张纸巾边擦干净手上的黄油面粉边问候麻花辫。

“She went to Florida to see her aunt. I am the only one who is staying in town in our lab.”

“Good for her! It must be very nice over there now.”

“Sure it is.”麻花辫的英文非常溜,只有仔细听才能发现她说Sure的时候有些许中国大陆口音。Jean Jacque, 他的first name,原来他更习惯大家叫他的法文名字。

“Tao is not here yet?”麻花辫问道。

没呢,在隔壁写论文呢。就凭对口音的判断,程弈田直接用中文回了她。

这么用功啊,这过节呢!字正腔圆的,不像是中国南方人。是程弈田吧?听JeanJacque提过。麻花辫脱下仿苏联军装式驼色的羊绒大衣,随手放在沙发上,问那个不曾谋面的声音。

是吗,不是听奚涛说的?没有丝毫想从厨房出来的意思,程弈田继续低头按照尹伯文的吩咐把几根红色的西芹斜切成1英寸的段。

他不太说,挺酷的,很Man麻花辫答。

“Hey, Yitian, I got to do my secret trick now, would you mind coming out of the kitchen? And I need to lock you out.”尹伯文跟麻花辫挤挤眼睛,对程弈田没有出来会客表示有点抱歉。

“Ok, I am almost done, coming out. But can't you show me what you are going to do? You invited me, remember, Jean Jacque?”

“Yeah, I did? I invited Tao, if I am not wrong, and you, are just his guest, my secondary guest?”

“Come on, you are trapping me, aren't you?”一对一答,麻花辫没有插嘴的档口。

程弈田最擅长的耍赖在这里没有市场,她被非常友好地推了出来。“You girls chat!”弈田忙了两个小时了,做了些洗菜切菜的下手活,还没顾得上喝口水呢。出了厨房,径自走到饮水机旁接水。

麻花辫去已经摆好刀叉盘子的餐桌上拿了两杯红酒,走向弈田。吃法国菜,没有点葡萄酒可不行。说着递给程弈田一杯。

谢了,我酒精过敏,菜里边放点还行,单喝保准成龙虾。程弈田抬起头,一饮而尽塑料杯里的纯净水。

大家叫我Maggie,你好,见到你很高兴。

程弈田握了握麻花辫伸出的右手,不好意思,刚洗过手,有点凉。

没关系,我认识奚涛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麻花辫说着用手背蹭了蹭眼睛。要不是这个动作,程弈田还没有看出那长长的扑闪扑闪的睫毛下好像放了美瞳。新科技真是好,她的那双眼睛看起来明亮深邃。要硬是挑缺点,就是有那么一点点散光,让人有点琢磨不定她是不是在跟自己说话。

哦,你早就认识他了?没有听他说过的。

他没有告诉你?你说这人也真藏得住啊,我们可不是一般交情那么简单啊。也难怪,怕你误会嘛。

程弈田怎么听出话里有话,比我早认识他的人多着呢,这有什么可以误会的。

麻花辫听出程弈田的心开始有点紧,自己也没有说比她早认识奚涛,怎么就假定了那个可能。机械的?我生物系的。你7号楼吧,我8号楼。难怪见你面熟呢,说不定咱们东区澡堂见过。不知道那肥婆子还把门不。

程弈田挺不习惯麻花辫这么叫售票的老太太,替她说话道,她其实挺和气的。

那就是了。但对男生还真厉害得很。

女生澡堂,男生禁地!门牌上写着呢!

你不知道,要不是那把门的,奚涛还真差点要误闯禁地!当时我刚洗完出来,帮他圆了场。麻花辫忍不住弯腰大声笑出来,后来发现我们在一起上新东方的GRE课,你看多巧!

那是他大三暑假,你也大三?不用去实习吗?

麻花辫不以为然,实习,不就是那么回事,要真心躲,还能躲不掉?暑假上GRE课时间充裕。程弈田也不欣赏这样的巧儿,没有接话。后来,我打听到他来BU,我就据了斯坦福跟过来了。要知道,BU跟斯坦福还是差个档次的。这里的老板刚开始还没有给我奖学金,我跟我爸斗争了俩月,他才同意出钱让我来这里的。这冰天雪地的,还有你这么一个青梅竹马,天晓得!

“Girls are naturally social animals, I can't agree more. Look at you two; you talk as if you've known each other for years! Alright, my trick is done, go get Tao.”尹伯文得意地托出一盘饮料出来,那就是他的Boire de la journée (drink of the day)

程弈田正要出门去叫奚涛,还没等她走到门口,麻花辫已经拨通了奚涛的电话,喂,奚涛啊,食堂开饭啦,9食堂见啊, 哈哈哈。程弈田没有听到电话那头的回音,麻花辫就收了电话。这不是在程弈田或者奚涛的家,但即便不是,你麻花辫还真不分个亲疏,不分个先来后到。程弈田在餐桌边找了个位子坐下。

 

门铃声一响,早就在门内头徘徊的麻花辫一伸手,拉开门,我说大忙人,今天过节呢,还不快来陪陪你娇小柔弱的女朋友,一个人窝着太TM浪费了。

你才娇小柔弱呢,比起你,那是温婉秀气!程弈田心里已经不太喜欢这个说话行事都大大咧咧的女生了,要是放在其他的场合,也许弈田还能欣赏她的几分爽快。不过那句话也只是内心活动,不想说出来破坏了这过节的气氛。人家让你去9食堂吃饭呢,怎么到这里了?程弈田一直认为自己是秀气而不失大气的女子,没想到说出的话却黛玉了极点。没有宝玉那抹了蜜还能张得开的嘴,奚涛嘿嘿坐下。

“Tao, come try this, I am sure you will like it.”尹伯文没有先从女士下手来推销他的得意作品,而是直接转向奚涛,“Let's play a game. Ok?”他给奚涛一根吸管,然后递过去一瓶三色饮料。最上层酒红色,中间橘红色,最下层是绿色,三层各自的高度由上而下逐次递增。

“What should I do?”奚涛不敢随意把吸管插进去玻璃瓶,这大概是尹伯文从奚涛开始这个游戏最大的原因。要是程弈田,她会直接去每层吸上一口,看看这些缤纷颜色到底是些什么东西;要是麻花辫,弈田猜,她肯定能直接倾杯倒进嘴,管它是什么,管它是否混合相互影响了味道,喝了再说。

“First, guess what they are by color; second, try each layer and tell me what they are; third, tell us how you prefer drinking them.”尹伯文说完转向程弈田,“And then, Yitian and Maggie, you get the burden to guess how this was made!”好得意,尹伯文讲完游戏规则之后,拿来了相机,对着色彩纷呈的饮料喀嚓了起来。完了,退后几步,顺带记录了麻花辫的泼辣,程弈田的精灵,和奚涛的憨厚。

“It's grape juice!”麻花辫第一个给出答案并补充道,“I am pretty sure it's grape, if it's not wine, it should be grape juice.”程弈田认为她是对的,没有跟那个颜色更像的了。不过也可以是红布朗,这个冰天雪地的,Star Market里一般也不卖。葡萄是美国人常年都备着的,猜葡萄是没有错。

“I guess the orange color is Carrot.”这个弈田也给奚涛打过汁的,健康味道好,最主要是对常年熬夜的奚涛眼睛好。

“Can't you pretend you don't know, oh, my gosh, you girls!”要是MSN上互发消息的话,这句话的后面一定会加上一串单眼吐舌头笑的表情。“OK, give Tao a chance. Hey, dude, you now only get to guess what the green one is.”

奚涛有点想说是菠菜汁,再仔细看看,还不做声,颜色是像,但是杯子里的好像更粘稠一些。再说,程弈田做的那个东西最是难吃,涩涩的,每回都是一横心喝下,然后赶紧补上胡萝卜汁的,尹伯文的宴请应该不会不顾口感的。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的可能,“I am sorry, I was about to say spinach, but I guess it's not. Any idea, Maggie and Cheng yitian?”

程弈田在脑子里使劲回忆在the Coop里看的食谱,有一种可能,“Avocado blend”

“Yes, you got it! Congratulations, Yitian!"尹伯文给个大大的咧嘴笑脸,两排牙整齐洁净。

程弈田大声回应道,“I knew it! Yes!”得意地作出high five,要跟奚涛庆祝。

要我说啊,这个牛油果太绵,太腻,猜不到也没什么的。麻花辫对着奚涛说,avocado 呢,不就是牛油果嘛。

你还叫Maggie呢,好好中文名字不叫。你知道Maggie的意思吗?看来奚涛没有让他认识的两个女人早些接触是多么英明伟大正确!

我也不冲什么意思,我叫梅依林,叫Maggie好记。入乡随俗!

入乡随俗,怎么就猜不到Avocado

程弈田,别这样,有什么话咱们待会儿回去说。奚涛及时制止了程弈田的反击。

麻花辫看有奚涛帮自己,便更不能停:知道个牛油果,就入乡随俗了?我怕你水土不服,还想待在这儿不成?”Maggie越说越激动,我告诉你吧,他的文章前天被Science收了,你知道的吧。他正准备毕业论文,你知道的吧。他马上就要回国了,你也知道的吧?浙大的傅教授,还有复旦的金院长,都给他发offer了。都是我帮着联系的。他急着回去呢!我也日夜向往学成归国,国内有人当然回国了,咱这条件不回去的都是冤大头。我当然没有他快,一年后,最多两年,我定步他后尘,你就留在这里吃牛油果吧!

尹伯文不是很清楚他们heated discussion的主要议题是什么,轻推一下奚涛,“What are the girls talking about, they don't seem to be happy.”

“I figured.”奚涛很抱歉,虽然他不承认这两个女人在为自己在较劲,但这个场面还是越快结束越好。“Sorry, 伯文,I guess yitian and I need to talk, we got to go. ”

程弈田,我们回去说,先去我家。奚涛非常确定地跟弈田说。“Thank you 伯文 for the invitation, I am afraid that we will need to clarify some things first at home. ”

“But, Tao, you haven't even had the drink.”尹伯文见奚涛站在门口再三挥手让程弈田跟他走,就没有再劝他们留下,“I will keep the drinks for you. Just knock at the door whenever you feel like it.”

程弈田,我跟Maggie什么也没有。奚涛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解开误会,索性直接来这句最重要的。

我是不高兴的。程弈田不爱花心思伪装自己的情绪,什么都写在脸上,我是相信你,可是你也看到她了,一副要把我推开好领你走的架势。你没有来的时候,她就一再强调你们认识很久了,渊源不浅。

嗯。奚涛知道程弈田一定有很多疑问,有Maggie在的地方,疑问从来就没有少过。

她居然说她是一路奔着你来BU的,那么好的阳光沙滩,那么高级的斯坦福都给据了!我看她极为不顺眼。程弈田生气的时候体温也跟着升高,右手做蒲扇状不停地扇。你倒是表个态,你是想怎样?

程弈田,我跟Maggie什么也没有。奚涛相信重复就是力量。

我怎么看怎么觉得你们有关系啊!为什么她知道你想什么,知道你做什么,还知道怎么能帮你。而我,知道的仅仅是你一天三餐吃的是什么!

我们认识很多年了。奚涛想极力转换话题,但是。。。

是啊,你们都认识这么多年了,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还有一个这样的人存在?

程弈田,你听我说。奚涛越说也越无奈,没有想到他的程弈田也会矫情地拽着在他看来最无关紧要的话题不放。

没有什么可听的。我看出来了,她就是追着你来的,而你也非常需要她的帮助。程弈田真地生气了,我和她在你的生活中明显不是在一个层面上的。她好像生活在你的精神世界中,我程弈田就只能围着你最最低级的需求打转。说着说着,眼眶里不停打转的水滴终于掉了下来,程弈田一沉,坐在了奚涛的单人床上。

不是的。奚涛从来没有见过程弈田失落的样子,从来不知道怎么去面对一个不是兴高采烈地跟他唠叨的程弈田。这个感情的生手深吸一口气,愣愣地站在程弈田身边,试着最准确地表达:我喜欢你,程弈田。在the Pru,我第一次告诉你,今天我再次告诉你。这一个月来,我很痛苦,我一直就十分清楚我们之间的距离。理想可以让我们一起走过一段,但是我们各自的理想也会让我们各奔前程。理想,多么光冕堂皇!

程弈田抽泣着,多么希望奚涛可以抱着她,哪怕是说一些继续让她失望的话。

也只能是希望。透过她模糊的视线,奚涛直挺挺地对着电脑桌后的那面墙,努力地,一组一组地挤出刚才那些话。

奚涛感觉到程弈田要起身,怕没有机会说完,转身过来,仍不看她:程弈田,你,你让我说完。程弈田,我一直这么叫你,我怕,我怕叫你弈田太亲密,我怕叫你弈田让我忘记了自己的使命,忘记了自己的问题。我不敢往前一步,我怕,我怕毁了我们最纯真的感情。

程弈田终于听不下去了:这就是喜欢?怕亲密,怕往前走就是喜欢?你的理想是什么?为什么跟我的理想就那么冲突?什么叫你的使命?自己给自己拼命附加上去的吧!你的问题,为什么我从来就不知道是什么?你告诉过我吗?

程弈田,我希望能够解释清楚,但是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我有来自家庭的压力,我妈每天都盼望我学成归国;我也喜欢中国,虽然那里空气并不那么清洁,但是呼吸着有人气;我喜欢爱中国,我希望我以后的研究成果不会归属于BU,不会归属于美国,这个没有生我养我的地方!

是,是,那里是有你的家人,有你的祖国,有你的事业,可是这里有我!有我们的未来!程弈田歇斯底里地嘶吼道。

激烈争论后是一片寂静。

争论的焦点,本就不在梅依林,确也不在她。

程弈田伤心的是梅依林在奚涛设计未来蓝图中扮演了在她看来很重的角色,又是联系学校,又是争取项目,可自己却在完全不同的道路上走着。不是梅依林在硬生生地抢夺奚涛,而是程弈田除了程弈田在这里之外没有更强的理由让奚涛留在美国,跟自己去探索西岸。是,他是可以让奚涛妈妈来看奚涛,他们也可以经常回国看看他爸爸;是,他们是可以去西部,那里有众多的年轻的中国移民,隔壁邻居都是华人的情况屡见不鲜。可是,她了解美国高校的机制,他说得是对的:在这里的所有研究成果都是属于美国的。而他又是那么希望他的研究成果可以让成千上万的中国人低价使用,而不是要付高额的美国知识产权的费用。说到底,他从来没有放弃在家乡做一棵大树的念头。

奚涛,还是那个奚涛,那个从17岁就习惯默默在不远不近处关注程弈田的那个他,那个在整个大学时期都为靠近程弈田内心挣扎着努力的他,那个为了程弈田的学费连轴转去酒吧唱歌赚钱的他。终于,他进入了和程弈田相当的大学,他获得了和程弈田同一个城市的机会,他得以揽着程弈田的一掌蛮腰鸟瞰波士顿。一切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光明。但是,突然地,他退缩了。他退缩得毫无征兆,毫无道理,他退缩得那么坚决,他退缩得连自己都在回避。真的,他没有办法去揭开那个堂皇的理由之后更彻底,更无奈的原因。

或者,他更勇敢了。

奚涛走近程弈田,轻轻地说了声对不起。回去好好休息,别想太多。说着,奚涛拉开左手边的房门。

不!也许,自己可以再一次随他去了?那儿也有自己的家人,那儿也是自己的祖国,虽然我并没有什么跟休养生息相关的重大研究成果,我也许可以带回去我那些许的书本知识?我要好好想想,好好想想。我这就回去,去我家,我一个人的家,冷静思考。会有办法的,不可能就是这样的。立刻,所有的血液都涌入了程弈田的大脑,翻腾。脑子,为什么仍旧一片空白?

好的。奚涛,你等着我。程弈田下意识地抓起背包,起身。可能是因为四肢内的血管缺氧严重,就在她起身的一刹那,程弈田重重地摔向了打开着的房门。缺了氧的神经,也不觉得痛。程弈田狼狈地爬起来,迅速地带上了门,倚靠在门外框上,用力地深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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