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白发人 (储副)

众人的私语如晴朗天空中突然出现的霹雳,我的心狂跳不止,汗如雨下。即将到来的危险难以估料,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不顾一切阻止这场惨剧的发生。我猛的推开阁门,径直闯到他们面前。

阁内四五个人惊的骤然立起,目瞪口呆,望着我说不出话。我快速扫过众人,只识得左羽林大将军李多祚。最先反应过来的太子,沉声面向其余人道:"你们先退下。"

他们退出书房后,太子面带愠怒,冷冷看我道:"崔娘子不在含冰殿观赏歌舞,到孤这里来,有何指教?"

我眼含着泪水慢慢走进他,凄凉问道:"殿下是要谋反了么?"

他蹙眉怒视我道:"这是你该问的么?"

眼中噙的泪珠涌出眼眶,直接砸到光洁青石地面上,我绝望开口叫道:"这万万使不得啊,殿下!如此仓促起事无异于自投罗网,是不可能成功的啊!"

太子冷笑道:"当初的神龙宫变亦是仓促起事!刚刚李多祚将军把当时的情形详细解读与众人,已知宫变并非难事,关键是玄武门,只要控制住北门,便能控制住大局。这也是当年太宗皇帝玄武门政变得以成功的原因。如今守卫玄武门的就是李多祚。现在的局势比神龙元年更为有利,那时还有千骑营的田某人掣肘,今日的玄武门已全在李将军掌控之下。"

我绝望大叹道:"这怎么能一样呢殿下!神龙宫变从头到尾妾都参与其内,五位大臣连同今上,相王,太平公主,上官昭容,足足筹备了四个多月,在确保任何一个环节都万无一失的情况下才见机用事,即便如此尚出不少意外,若非天意归唐,我们早已尸骨无存了。"

太子的脸上逝去了戾色,代之一片难以名状的悲伤。他看着我,凄凉笑道:"你还提那五王。你可知他们的下场?五人被中宫与三思设计陷害,陛下敕旨长流敬晖于琼州,桓彦范于瀼州,张柬之于泷州,袁恕己于环州,崔玄暐于古州,子弟年十六以上,皆流岭外。这还不算完,武三思充分继承了武这个家族中的残暴嗜血,派爪牙到他们的流放地,将这五人虐杀。崔玄暐和张柬之的命好,没走到流放地就病逝了。敬晖将军,被爪牙追上后,矫制凌迟处死;桓彦范到贵州后,被缚曳于竹槎之上,肉尽至骨,然后杖杀;袁恕己,被武三思的爪牙灌下数升有毒的野葛汁,不胜毒愤,痛不欲生,疼得以手扒土指甲全都磨掉,然后杖杀。这就是忠心耿耿保阿耶登天子位的下场。刚才大明殿上的情形你也看到了。我若再不行动,我就是下一个。"

阁中一片沉默,我抑制住颤栗不停的身体,轻声劝道:"不一样的。殿下是宅家的亲生子,中宫若有过分举动,宅家绝不会坐视的。"

他听到我的话语,苦涩一笑道:"是么?你可知今日武三思父子为何缺席?他们此时正躲在家中,让他们的谋士起草废掉太子的诏书呢。明日这份诏书,就要被裹儿带到陛下那里,掩住内容,让陛下签署。"他的唇边凝结出一个凄凉无比的微笑:"阿耶便是再怜惜我,到了这种地步,又能指望的上么?"

他慢慢转身坐在案榻旁,双目凝视着案上澄碧色茶盏,双手微颤着抚摸那盏,轻声道:"我想哥哥了。要是他还在就好了。"

我的泪轰然狂落而下。那套茶盏,连同汤瓶筅匙,是那年他与李重润斗茶时,重润用的茶具。如今留给他了。我引袖拭去接连不断的泪水,柔声道:"那么,殿下可还记得那时,先太子对殿下说过的话?"

他点点头,凄然道:"遇事应以静制动,心静气宁方能悟通道中玄机。象你这样冲动,只看表面景象便急急出手,乃欲速不达。"

"殿下既然还记得先太子的教导,为何还要意气用事!还有,令姿那日说过的话,那实际上也是说给殿下听的..."

他抬起头,打断我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她并不了解此间形势的紧迫。"

我摇头道:"不是这句,关键是后面那句:子姑待之。姑息恶人做恶,令其千夫所指自断退路无处可逃时,再一举歼灭。这是一种策略,不是胆小不敢抗争的表现。"

"那么你有没有想过,恶人在做恶时残害的那些人,他们的感受?他们也是人,他们活该被你用来当这种策略的烟灰么?明知道留着恶人会有更多无辜的人惨遭伤害,却要为等待某个时机坐视不管?我不是这样的人。我看不下去。"

我垂泪叹息道:"时机未到冒然行事,殿下不仅除不掉恶人还要赔上自己性命,这样死的人不是更多么!"

他冷冷一笑:"所以才不能等,趁你还有力量制服恶人时,不计后果冲而杀之,以免以后更多人命丧于恶人刀口之下。此事我已反复想过很多遍,相王与太平公主也支持我的做法。"

我惊恐叫道:"他们支持殿下的做法!他们自己为什么不去!"

太子凄然一笑:"我是太子。可不通过圣上直接下教旨调动羽林军侍卫。当初神龙宫变,阿耶出现后田归道打开城门,羽林军诛杀二张及其党羽,都是奉的太子教令。"他的笑容越发凄惨,望着太极宫正殿方向,淡淡笑道:"这个倒霉位置,终于轮到我来坐了。"

阁内沉寂非常,中央一尊巨大的桃形忍冬纹银熏炉,不断散出浓郁醇厚的瑞龙脑香。我沉浸在漫无边际的伤感里,不期然听到太子幽幽开口,问道:"闻见了么?"

我疑惑道:"什么?"

"闻见这股椽木枯朽发霉的味道了么?我每日命人大量烧制香料,仍除不去这种馁败味道。 "他抬起头望着熏炉,喃喃自语道:"这座东宫,自贞观十年建成以来,已经一百多年了。住过几任太子,你不妨与我数数。李承乾,李治,李忠,李弘,李贤,还有今上。这其中,惟有阿翁和阿耶,保全了下来,其余的,均死于非命。加上最早的太子李建成,简直可以书写一部精彩的大唐太子沦陷史。如今轮到我了。你方才说陛下会念及父子情意,怜惜于我,"他怆然一笑,眼中闪着一丝奇异泪光:"在我被他立为太子之前,他是天下最好的父亲。一旦皇权的交接顺序确定,他看我的目光,就不再是单纯的骨肉至亲,而是顶替他位置的人。这也是前面那几位,还有以前多少悲情太子黯然收场的原因。只要这个原因还存在,太子们的悲惨命运就还要延续下去。我不是头一个,肯定也不是最后一个。储君不能无为,令皇帝担心祖宗基业交给他不可靠;储君也不能有为,令皇帝担心自己的位子即将不保。皇帝担心太子篡权,儿子担心父亲易储,夹在两边的羽翼势力争相离间,宫闱里恶意中伤飞短流长。父子亲情日趋淡薄,父子之间越来越冷漠,越来越敏感,越来越脆弱。储君的心绪时刻处于高度紧张,一有风吹草动就极易采取非理智行动。多少太子,就是这样被玩残的。汉武帝的戾太子刘据死后,令狐茂上了一道情辞恳切的表,道尽天下苦命太子的无助和辛酸。"

他的唇边始终挂着一抹凄凉微笑,望着香烟袅袅,轻声道:"孝已被谤,伯奇放流,骨肉至亲,父子相疑。何者?积毁所生也。由是观之,子无不孝,而父有不察。太子进则不得上见,退则困于乱臣,独冤结而无告,不忍忿忿之心,起而杀充,恐惧逋逃,子盗父兵以救难自免。"

他凄凉的目光流淌着心酸落迫,谓然长叹道:"可怜薄命,作储君。"

半晌,我拭掉颊上点点泪珠,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轻声道:"殿下不必如此悲观。事态并未如殿下所想那样严重。即便安乐公主哄得宅家签了那诏书,也必定会被政事堂的宰相们退回来。魏相公很明显是站在殿下这一方的。他一直深得宅家信任恩宠,自岭南召回他后,将尚书中书两省都交给了他,现又加封齐国公。显然宅家并未糊涂到坐视中宫一手遮天而不察的地步。安乐公主想当皇位继承人,提了很多次都被宅家拒绝了。殿下实在不必被公主这荒唐念头忧心。颠覆自古以来深入人心的宗法制度,则天皇后都做不到的事,她能做到么?"

他摇摇头,眼中闪出几许恨意,咬牙冷笑道:"只要武三思父子还在,她对我,对大唐的威胁就只会步步加深。你信不信,他们父子,加上中宫母女,有朝一日连弑君的事都敢做!我现在还是太子,虎在笼中我不去打,难道要我放虎归山再去抓么?"

他的固执令我恐惧。我已找不出什么话可以阻止他的冒险,惶惑中想到了太子妃,也许她是唯一能使太子回心转意的人,我急切问道:"令姿知道么?她知道你们的计划么?"

太子面上出现一丝柔情,低下头浅浅一笑:"她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没告诉她。才刚她身体不适,我派了御医察看,"他的目光越发温暖,笑意深长,轻声道:"她有孕了。"

这消息令我惊喜非常,我目光灼灼望着太子道:"那么殿下还要意气用事么?就算为了你们的孩子,殿下忍心让她们母子..."

他扬眉打断我道:"所以更要去抗争!难道让我的儿子也同我一样,忍气吞声受尽欺凌么?以后他看他的父亲,就是一个唯唯喏喏胆小怕事的懦夫?"他冷冷看着我道:"你不必再劝我了,我意已决。我派人送你回含冰殿。我还要继续与众将军商议大事,他们还在外面等着我呢。"说完他站起身向门外走去。

我一把拉住他的广袖,颤声叫道:"不能去!"

他略带诧异的目光掠到我脸上,清苦笑道:"当初连把扇子都不肯直接递给我,"他淡淡看着我道:"不用我来提醒你礼仪吧,弟妹。"

我惶恐放开双手,声泪俱下哀求道:"我不管你叫我什么,我只求你不要去,不要去送命!我眼看着你们..你们一个接一个的...丧命,我却一点办法都没有,我实在不想再看下去了,我早就看够了..."我泣不成声,无力瘫倒在他脚下。

他沉寂片刻,淡淡开口笑道:"不想让我起兵?也可以。你要是能帮助我,也许可以避免兵戎相见的结果。"

我立即抬起头来,满怀渴望和期待,迫不及待叫道:"我能!不管是什么,只要能帮上你的忙,只要你能好好活着..."

"帮我想个主意,干掉皇后。我相信你能想出办法。"他眯起双眼,看着我笑道。

我用力盯着他的脸庞,一只手哆哆嗦嗦抚上胸口,试图按住我起伏不定的呼吸。片刻我缓缓点头,努力微笑对他道:"好,我愿意。请你等着我,我明日一定来找你,告诉你我的计划。请你一定等我。"

他的笑意更加深远,若有所思看着我,半晌才笑道:"好。"

我擦干泪水,站起身向外走去,到了门边,回头看他萧瑟孤单的身影依稀映在灯下,凄凉无助。我再次叩首,竭力笑道:"殿下一定等我。"

我摇摇晃晃走出他书房,慢无意识的来到东宫西苑通往内宫的大门前,泪水接连涌出,蒙住我红肿的双眼。自门边闪出一位内侍,昏暗暮色下看不清他的脸。他手捧一件衫袍,躬身对我笑道:"太子殿下命臣等候娘子,请娘子换上内廷黄门内侍的衣服,自侧门而出。免得被人看见娘子孤身自东宫而来,引人生疑。"

我木然换好衣服,伴着天边一弯新月,向侧门走去。远处笙竹欢笑已悄然宁息,皇亲贵戚早已涌出宫门,各家宝车香车簇在门口,按各自的车辄轨道,向各方散去。我茫然站立在宫墙口,一任寒流如冰穿透我单薄衣衾。王妃早已不知去向,门前火把攒动,灯火通明,我却无法看清眼前的人影景象。我挣扎着迈步,漫无目的向前走去。没有方向,不知所终,如一具行尸走肉般走在毫无尽头的黑暗里。恍惚中似有马蹄声临近,点点灯火明灭蜿蜒,依稀可见。忽地一团强光霎那间笼罩住我,强烈光线刺得我瞳孔骤然紧缩。

"三郎。"我褪然瘫软在地。火光照着李隆基俊逸却阴沉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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