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狠狠盯着地上无力挣扎的我,半晌无语。天上朦胧飘下晶莹雪花,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比冰雪还要寒冷:"很好。"他猛然自地上将我掀到他马上,向五王宅飞奔而去。
一路飞马狂奔,我瑟缩在他宽厚的怀里,不敢转头觊看他的脸,只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声,喧嚣着他的震怒,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暴。马到门前,他用力纂紧我的手臂拉我下马,我不成样子被他拖入门里。顾不上一脸焦急惊讶奔上来迎接的王妃,他脸如冰霜目如利剑,钳制着抖动如筛糠的我,拖进了他院中正面的暖阁,将我狠摔在地上。反手将阁门关住。
我尚未清醒过来,一阵暴如狂雨的鞭子劈头而下。他英气逼人的脸业已扭曲,充血的双眼烧的他凶神恶煞,面目狰狞。手中的马鞭杂乱无章挥舞下来,我挣扎在地上打着滚,企图躲避这平生首次尝到的尖锐疼痛。
他并不习惯操动捶楚。鞭子在他挥舞下如同一条不听话的蛇,到处游动肆意吞噬,却没有多少落在我身上。与其说是在施暴不如说是在发泄。手中狂乱舞动鞭子是他唯一能发泄心中怒火的方式。
几鞭过后,他收起了抽打的手,另一手狠命抓起我下颌,咬牙逼问我道:"去哪里了?"声音竟早已嘶哑变形。
我被迫抬起泗泪纵横的脸,颗颗晶莹泪珠滚淌而下,点点滴在他的手指上。他的脸已被怒火烧红,他的眼中充满戾力与忧伤。他一点点扳起我的脸,灯光将我可怜的身影反射在墙壁上,我看见自己高抬的脖子仰成一弯极其柔美的曲线,无助而凄凉的向上弯曲着,却有引颈就戮的决绝。
血红的双眼近一步靠近我,双唇贴在我耳边逼迫道:"再问一遍,去哪了?"靠的这么近,我清晰听到他牙齿磨咬的声音。
回答他的是两颗大而沉重的泪滴,在我睫毛下汇聚,在灯光的折射下真珠般流光溢彩。泪珠沿着我的面颊淌下来,滑过腮边面靥,淌过下颚,在象牙色肌肤上划出两道明朗的印迹。他眼中分明闪出一丝痛惜动人的光。依然扳着我的脸,他对着我眼眸露出凄凉的微笑:"很美的脸,很深邃的眼睛。可惜我看不透,你这双眼睛的背后,倒底藏了多少秘密。告诉我,你去找谁了?只要你说实话,不管是什么,我都原谅你,好么?"
我竭尽全力,却只露出一个凄楚微弱的笑,哽咽断续,虚弱无力:"妾...只去了尚服局,找,找原来的旧人..."
话未说完,只觉臀上尖利滚烫的疼痛,李隆基结结实实的一鞭子狠咬入我肉中,痛得全身毛孔炸开,霎时一身冷汗。他暴怒难掩的声音,强横穿入我耳里:"说实话!不要逼我动刑拷问你!"
我虚弱喘息,喃喃哭泣:"妾说的都是实话。"接连几鞭残忍而又凶悍的抽在我臀腿上,他喘着粗气怒喝我道:"去找宫女要换这身小黄门的衣裳!若非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你会穿成这样!再问你一次,去找谁了?皇后?安乐?还是...太子?!"
眼前仿佛有许多人影重叠晃动,衣香鬓影,广袂缥缈。是李仙蕙的天碧春衫,是李重润的儒带临风,是李重俊凄凉苦涩的眼。意识已渐渐涣散,他们的影子交替围绕在我身边,他们的叹息一声声回映在我耳里:"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盘而灭度之..."已入涅盘,无忧无怖,却留我孤身一人在无边苦海里挣扎。"人命在几间?"是杨令姿幽幽的咏叹声。人命只在呼吸间,一口气不来,往何处去?我拼命吸起一口气,冷不防牵动后背受了伤的肌肉,钻心的疼痛逼的我涕泪肆意涌出,凄惨嚎叫:"不要,求你...不要打我..."
他冰冷阴郁的眼波飘忽不定落在我脸上,凄凉悲伤的声音并不比我的惨叫动听一分:"那么你告诉我,别害怕,你放心告诉我,我什么都可以承担。"
我气喘嘘嘘,嘤声哭泣道:"不要打我... 疼,"
他闻言立即将马鞭抛到一旁,抱起大口喘息的我,将我的头搂在他怀里,轻轻抚摸着我的面颊,柔声道:"你有什么难处,告诉我好么?相信我,我是你夫君,是你一生依靠的人,你知道,我不是不在乎你的..."
他自我身后托起我的脸,让我看清他明亮动情的双眼。眼中明明白白流淌着渴望,焦急和忧伤,仿佛有火,也仿佛有光。他的脸上挂着期待的微笑,这笑容如此动人,似是要将我全副的戒备武装都融在这殷殷切切的笑容里。我缓缓闭上双眼,两行久蓄的泪随即滑下,伴随着我气若游丝的耳语:"妾...没有骗你,妾说的,都是实话。"
他猛闭住双目,紧蹙的眉头显示出他内心强烈的不甘与挣扎,终于他又缓缓睁开眼,带着凄凉绝望的笑容,他再一次抚摸着我,柔声道:"我不相信你的话。连你自己也不会相信的。你倒底遇到了什么麻烦,告诉我好么,不管是什么,我们一起面对。你放心把自己交给我,好不好?告诉我实情,皇后又逼迫你了是不是?"
我闭上眼睛,试图抵挡他潮水一样淹没我意志的柔情。我内心的防线就要倒塌,再过一刻,我所有的坚持执着,都将融化。我不敢睁眼面对他几尽哀求的神情,无声咬住牙,冷笑着摇头道:"你别问了,我的事,与你无关。"
他的目色渐渐变冷,难以置信地盯着我脸庞,双目轮流在我两眼间轮换,捧着我的那只手,被愤怒激的微微颤抖,逐渐加重的力道捏着我的面颊,似是要将我捏碎。沙哑失声的喉中发出一阵低沉的怒吼:"你竟然连个象样的谎言都懒的去编!"彻骨的寒冷渐渐向我逼来:"当初真该杖毙了你。"
"现在...也不迟。"我带着凄楚微笑,淡淡说道。
他放开搂抱我的手,点头阴冷笑道:"好,我成全你。"
打开门,一阵冷风夹着雨雪,骤然灌入阁中。我趴俯在地上,只听到他比风雪还要冷酷的吩咐声:"传杖来。"
一条长凳摆在阁中,两个内侍手持刑杖面面相觊,一位胆大点的哆嗦开口:"大王...她是您的,娘子...宅中从未杖过娘子..."
李隆基猛然托起我身子按在了凳子上,冷脸怒视二人,简单命令道:"打。"
那二人张口结舌,犹豫片刻后一人无奈举起手中刑杖,砸了下来。
随着板子举起,忽地一声风啸映入我耳中。在我还没来得及咬住牙时,一声脆响像是一块白玉破碎飞溅,紧接着一阵油泼般的剧痛从身后传来,直震的两胯碎了一般尖利疼痛,那股肝肠俱断的霸道疼痛肆无忌惮在我臀上蔓延开来,翻滚在皮肉里,火辣辣地烧着。这是足以打掉人一切自尊的疼痛,原来维持最基本的脸面和廉耻,有一天也会变的这样艰难。撕心裂肺的嚎叫从喉中肆意钻出,吓的那二人惊慌失措,呆若木鸡。
一人呆呆望着我,身上衫袍早已被鞭子抽烂,几道鞭痕透过破衣烂衫,隐隐显出粉红印迹。他转向李隆基,站站兢兢问道:"请问大王,想要...打多少?"
李隆基坐在书案边,轻倚软枕,淡淡微笑:"打到她说实话为至。她若想死,就由她去。孤王身边不缺女人伺候。"
门砰的一声打开,从外边急急闪进一人,青袍革带,漆纱幞头上落了雪霜。他快步走到李隆基前,草草作了个揖,转身扑到我面前,抱住我急切呼喊道:"阿沅!阿沅!你怎么样了!"
我睁开红肿涨痛的眼,努力辨别这人的容貌,看了好久,惊愕万分失声叫道:"哥哥?!"
崔日用痛惜无比,眼含热泪捧住我脸庞,又惊又痛不知说什么好。片刻他面向李隆基,失声拜道:"臣请大王开恩,饶恕小妹!她还小,还这么年轻..."
"你知道她背后做了什么事么?年轻?笑话。年轻能有这等心机!表面上温良恭顺,背后的杀伐决断,就没有她不敢做的事!"
崔日用连连叩首恳求道:"小妹受人所制,迫不得已与皇后勾联。臣这就劝解开导她,求大王手下留情。"回过头语无轮次对我道:"阿沅,你听我说,皇后那里,我早已对她表明了,她不会再难为你,你别害怕,别再去向她告密!我依附宗楚客武三思,还不是为了咱们这一房族人平平安安的活着!他们信任我,他们不会再来为难你的!"
我凄然一笑,喃喃问道:"那么你为何在这里?"
他低了低眼帘,面带难色苦笑道:"我是兵部侍郎,今日那宗楚客与我商议城外驻军之事,我听出他们有兴兵举动之意,我怕他们是针对相王的,连夜把临淄王叫了回来。那知刚一回来,就见王妃匆匆对我们言道,你随她入宫却失踪了,大王于是去寻你,半路遇到你..."
我抓住他手臂,颤声急道:"你们回来,还有谁知道?!"
他讶然看我:"无人。"
我舒了一口气,又黯然抬头看他,凄凉笑道:"阿兄果然有才,见事敏速。几方均能照料到。"
他听到我的话,凄然失色,浑身颤抖着哀叹道:"临时制变,随机应变!阿沅!朝局艰难莫测,不是人人可以采薇而生的啊!听哥哥的话好不好,不要这般执拗倔强,人生在世,不必专守着一个人,一个信念!"
臀上的伤痛火辣辣袭过我全身。我垂下眼睫,偶然看到凳子下方地面上,有一朵带雪的小小梅花。想来是不知他们谁开门时被风吹进来的。那朵梅花尚在半含半放之际,纤细花瓣细细花蕊甚是柔弱,原来傲霜之花离了枝干,也是这般柔弱孤零。我抬起沾满泪珠的眼睫,面对他清俊儒雅的脸,轻声道:"阿兄的审时度势,小妹学不会的。"
他怔怔看着我瑟抖如枯叶的身体,怆然失声泪下。我努力牵动唇角,艰难露出一丝微笑:"阿兄,这样的趋利避害,左右逢源,转祸为福,以取富贵,你不难受么?中夜醒来面对自己灵魂时,你不害怕么?你骗的了别人,骗的了自己的心么?"
他垂下头,双目失神望着地面,黯然凄声道:"吾平生所事,皆适时制变,不专始谋。然每一反思,都好象芒刺在背。"
头上传来李隆基冰冷的笑声:"真有意思。你这妹妹才辩过人,你还劝她?反被她劝住了!"他目视左右掌刑内侍,淡淡吩咐道:"接着打吧。"
崔日用猛地一展长袖,半边身子便挡在了我身上,抬头正色对李隆基道:"圣人教诲: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而载物。身不行道,不行于妻子。使人不以道,不能行于妻子..."
李隆基冷笑着打断道:"哪个圣人规定了,我不可以教训我自己的女人?!"言罢高声喝道:"来人!把崔侍郎拉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