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白发人 (运筹)


天到黄昏,她把我送到了靠近内侍省六尚局的一处庭院里。院中荒芜灰暗,无人问津。房内空荡简陋,只靠墙支着一张竹榻,当晚我便只得在此过夜。紧接着她派来了两名宫女,以服侍我之名,监视我的举动。晚饭送到院中,我连看都不想看一眼。独自坐在榻上,看那两个宫人默默收走碗碟,又默默回到我身边。我的泪一滴滴垂了下来。

"崔娘子。不要伤心了,一切都会好的。"忽然一名宫女轻声安慰我道。

我惊异抬头看她。她含笑面对我道:"娘子不认得奴婢了。奴婢却还认得娘子。奴婢自幼便是安乐公主的侍女,故曾于邵王府见过娘子许多次。"

我的眼前是数年前,尚未及笄的安乐郡主,天真又刁蛮的可爱模样。我喃喃自语道:"谁想她现在变成了这样?!"

那名宫女听出了我话中的惆怅,叹气道:"公主现在一门心思想当皇太女,除了皇后支持以外,所有人都反对。"

另一名宫女亦叹声道:"是啊,娘子听说了么?上官昭容自请降为婕妤了。她为了阻止皇后立公主为储,多次泣血极谏,先是叩首出血,又是自请出家为尼,最后饮了鸩酒。多亏发现的早,宅家惜其才用,广求入腠之医,才救她悬丝之命。哎,公主想当皇储,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干什么要如此的反对?公主要实现她的意愿,有什么错?"

我凄然一笑,道:"没什么错。只是你不能为了自己的意愿而妨碍别人。更不能拿别人的性命当自己意愿的铺路石。若是不死人,她就是上天做玉皇女大帝去,都没人管。" 我淡淡笑着,立起身,对二人道:"我想看书。麻烦带我去书院好么?"

二人面露难色道:"公主吩咐,要我们好生服侍娘子的。"

我闭着眼睛,苦笑道:"你们二人与我同去。我看了什么书,干了什么事,随你们看,也随你们禀报。"

我站起了身,向外走去。她二人紧跟在我身后,如押着我的解差。我小臀上的伤尚未痊愈,每走一步都隐隐做痛。我蹒跚的样子令她二人莫名其妙,随后猜了出来。都是宫里长大的,自幼挨的打,看其他宫人挨的打,多的都数不清。我这个狼狈样子,她们太熟悉不过了。两人眼露同情之色,不知不觉扶住了我。

一种从未有过的酸楚潮水般袭了上来。我突然抱住其中一名宫女,放声大哭。我想要坚持的并不多,仅仅就是不想眼看着谁在我面前死去,不想看到谁因我而死去。可为什么如此简单的愿望,实现起来会这么难?曾经的欲望一减再减,曾经视为生命一样珍贵的尊严抛掷了一边,被奴役被鞭笞被驱使,却还是连最基本的要求都保不住。我答应过自己无论遇到什么都要好好活下去,我想尽一切办法鼓励自己,甚至不惜自我欺骗。最终到头来,我得到的,仅仅就是带着满身的伤痕,在这风雪交加的黄昏里,靠在一个陌生人嬴弱的肩膀上,无助地哭泣。

哭了不知多久,我收住了泪。习惯性换上鼓励自己的笑容,继续向书院走去。我在书院庞大的书架上,找到了尘封多年的《世说新语》。我打开书,认真读着。那两名宫女站在我身旁,见我一直看书,只觉无聊,又见我样子可怜,不觉对我的监视松了下来,二人聊起了天。我趁她们松懈,撕下了那页我想要的纸,放入袖中。

就在她们百无聊赖之时,一个声音自门外响起:"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是迎儿的声音。我永远忘不掉。随后就见她的身影,出现在我面前。

她紧紧盯着灯下的我,目光尖利而寒冷。

我与她对视很久,她侧头对二宫人笑道:"原来书院有贵客盈门。"

一宫女笑道:"元典赞也来读书么?"

她笑道:"不读不行。再过几日要测帖经。皇后虽待见我,也不能考的太难看。"随后她摆摆手道:"你们别站在这里,影响我看书。"

那二人离去后,她晃悠悠晃到我面前,带着讥讽神情道:"当初是谁豪言壮语不靠男人的?现在又是谁成了男人的小妾?"她漫视我笑道:"早就知道你喜欢李隆基。可怜妹妹我,还在这苦海里孑然一身,独自挣扎。"

我面无表情道:"想脱离么?我给你指条路。你现在去中书省,找一个叫吴兢的官。告诉他太平公主就要大祸临头了,让他转告太平公主,明日哪里也不要去,进宫来面圣。"

她狠狠瞪着我,点点汗珠在她额上闪烁。我面色严肃认真,看着她道:"你若今日帮了太平公主脱险,她必视你为心腹,你以后自然不会再在苦海里挣扎。"

她转了转眼珠,笑道:"安乐公主与太平公主这场斗,我为何要参与?她们哪个输了,于我都不相干。"

我冷笑一声道:"你不去也可以。太平公主若是落难,也不会让你独活。你知道她的性子。安乐公主日夜谋谮相王和太平公主,看来你早知道。你作为太平公主的人不去密报她早做准备,却在这里坐山观虎斗。除非明日陛下来个斩立决,否则只要太平公主还有一口气申辩,她能放过你?"

她看着我想了好久,笑道:"中书省这么大一个衙门,我如何找的到吴兢?我根本不认识此人。"

"如何找到是你的事,我相信你有办法。"我翻着手上的书,翻到了一页,指着对她道:"见了吴兢,把这页书给他看。就说你马上要测帖经,不知这段话是什么意思,特来请教吴学士。"

她疑惑接过书,喃喃念道:"武帝语和峤曰:“我欲先痛骂王武子,然后爵之。”峤曰:“武子俊爽,恐不可屈。”帝遂召武子,苦责之,因曰:“知愧不?”武子曰:“尺布斗粟之谣,常为陛下耻之。它人能令疏亲,臣不能使亲疏。以此愧陛下。”"

翌日思政殿前,我跟在安乐公主身后,来到了等候面见君主的相王和李隆基面前。他们惊诧无比望着我,万没想到我会和安乐公主站在一起,还要上殿面君。安乐公主如今早已从后台直接走到了前台,朝堂上常来常往,皇后更是随意,帘子也不垂一个,并排与皇帝坐在御座上。受百官的朝拜。

我随着一众大臣跪拜天子。这种场面我不是没见过。则天在时我多次陪同她会见群臣,每次都是站在御阶上俯视着众人。今日却是第一次,自下而上看着御座。

"太子谋反一案,朕命三法司推断,众卿家有何见解,皆可奏来。"皇帝倦怠的声音自头上传来。

距离皇帝最近的兵部尚书兼宰相宗楚客首先出列,躬身奏请皇帝道:"臣请陛下敕旨,彻查右仆射兼中书令魏元忠与太子同谋逆反一案。魏元忠为中书令,每尝勾陷梁宣王父子,前日臣获闻魏元忠竟公开扬言曰:元恶已死,虽鼎镬何伤!但惜太子陨没耳!魏元忠公然痛惜太子之亡,疑似同党。更有甚者,他的儿子,太仆少卿魏升,兵变那日竟与太子并肩作战,护随太子败退,终为乱兵所杀。足见魏元忠谋反属实。

陡然间老了十岁的皇帝有气无力,淡淡发话道:"昔元忠为朕东宫属臣,尽忠扶佐投心无贰,为保朕储君之位呕心沥血,几番生死,实属大功。而且元忠为天皇天后倚重老臣,朕不应以其子参与兵变就罢辍他。何况魏升并非重俊死党,原是兵变那夜出门观望,被重俊胁迫要挟才不得不跟随的。"

侍御史冉祖雍此时出列,站在宗楚客身后奏道:"魏元忠与太子通谋确是实情,请夷其三族..."

"不准。"御座上的皇帝干脆打断,一个字不多听。

沉默片刻,又听皇帝道:"昨日元忠确已上表,自请贬谪,愿解一切官爵,以散秩告老还乡。朕已手敕解除他仆射之职,以齐国公致仕。卿等还不满意么?"

宗楚客道:"太宗朝侯君集参与太子李承乾谋反,侯君集为社稷元勋,太宗亦流涕斩之。其后房遗爱,薛万彻,齐王祐等为逆反,虽复懿亲,皆从国法。元忠功不逮君集,身又非国戚,与李多祚等谋反,儿子入了逆徒,是宜赤族污宫。"

御座上突然传来清冷尖细的女子之声,在一片粗声粗气的男人争论声中,显的尤为突出:"陛下仁恩,欲掩元忠之过,然有其朋党饰辞营救,以惑圣听。元忠一人微不足道,只恐其党羽阴附于他,动摇社稷。众卿所以犯龙鳞忤圣意,正是因为事关宗社耳。"

片刻,听到皇帝含笑道:"皇后所言甚是。就贬元忠为渠州司马好了。"

他旋即叫来中书舍人起草制令。中书舍人写好后离去,往门下省宣旨去了。皇帝略微疲惫的声音再次响起:"众卿还有何事?"

冉祖雍呆呆望着中书舍人的背影,回过头来面向皇帝,言词急切奏道:"陛下,元忠既犯大逆,不应出佐渠州,臣恳请夷其三族,以绝后患!"

又听到众大臣中传来一两附和声。皇帝盯着足下几位大臣,渐渐沉了脸色,微微怒道:"元忠驱使日久,朕特矜容,制命已行,岂宜数改!轻重之权,应自朕出。卿等频奏,殊非朕意!"

皇帝性情宽厚恭谨,安恬好让。此等颜色言词实属罕见。诸臣皆悚然沉默。冉祖雍尴尬站在御阶下眨着眼不知所措。皇帝面上显出几分无奈,倦怠开口问道:"众位爱卿还有何事奏来?"

忽见冉祖雍身子颤抖,高声奏道:"臣还有要事欲禀报陛下。"

皇帝吃惊看着他,不知他今日怎的如此亢奋,惊讶问道:"卿更有何事?"

"陛下!相王及太平公主与重俊通谋!请将他们一并收付制狱!"

*****************************

上一张电视剧唐明皇中的宫人元氏。



上官婉儿竭力阻止安乐当皇储的过程,记录在她的墓志铭里。上官婉儿的墓志铭2013年才出土,历史界哗然。因为她一直被认为是韦氏集团的人,没想到她曾以死相拼阻止过。不明白为什么她要这样做。墓志铭还记载了她的葬礼,太平公主哀伤,赙赠绢五百匹,遣使吊祭,绢五百匹是很大一笔数。相当于现在的五十多万人民币。

附:大唐故婕妤上官氏墓志铭并序(最后一段)

婕妤懿淑天资,贤明神助。诗书为苑囿,捃拾得其菁华;翰墨为机杼,组织成其锦绣。年十三为才人,该通备于龙蛇,应卒逾于星火。先皇拨乱返正,除旧布新,救人疾苦,绍天明命。神龙元年,册为昭容。以韦氏侮弄国权,摇动皇极。贼臣递构,欲立爱女为储;爱女潜谋,欲以贼臣为党。昭容泣血极谏,扣心竭诚,乞降纶言,将除蔓草。先帝自存宽厚,为掩瑕疵,昭容觉事不行,计无所出。上之,请擿伏而理,言且莫从;中之,请辞位而退,制未之许;次之,请落发而出,卒为挫衂;下之,请饮鸩而死,几至颠坠。先帝惜其才用,慜以坚贞,广求入腠之医,纔救悬丝之命,屡移朏魄,始就痊平。表请退为婕妤,再三方许。暨宫车晏驾,土宇衔哀。政出后宫,思屠害黎庶;事连外戚,欲倾覆宗社。皇太子冲规参圣,上智伐谋,既先天不违,亦后天斯应,拯皇基于倾覆,安帝道于艰虞。昭容居危以安,处险而泰。且陪清禁,委运于乾坤之间;遽冒铦锋,亡身于仓卒之际。时春秋四十七。皇鉴昭临,圣慈轸悼,爰造制命,礼葬赠官。太平公主哀伤,赙赠绢五百匹,遣使吊祭,词旨绸缪。以大唐景云元年八月二十四日,窆于雍州咸阳县茂道乡洪渎原,礼也。龟龙八卦,与红颜而并销;金石五声,随白骨而俱葬。

这位不知道做了什么,李重俊和李隆基都特恨她。一个点名要老爹交人,一个不听解释直接杀掉。李隆基杀掉安乐以后找到她,她早准备好了,殿中灯火通明,和一众宫女静侯大驾光临。李隆基的前锋刘幽求走到她面前,她拿出她给中宗写的第一份遗诏,上面是要李旦代管天下的意思。用此举动来说明她和韦皇后不是一党的,她其实是李旦一方的。刘幽求报给了李隆基,李隆基一声冷笑说怎知那诏书是真是假,直接杀了她。

上官婉儿,是中国迄今为止,唯一一个不靠男人立足政坛的女人。其他任何政治女性,包括各时期摄政的太后,武则天这个女皇,都比不上她。因为她们全都是靠和男人结婚取得的执政权利。从女权主义角度看,她这种上升途径是最值得肯定的。她完全靠她自己的头脑。她一生的男人特别多,可全在她裙底下。她没靠过这些男人中的任何一位,相反他们全都靠着她。李显靠她写诏书当参谋,武三思崔湜什么的更别提了,干脆靠她上位。大概也是她代表着女人从政的极至,李隆基才必须灭了她。吃够了女人亏的李隆基绝对不会容忍这样的女人存在。李隆基灭掉太平公主后,再也不敢让任何的公主开府了。给他女儿们的食封骤减到三百户,也是不准她们再与外官交往。唐代公主的辉煌从此永远过去了。包括他的老婆们,他最宠的武惠妃,也是严禁涉足政治。当然他没防住,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尽管是横死不得善终,她依然是令人及其佩服的。一生多少狂波,永远处在权力旋涡的中心,竟然每每不倒,这个才华还是太少见了。埃及的那个女王,也是多次权力斗争每次都赢,当然也是最后倒在屋大维手下,可她每次都是和男人睡觉换来的平稳,每当一个男人靠山快倒的时候,及时跳到另一个身上。上官婉儿可没干过这事。屋大维看透了埃及艳后的手段,拒绝要她,她只能绝望而死。上官婉儿面对李隆基的刀口,可没提出我和你上床好不好,她依然用的是她的头脑计谋。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