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漫谈(4)

,写我真情,写我本意。没有别的念头,只想留下一点痕迹供后代们借鉴,让他们了解,原来我们这一代是怎样地生活,怎样地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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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剧漫谈(之四               

 

 

    看京剧演出看到困入梦乡,本人经历过两次。一次是孩提时,爸爸带我看大戏,锣鼓一响,满台闪亮耀眼、多彩缤纷的戏装上上下下,很是刺激。我瞪着两眼目不暇接,着实兴奋了好一阵子。可是,好景不长,新鲜劲儿过了,审美疲劳,舞台渐渐变得模糊,一片白了,锣鼓声也远了,我一头撞在爸爸的怀里睡着了。

    第二次,很不好意思,就是在刚分配到“海港”剧组时看老戏电影片。那时“海港”剧组正在北京拍电影。除了几个主要演员和打鼓佬外,剧组其他人员大都闲来无事。领导怕闷得出状况,便组织大家游玩或看内部电影。

    那天演员们兴奋传说今天的电影是“群借华”!我问,什么是“群借华”?他们解释道:就是群英会、借东风、华容道的简称。哦!原来是三国戏。“这个戏你一定要去看哟!”他们鼓动我:“全是名角荟萃!马连良的诸葛亮、谭富英的鲁肃、叶盛兰的周瑜、裘盛戎的黄盖、肖长华的蒋干、袁世海的曹操,不容易啊!”

    在大牌的引诱下我与他们一同去了小礼堂。开演了,久违了孩童时才触到的闪亮纷杂戏装迎面扑来,锣鼓震天响,可一切显得与现今时代那样隔阂、陌生、疏远。尤其谭富英那双死鱼眼,让我提不起精神来。看着看着,渐渐银幕变得模糊了,一片白了,锣鼓声也远了,唉!我又睡着了。

    过了几天,小礼堂又要放电影,是周信芳的“宋江杀惜”。有了上次经验,不敢去了。演员们不死心硬拉着我进了放映室。

    整个影片就两个主角:宋江(周信芳)、阎婆惜(赵晓岚)。这还能看吗!找个没人的地方睡觉吧!

    可事情总是出乎意料。近乎二人转式的电影“宋江杀惜”却令我看得津津有味。第一个吸引我的镜头是,宋江坐在椅子上睡着了。然后清晨醒来。这一情节在镜头里并没有任何具象环境表现,全凭周信芳的面部表演-------闭目,转头躲刺激的光线,眨眼,不敢睁眼。几个细小动作把宋江被强烈的阳光惊醒刻画得淋漓尽致。我服了,这是心理描写,完全不同于那双死鱼眼。接下来阎婆惜与宋江因刘唐的信讨价还价。阎婆惜设计,引宋江一步一步地妥协,陷入圈套。最后成功拿到日思夜想的休书,却翻脸不认账,仍要告发宋江。被逼到悬崖边的宋江,只好铤而走险,杀了阎婆惜。

    一个简单的杀人情节,却让周信芳演绎的有情有戏,两人讨价时的心理描写,计谋的较量,一环扣一环,一层铺垫接一层铺垫。故事叙述既流畅又层次分明,很是引人入胜。

    影片最后的细节又让我扼腕,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刀笔小吏,从未经历如此血腥场面,一下子惊恐万状,紧张得连那付带血的刀几次三番都插不进刀鞘。

    好电影!这回我没有睡着,兴趣盎然地看到底。

    出了放映室,越想越觉得奇怪,同样是京剧,又同样是大牌演员,为什么在我这儿却有如此的反差?一个演员朋友笑着回答:你看出门道来了,麒派的魅力就在这里。

    周信芳,麒派的创始人。麒麟童是他的艺名,故人们习惯称此派为麒派。

    在一般人眼里,麒派似乎有点另类:破锣嗓子,一步三摇。按北方正统京剧标准,给的评语是“身上极难看”。可令人意想不到的就是这副德性,却红遍大江南北,竟与梅兰芳并驾齐驱。

    如日中天的态势,必然有人学样。那破锣嗓子、一步三摇反倒成了经典,众多粉丝东施效颦。

    周信芳看了,频频摇头,说了一句警示:“我的戏被两个花脸学去了。”哪两个?一个是裘盛戎,另一个就是袁世海。

    裘的戏,十分遗憾,我无福观赏,文革前他已甚少登台,文革中也算死于迫害。袁世海,大家就很熟悉了。“红灯记”里的鸠山,那阴险狡诈的样子,你做梦都忘不了。袁世海又称“活曹操”。用不着多解释,扮演传统戏里的白脸曹操无人能出其右。其实,袁世海的李逵戏也叫人过目不忘。“李逵探母”那出,母子见面,悲喜交集,情深似海。袁世海演得能让你萧然泪下。

    老生的戏怎么让花脸学去?周信芳当然不是表扬花脸改行唱老生。其真实的含义是提醒你,麒派的真谛不在那外表,而在努力地刻画戏中的人物,尤其是人物的心理活动。我在上面兜了那么一大圈子,就是让你认清麒派的精髓在哪里。

    也许用西方的“符号学”来解释周信芳的麒派或许更清楚。

    简单地理解“符号学”,就是世界任何事物在人们眼睛里呈现的都是一种符号。也就是一种信息的载体。这个符号有内涵,也有内涵的外延。比如,人们看见一条长长、圆圆的没有脚的动物,知道它叫“蛇”(符号)也知道它会咬人,尤其毒蛇更具危险(内涵)。进而我们还知道如何防范它,利用它的毒液为人类服务(外延)。

    反观京剧在体现人物的心理活动或表情,不是用现实主义的表演手法,也就是你平时生活中所看到的嬉笑怒骂来演绎,而是用一定规范的程式化表达,比如“笑”,是“啊,哈,哈,哈,哈……”不管男女老少,生旦净丑统统如此。花脸的“怒”是“哇!呀,呀,呀,呀……”青衣的“哭”是:“呜,咿,咿,咿,咿……呀”,老生悲愤情绪时,常用“甩发”发泄,等等,等等。类似这样的程式化动作在京剧里俯拾即是。那末,我们也可以理解这一系列的京剧程式化动作就是一个个符号。而每一个符号都寓意着不同的含义。只要这个符号出现,我们就知道他代表什么内涵和外延。举一例,一女子推门,在京剧里也有规范动作,这个动作一出现(符号)观众就明白,哦,她要出去(内涵)。她出去做什么?迎候久盼的亲人?或偷窥春景?或夺门而逃?(外延)

    我要特别强调是:“久盼”、“偷窥”、“夺门”在“外延”中尤为重要!这是人物感情和心理变化的核心。

    明白这些道理,我们可以进一步说明。

    由于京剧没有系统的理论来支撑她的表演,全凭演员们自己的理解和体会。而程式化的表演有一个好处,师傅只要告诉你什么地方要笑,什么地方要哭,什么地方要云手,什么地方要抖袖。你记住了,这戏就学会了。至于为什么要哭,为什么要云手,这里活分的空间就很大。见仁见智无一定规。死鱼眼也未尝不可。也就是说,师傅教了你“符号”、“内涵”。而至于“外延”,对不起,随便了。于是很多师傅对于动作(符号)要求很严,一招一式都要到位,要漂亮好看。观众也习惯欣赏演员悦目的身段,亮丽的嗓音,却容易忽视这些功夫的“外延”。

    而麒派恰恰在这里下了功夫,他要求在京剧里的一切符号中注入感情(注入“外延”)。哭,不仅仅是个符号,它还有“外延”。在这个符号的“外延”里有不同的情绪:痛楚的,伤感的,悔恨的,假装的,一切根据剧中人物此时此景的心理状况而定。有了这个“外延”,京剧才有戏,才出情,符号才有活力,才能打动人心。这就是麒派的精髓,这就是能让你看得津津有味的原因。

    破锣嗓子,一步三摇是周信芳,可是这破锣嗓子里的“情”,一步三摇里的“意”才是真正的周信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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