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不算大,120来户人家。大家连亲带故的,互相都认识。
村虽不大,但我们有我们自己的话语和取乐方式。
村里的很多人,尤其是“知名”人士,都有诨名。大家说起他们,会连名字带诨名一起说,或者干脆就只叫诨名。
譬如,我的小伙伴中,就有“朝方夜壶”。他说话时舌头绕在嘴里,老是说不清楚,像倒夜壶那样咕噜咕噜的。有“新华地主”,是我父亲最小的舅舅家的儿子。他比较虚胖(其实是身体有病)。他比我大一岁但和我同班。按辈分,我得叫他“叔叔”,只是我始终叫不出口。还有一个叫木忠的,我们喊他“巧忠”,因为小学二年级时,他把“成绩汇报单”上的16分改成了96分。他的父母夸他聪明又灵巧。
成年人中,有“中和白眼”,“银才翘嘴”,“玉才麻子”,“阿富大眼睛”,“川林羊子”,“汉良鸦片鬼”,“记才痴子”,等等。
如果有人吹牛说大话,村里人就揶揄说,“生桂牛皮”吧。我很小的时候,以为“生桂牛皮”是个成语。等我上学了才明白,生桂是我同年同月生又同学的国琴的爷爷,银才翘嘴和玉才麻子的父亲。他吹牛的本事我亲身领教过。
有一回,我们小孩去他家串门,逗他说,爷爷,听说你年轻时力气很大啊。
那时他已经70多岁了,眼睛有些不灵了。走路得用拐杖。喜欢穿个长衫,坐在家门口。
他眨巴着老眼,抖着稀疏的山羊胡子,就讲开了: “我年轻时,一口气要吃十八大碗饭。看到场上那个碌碡吧?我随手一扔,就抛出去半里路”。我们就笑。他却一点也不在乎,照样悠然自得。那个碌碡,能有三,四百斤重吧。村里力气最大的小伙子,“记才痴子”,也只能勉强把它抱离地面。
但他最出名的,还不是他的吹牛。而是他堆草堆的事。
堆草堆是一项高技术活。村里做饭烧菜,全靠烧麦秆和稻草。冬天里,队里的牛也靠吃稻草度日。稻子和麦子收获后,先要把麦秆和稻草晒干,然后打成水桶般粗细的草捆,再把草捆堆成草堆。草堆以圆柱形为主,也有长方柱形的。生产队里的草堆,又大又高。草堆顶端盖得像屋顶样子,用草帘盖好以防水。再用平板把草堆向外的一面敲打得平整严实。如果堆的不好,草堆就会漏雨,倾斜,甚至倒坍。村里的四个生产队,每个队里都有一两个堆草堆的专家。
这一天,生桂来外公家帮忙堆草堆。
我的外公叫银泉,是个瞎子。“生桂牛皮”和“银泉瞎子”是结拜兄弟。
外公眼瞎,可记忆力和心算都超常人。队里年终结算时,一些村民就会把他拉去,请他帮村民们核账。队里的会计,就着账本,嘴里唱帐,手里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来计算每家每户的收支状况。外公坐在一旁,听着。会计算完了,村民们就等外公发话。如果是对的,外公就点点头。如果不对,外公就说,再算算吧,应该是多少多少。会计就会复算。外公从来不出错。
这堆草堆的活最少需要两个人。一个在草堆上码堆,一个在下面把草捆往上扔。这天,生桂在堆上码,另一个人在下面扔。草堆已经堆到一人一手高了。
外公摸摸索索地走来了,他看不见,就问:“堆得直不直啊?”
生桂在草堆上大声答道:“直啊。”
外公又问,“倒不倒啊?”
生桂高声回答,“倒。。。。啊”。“啪”的一声,草堆从中间喇叭开花,崩了,生桂被扔到了地里。他本来是想说“倒不了”的。
从那以后,我们村里人就养成了一个默契。只要看到有人在堆草堆,人们就会高声笑问,“堆得直不直啊?”。草堆上的人也心领神会,高声回答:“直啊”。下面的人再加问一句,“倒不倒啊?”。“倒啊”。但草堆当场倒坍的很少。大家彼此取乐而已。
(说明:生桂和银泉堆草堆的故事,是从村里人那里听来的。大家堆草堆时的互相取乐,是我多次的耳闻目见。土地承包以后,队里的大草堆就消失了。外公的心算神功,是父母讲给我听的。外公在我5岁左右就去世了。我父亲因为打得一手好算盘,16岁就做了大队的会计。估计,父亲的算盘,也打动了外公和母亲的心。)
再说一个“中和白眼”的典故。